七巧神刀

——陈青云

一、江河五奇
(一)
  枯藤。
  老树。
  兀鹰回旋,不见乌鸦。
  小桥。
  流水。
  荒冢满目,无有人家。
  这里只有崎岖山路,没有走道:如今时值于夏,离吹西风的日子还远得很:河边有马一匹,但非瘦马。
  夕阳西下,断肠人不在天涯!
  (二)
  断肠人在离小桥不远的一片乱葬岗下。
  草席半张。
  人两个。
  酒两袋。
  荷叶垫底的卤菜一大包。
  断肠人萧飒面垂黑纱,膝横长剑,手执酒袋,目凝远峰,时饮时辍,神态冷漠傲岸,心情显得有些沉重。
  跟断肠人萧飒隔席盘膝而坐的,是个衣不蔽体,既瘦又脏的老叫化。
  一个人虽不像样子,却颇懂得及时行乐的老叫化。
  断肠人的一袋酒才喝子两三小口?他那一袋酒则已去了将近一半。断肠人没动一下卤菜,他老哥则已啃光两条鸡腿,四个卤蛋,半边猪耳朵,六块五香豆腐干。
  只要遇上有酒吃喝的,他从不虐待自己。
  但他也绝不虐待别人。
  今天这些酒菜,本来就是他带来的,“江河五奇”中,就数他最穷,也数他最慷慨。
  他年轻时,原是富家子弟。就因为他太会挥霍,终于在耗尽祖产之后,变成了一名三餐不继的江湖落拓汉。
  很多人都为他的身世感到惋惜。
  而他自己却为这一生的际遇感到满意和骄傲。
  他认为要不是从小就吊而郎当,他将不会成为丐帮弟子,也不会因而习得一身上乘武功:当然更不会被人喊成“大穷神”而列名“江河五奇”之一!
  (三)
  夕阳西下。
  彩霞满天。
  断肠人默然不语。
  大穷神酒兴正浓。
  就在这时候,小河对岸来路上,忽然传来一阵宏亮雄壮的歌声。
  剑气横天北斗寒,
  东风吹尽百花残:
  人间天上无边恨,
  一声金钟转大还。
  歌声余音未了,一名高大魁梧的金衣老者出现。
  断肠人仍然端坐不动。
  他对这位金衣老者的踏歌而来,视之不见,听如不闻。
  大穷神扭过头去瞟了金衣者者一眼,轻轻叹了气道:“这老家伙一生中最大的长处,就是皮厚。人家尊称他一声金钟大侠,他非但没有逊让之意,居然还将当年战胜‘七星剑’和 ‘东风先生’的两场烂仗,编了这样一首歪歌,一唱就是几十年,叫人一听就倒胃口!”
  他又叹了口气,果然放下了酒袋。
  金衣老者跨着大步走过来,人尚未到,哈哈先到:“两位早,哈哈。另外两位还没有来?”
  断肠人一声不响,端坐如故。
  大穷神摇摇头,表示回答,然后又抓起了酒袋。
  他忽然发觉,虽然胃口已差,但与其跟这老家伙说废话,反倒不如喝喝闷酒来得舒服些。
  金衣老者游目四顾,似乎在找寻什么。
  当他看到不远处草丛中露出的一角棺材时,他点点头,唇边泛起一丝满意的笑意。
  他知道棺材里装的是谁。
  这是他们江河五奇协力完成的又一杰作。有了这口棺材,他们五奇的声望必将再度大大提升,今后武林中,也将又有一段太平岁月了。
  大穷神忽然嗅了一声道:“好,好,又有一位来了!”
  来的是个和尚。
  和尚站在桥上。
  金衣老者高声道:“无为大师,我们在这里!”
  无为大师身躯矮小,著一袭月白色袈裟,长眉覆目,脸如枯枣。颈下悬着一串亮得发光的大念珠。
  他是释家南宗顿悟门的弟子。
  顿悟门讲究的是:“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捣人心,见性成佛!”
  顿悟门的弟子,既不重形定慧,不修净土,当然用不着什么念珠。
  这串念珠既不是修持法器,也不是一种装饰品,它是什么?
  武器!
  无为大师除了一身般若禅功,最令群魔丧胆的,便是胸前这串普渡珠。普渡珠不出于则已,一旦出手,疾如流星,劲若怒矢,力能穿金入石,纵然一等的高手,亦难幸免。
  这位禅门高僧不知道是没听到金钟大侠的招呼,还是听到了无心理睬,这时只见他伫足目注桥下流水,恍若触景悟人,突然投入一个忘我的境界。
  空手把锄头。
  步行骑水牛。
  人从桥上过。
  桥流水不流。
  无为大师吟罢这首禅宗史上有名的偈子,立即面带怯容,转身缓步下桥。
  大穷神抚掌道:“好,好,高僧名偈,足足的十九分好!”
  无为大师飘然来至近前,单掌一立,打了个问讯道:
  “老施工怎么说?十九分好?”。
  大穷神笑道:“对,多—分不可,少一分不行,足足的十九分好!”
  无为大师道:“老施主语涉玄机,贫僧道基尚浅,愿施主明教。”
  大穷神笑道:“老叫化若是懂得什么玄机,早已剃度出家,受十方供奉去了。”
  无为大师道:“施主慈悲。”
  大穷神笑道:“这首偈子是昔日一位什么传翁大土的名作,一共四句二十个字对不对?”
  无为大师道:“对!”
  大穷神笑道:“老叫化的意思就是说,这首偈子里,十九个字都很传神入骨,只有一个字用得欠妥,所以我老叫化给它的评价是十九分。”
  无为大师听了,不觉微微一楞。
  传翁大士这首偈子,清澈空灵,拂门传诵,脍炙人口,千百年来,除了六祖慧能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历来名偈,无有过此者。无为大师心想:你这个老叫化,除了酒肉荤腥。对佛学一窍不通,居然敢发这种谬论,岂非不可思议之至?
  这位佛门高僧心中犯疑,表面上依然和颜悦色的道:“施主认为这首偈子里哪个字用得不妥?”
  大穷神道:“第三句的‘上’字!,如能易‘上’为‘下’,令偈改成:‘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下过,桥流水不流。’那才是真正的羚羊挂角境界,大师以为然否?”
  无为大师默然不语,片刻后,忽然纳头伏拜:“无为受惊!”
  金钟大侠一头雾水,喃喃道:“你们在搞什么名堂?江河五奇中的‘无为大师’居然会向‘大穷神’下拜.要是传扬出去,岂不是个天大的笑话?”
  大穷神又举起了酒袋,他老实不容气,居然端端正正的受了无为大师一拜。
  金钟大侠方想开口,突然神色一动,长长嘘了口气道:“好,好,都到齐了!”
  小河对岸,适时传来一阵歌声。
  大穷神忽然将酒袋一扔道:“奶奶的,今天大家到底犯了什么毛病?先是歌,后是偈,如今又来了个唱曲子的,听了真是烦死人!”
  金钟大侠嘘了一声道:“别吵!且听听他唱的是首什么曲子?”
  已挂了齐王印,
  不撑开范蠡船,
  子房公身退保会缠。
  不思保全,
  不防未然,
  划地据位专权!
  岂不闻太平时,不许将军见!
  金钟大侠搔搔耳根子,道:“这首曲子,好象在讽刺一个人,他讽刺的是谁?”
  大穷神道:“韩信。”
  金钟大侠一拍额角道:“对,对,韩信。韩信封过齐王,只为不知急流勇退……”
  大穷神冷笑道:“这首曲子听起来潇洒豁达,颇具曾世韵味,但由一个女人唱出来,可实在叫人不敢恭维。”
  金钟大侠低声笑道:“来了,老伙计,少替自己惹麻烦。”
  (四)
  歌声甫告消失,但在一阵由远而近,清脆而有节奏的蹄声中,于小木桥上出现一头通体呈紫酱色,毛如锦缎般润泽发光的小毛驴。
  骑在驴背上的,是位白衣中年妇人。
  这位看上去雍容华贵、风情万种的白衣妇人,正是今天“江河五奇”中最后一个到达也是“江河五奇”中平时被人谈论得最多的一位。
  “七巧夫人”柳淑贞!
  “七巧夫人”柳淑贞,也就是二十多年前,武林七大美人之首的“花蝴蝶”小柳。
  “花蝴蝶”是绰号。“小柳”是谐称也是昵称,小柳者,小姐也。
  二十多年来,风风雨雨,物换星移“花蝴蝶”小柳终于变成了“七巧夫人”柳淑贞。
  “小姐”变“夫人”,在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一件很自然也平凡的事情。抱独身主义的老处女,毕竟是女人中少数的少数。
  如今发生在这位七巧夫人身上的问题是:既称“夫人”,“老爷”是谁?
  这是江湖上迄今无人能够解答的一个谜。
  就连五奇中人也解答不了。
  因此,很多人暗地里都有一个希望。希望七巧夫人如此“改称”,只是为了配合年龄的“需要”,实际上并无“七巧老爷”其人!
  抱这种希望的,当然都是男人。
  根据推算,这位七巧夫人应该已经是四十出头的人了。
  但是,说来令人难以置信,如今这位七巧夫人即使跟一大群标致的大妞儿站在一起,相信大家目光最后集中的地方,无疑还是这位已届徐娘之年的七巧夫人!
  以前的“花蝴蝶”也好,今天的“七巧夫人”也好,永远都是江湖上大伙儿津津乐道的对象。
  也是很多人追逐的对象。
  不过大家心里清楚,这位七巧夫人可不是好招惹的。
  莫说一般凡夫俗子招惹这位夫人招不起,就是五奇中人,见了这位七巧夫人、都不敢过份放肆。
  包括一向自称天不怕地不怕,事实上也的确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大穷神在内!
  七巧夫人缓缓策驴来到乱葬岗下,第一个起身迎接的人,仍是大穷神。
  结果大穷神碰了个大钉子。
  他含笑上前向七巧夫人问好,同时伸出手去,想接下缰绳,将毛驴牵开,但七巧夫人却连望也没有望他一眼。
  七巧夫人望过去的人,是断肠人萧飒。
  她一双秋水似的眼神,紧紧凝注着断肠人萧飒。“是你发的断肠令?”她问:“你已收拾下了弓展那个小狂徒?”
  “是的。”
  “人呢?”
  “只有尸体,没有人。”
  “尸体在那里?”
  断肠人没有开口,他似乎知道这个问题一定有人代他回答。
  代他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是大穷神。
  大穷神回答问题的方式,是大步走去不远处的草丛中,然后像扛酒瓮似的,扛出一口狭长的白皮棺材。
  大穷神放下棺材道:“要不要掀开盖板,让夫人瞧瞧清楚?”
  这次七巧夫人没有给他难堪。“好!”她点点头,声音很柔和:“大家一起瞧个清楚,将来也好向佟大先生有个交代。”
  大穷神使劲撬开棺材盖时,无为大师轻轻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一阵山风从乱葬岗上吹下来,仿佛吹来了一片阴森鬼气。
  天包也仿佛突然暗了下来。
  棺材盖板移开了。
  棺材盖板移开,除了断肠人萧飒,其余四双眼光,都不约而同地一齐朝棺材中那具尸体投射过去。
  四人看清棺材里的尸体,目光突然同时僵凝!
  金钟大侠古一豪愕然抬头转向仍然盘膝端坐的断肠人道:“这——怎么回事?”
  断肠人道:“什么怎么回事?”
  金钟大侠道:“萧兄肯替他办付棺具。已算是对得起他小子的了,为什么还要将他打扮成这付样子?”
  断肠人冷冷道:“不论活人或死人,萧某人从没有替别人打扮的习惯!”
  金钟大侠迟凝了一下道:“这意思难道说,小子生前就是这付装束?”
  断肠人道:“至少跟他死前的装束没有两样。”
  金钟大侠忍不住哼了一声道:“好个可恶的小贼子,原来他为了嫁祸于萧兄,生前犯案时,一直都在模仿萧兄,不仅衣着完全相同,甚至还学萧兄戴上一幅面纱,你们瞧这小子阴险奸猾到什么程度!”
  断肠人道:“他没有模仿我。”
  金钟大侠一怔道:“他没有模仿你?”
  断肠人道:“是我在模仿他。”
  金钟大侠像学舌鹦鹉似的道:“是你在模仿他?”
  断肠人道:“是的!如果你们听不懂我的话,你们挑起他的面纱瞧瞧就明白了。”
  覆盖在死者脸上的面纱,是七巧夫人上前挑起来的。
  面纱下面,是张相当英俊的面孔。
  虽说死人的面孔都好看不到哪里去,但这张面孔上除了欠缺血色之外,却仍予人一股挺拔秀逸之感。
  无论谁看了这张面孔,都不难想死者生前,定然是个相当罕见的美男子!
  如果一定要说这张面孔有什么暇疵的活,也许就是死者左颊上那道疤痕。
  疤痕显然缘于割伤,长约两寸许,微微扭曲.有如一条爬行的蚯蚓。
  七巧夫人突然花容失色,玉手微微一抖,面纱立即滑落,重又回复原状。
  断肠人冷冷道:“现在诸位明白了没有?”
  如今众人只有更糊涂。
  因为除了佟大先生,他们江河五奇只知道弓展这个名字.以及这个大恶棍近两年来的种种罪行。
  这张面孔对他们并没有多大意义。
  因为他们谁也没有见过弓展本人。
  这张面孔只对一个人发生了震撼。
  七巧夫人!
  七巧夫人面露惊恐之色,愕然转向断肠人道:“萧飒!这小子是你什么人?难道你跟这小子竟是一对恋生兄弟?”
  断肠人道:“‘萧’和‘弓’是两个不同的姓,我没有这种兄弟!”
  七巧夫人反问道:“否则你们为何长得如此相像?”
  断肠人反问道:“夫人居然还记得萧某人的长相?”
  七巧夫人似乎被这句话刺伤了心,隔了好半晌,才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五年的日子,虽不算短,但我柳淑贞的记忆力,谅还不致于一下子坏到那种程度。”
  大穷神、无为大师,以及金钟大侠等人听了这番对答,均不禁面面相觑,大感意外。
  他们感到意外的,并不是因为从七巧夫人最后的几句话里,听出这位七巧夫人跟断肠人之间,以前还似乎有过一段微妙的关系,以他们的年龄和身份来说,他们绝不会对这一类事情感到兴趣。
  他们感到意外的,是另一件事。
  “江河五奇”这个称号,是佟大先生送给他们的。
  他们五奇之间,除了偶尔有事藉信符书函联络之外,平时并无密切的交往。
  三年前,终南佟大先生六十大寿,当他们在佟府第一次见到断肠人萧飒时,断肠人萧飒差不多就是目前这付样子。
  一身黑衣.面垂黑纱,不苟言笑,神情冷漠而高傲。
  当日赴宴的两道豪雄不下千百人,就只他一人穿的是一身黑色衣服。而佟大先生非但不以为意,且对这位断肠人招待得特别亲切。
  主人既不忌讳,旁人自然无话可说。
  所以,他们也跟一般江湖人物一样,只知道断肠人是为了一件什么伤心事,才改成目前的这种装束。
  至于那究竟是件什么伤心事,他们也同样弄不清楚。
  刚才,棺盖移开,他们感到惊奇,只是惊奇死者弓展几与断肠人一模一样的一身装束。
  他们绝未想到,死者与断肠人的相貌,竟然也相像到令人几乎无法辨认的程度!
  金钟大侠脑海里灵光一闪,忽然找到了问题的答案。
  如果有这么一对恋生兄弟,哥哥是位家喻户晓的侠客,而弟弟却是个无恶不作的歹徒,身为兄长者,既无法劝令悔改,又无法加以管束,除了暗自伤心悲痛,复有何策?
  断肠人,断肠人!
  这岂非正是这位萧家老弟台,自感愧对江湖,自觉再无面目见人,以致改装蒙面,自称断肠人的一种很自然而合理的解释?
  金钟大侠古一豪原就不是个能忍得住长时间只听不说的人,如今突然参透玄要,自然更是难甘缄默。
  于是,他不等断肠人开口,抢着插口道:“萧兄,我看你也不必掩瞒了,就算这个弓展是你的亲兄弟,也与你萧兄英名无损。你萧兄今天能够大义灭亲,江湖道上的朋友,只有对你萧兄更钦佩!”
  断肠人冷冷道:“他是你的兄弟,不是我的!”
  金钟大侠干涩的笑了两声,道:“如果他是我古某人的兄弟,无论他犯了多大的罪,我古某人也绝不………”
  断肠人冷冷打断他的话头道,“你们是否一定想要弄清楚,死者何以跟萧某人长得如此相像的原因?”
  众人不期然一齐点头。
  他们当然想知道原因。
  断肠人缓缓扫了大穷神等人一眼,目光最后停留在七巧夫人脸上。
  他望着七巧夫人,平静地道:“夫人记忆不错,眼光也很锐利,只是联想力方面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火候。”
  七巧夫人不觉一怔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断肠人道:“因为我说过死者生前就是这付装扮,并表示我如今的这身装扮,完全是在模仿他,夫人居然仍没想出他是谁。现在夫人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棺材里躺的,不是别人,正是你那位老情人,断肠人萧飒!”
  如说这世上最易令人震惊的声音是晴天霹雳,那么,黑衣蒙面人最后几句话,至少要抵得上十个晴天霹雳相加的威力。
  夕阳已下西山。
  天际一片红花。
  从乱葬岗吹下来的山风更紧更急,金钟大侠的长衫,无为大师的僧衣,七巧夫人的百幅裙,同在风中猎猎飘扬作响。
  它们的主人,则木立如塑像。
  七巧夫人呆了片刻.强压下满腔惊怒,冷冷道:“萧大哥是你杀死的?”
  黑衣蒙面人道:“是!”
  七巧夫人道:“你们之间有仇恨?”
  黑衣蒙面人道:“不错!”
  七巧夫人道:“什么仇恨?”
  黑衣蒙面人道:“他不该把自己干的黑心下流事,全部赖在我的头上!”
  七巧夫人娇躯一震,失声道:“你是谁?”
  黑衣蒙面人仍然横剑端坐如故,一面举手缓缓拉下脸上的黑纱:“我就是你们五奇受佟大先生之托,四处追拿的那个大恶棍,弓展!”
  无为大师又轻轻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没人懂得他念这声佛号的用意。
  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懂。
  最近这两三年来,黄河两岸,晋、陕、甘诸省,罪案突然直线上升,尤以奸杀盗窃为甚。
  终南佟大先生虽不是什么武林盟主,但数十年来,由于人品高洁,武功精绝,早已是黑白两道公认的领袖,既然发生了这种事,佟大先生当然不能坐视不管。
  经佟大先生派人打听的结果,据说匪徒名叫弓展,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剑法和轻功,造诣很高,一般高手根本拿他无可奈何。
  于是,佟大先生想孙了“江河五奇”。
  “江河五奇”受邀出动缉拿匪徒,是半年前的事。半个月前,大穷神、金钟大侠、无为大师、七巧夫人等四奇,忽然先后接到断肠人萧飒飞骑专送的“断肠令”和“密函”。
  函中大意略谓:恶棍弓展已就逮,希于X月X日至晋南王屋山南麓七星岩乱葬岗下聚齐,以便共同处理。
  现在他们才知道,当他们接到断肠令时,它的主人,早不知断肠多久了!
  拉下面纱,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张方正而充满朝气的面孔。
  他刚才那种冷冰冰而老气横秋的口吻,显然都是做作出来的。
  无为大师这次没有念佛号。
  这次他叹了口气。
  此时此地,同样的也没有人能够领略得出他为什么长叹这样一口气!
  是为了替弓展这样一个看上去极堪造就的年轻人,过去两三年来竟犯下那么多罪案感到惋借?
  还是认为过去大家一直都冤枉了这个年轻人而有所不安?
  大穷神喃喃道:“刚才这小子就坐在我身旁,我居然还跟他一起吃菜喝酒,要是传扬出去,唉,唉,……”
  金钟大侠使的兵刃是一根如意棍。
  这根如意棍,曾有过极为辉煌的历史,当年他跟“七星剑”丁强和“东风先生”司徒沉醉交手而分别大获全胜,使的仍是这根如意棍。
  那是近数十月来,武林中有名的两场大拼战。
  经过那两次辉煌的胜利之后,金钟大侠几乎就没有再使用过这根如意棍。
  不是他舍不得使用,而是没有机会。
  尽管江湖人物普遍都有一种自命不凡的心理,但自从为能强过“七星剑”和“东风先生”的人物似乎还不多。
  不过,今天这位金钟大侠可能要让大家开开眼界了。
  现在,金钟大侠的右手已经搭上如意棍的一端。他不相信这个姓弓的小子,会比当年的“七星剑”和“东风先生”还难打发。
  就算他相信,别人也不相信。
  山风中已掺杂了凉意。
  不见人家。
  却有炊烟。
  这使人很容易想起那种荷锄归来,稚子赤足相迎的感人画面。只可惜这片山岗下,炊烟远不及杀气浓厚。
  暮蔼中,七巧夫人凝眸谛视着眼前这个比断肠人萧飒当年看上去还要英俊得多的年轻人,脸色忽红忽白,心情似乎异常复杂。
  “你意思是说,近年来,黄河两岸的罪案,都是萧飒萧大哥干下来的?”
  “不错!”
  “你有证据?”
  “当然。”
  “证据何在?”
  “不便提供!”
  “为什么?”
  “为了证人生命的安全。”
  “这话什么意思?”
  “因为这名饱经摧残,幸获不死的证人,如今生活尚称平静,我如说出她的姓名住所,难保她不会被人杀之灭口!”
  “你认为我们江河五奇之中,谁会走漏风声?”
  “也许不会,但我弓展从不以别人的一命作赌注。”
  “你有证据而不能提示,便跟没有证据没有两样。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之下,你怎可以随便杀人?”
  弓展微微一笑。
  笑得很懒散。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的表示很明显,他对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回答的兴趣!
  七巧夫人愠然道:“你笑什么?”
  弓展笑道:“我笑夫人最后这几句话,实在问得很可爱。”
  七巧夫人面孔陡地一沉。
  “你说什么?”
  “我说可爱。”
  “姓弓的,请你放庄重些!”
  “我说话一向都很庄重。”弓展从容道:“如果夫人对‘可爱’两字听不顺耳,弓某人可以重新解释一下。可爱的意思,就是纯真,纯真,有时也就是幼稚!”
  七巧夫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妾身幼稚?”
  “非常幼稚!”
  七巧夫人面笼严霜,轻轻一嘿,素袖无风自动。
  弓展纹风不动,视若无睹。
  大穷神横跨一步,扬臂挡住七巧夫人的发难,同时面对弓展道:“我老叫化发现你弓老弟说起话来也很可爱,你老弟是否可以再可爱点,少打这种哑谜,来个开门见山?”
  “弓某人的话,你们照理应该听得懂。”弓展冷冷一笑道:“这位夫人的意思,杀人要有理由,要讲证据,这种论调很好。那么,我倒要请问一下:像你们江河五奇,人人均具一派宗主身份,如今你们合五人之力,四处设法追杀我弓某人,我弓某人究竟犯了什么罪?你们的证据又在哪里?”
  七巧夫人冷冷道:“我们敬重佟大先生的为人,我们也相信他老人家的判断力!”
  “我弓展也很敬重佟大先生的为人。”他望向七巧夫人:“至于判断力,夫人,你认为这三个字应该怎么解释?”
  “你又认为应该怎么解释?”
  “它比较正确的解释,应该是:当某一真象不明的事件发生之后,某一个人对已知的事实,经过详细分析,所下的结论!”
  “你认为佟大先生的结论不正确?”
  “我说的‘已知的事实’,就是‘证据’。如佟大先生就‘证据’而下‘结论’,那没有话说。但事实上,对这件事,佟大先生所搜集的,却只是一些‘传言’。佟大先生不论多么值得尊敬,终究是人不是神,是人,就有受蒙蔽,犯错的时候!”
  七巧夫人突将大穷神一把推开。
  “夫人,慢点!”金钟大侠忽然大吼道:“这里面有个大疑问!”
  这位金钟大侠,嗓门粗大,是有名的。
  他每次发声吆喝,差不多都能吓人一跳。有人甚至怀疑:当年的“七星剑”和“东风先生”,究竟是败在他的一根如意棍下?还是遭他于紧要关头摹地一吼,乱了心神,才失手的?
  七巧夫人蛾眉微蹩,面露不悦之色,她对金钟大侠这种粗嗓门,显然也很厌恶。
  “什么疑问?”她问,语气很不友善。
  金钟大侠好像逮住了弓展什么把柄似的,迫不及待的指着弓展道:“你说的那个女人,且不管她姓什么住哪里。我只问你: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女人的?她又为什么肯对一个陌生男人说出她这段难以启齿的遭遇?”
  “还有——”他顿了一下,加重语气:“你老弟提到的,好像只是一名普通民妇。请问,一名普通民妇,遭人强暴,她事后又怎知道强暴她的匪徒.就是江河五奇中的断肠人萧飒?”
  大穷神大点其头:“唔唔,好,问得有道理!”
  无为大师这次没有念佛号,也没有叹息。
  他这次喊的是两声:“善哉!善哉!”
  这两声“善哉”的意思,并不像前几次的佛号和叹急难懂。谁都可以听得出来,他称“善哉”,就是表示他完全赞同大穷神的按语,认为金钟大侠盘问得的确有道理!
  这两声“善哉”,也就是“美哉”“妙哉”的意思。
  七巧夫人的脸色也突然好看了起来。
  她也许并不希望眼前这名傲慢的俊汉子就是真凶:但她显然更不希望真凶就是她的老情人萧飒!
  不管她跟断肠人萧飒以往那一段感情是否值得珍惜怀念,但如果老情人经证实是个卑鄙无耿的家伙,对她的颜面和自尊,总是一种难堪的打击。
  弓展脸上忽又露出笑意。
  金钟大侠心底立即泛起一股不自在的感觉。
  他不欢喜看到弓展脸上这种笑容。他看不出这小子目前究竟多大年纪,但小子词锋之犀利,神态之沉稳,却处处老练好像个老江湖,气势上更时时予人一种压迫感!
  江湖,跟一般社会一样,新人平地一声雷,一夕之间,名满天下,对从事同一行业的某些前辈人物,多少总是一种威胁,多多少少总会有一种难以容忍的感觉!
  弓展这一次笑得特别轻松:“尊驾这凡个问题,很好回答。”
  金钟大侠板着面孔道:“好回答就快回答!”
  弓展缓缓含笑道:“第一、这个女人不是我设法找到的。第二、她也没有告诉我她的遭遇。第三、她的确只是个普通民妇,所以她根本就不知道什么‘五奇’‘六奇’‘断肠人’或‘断胃人’!”
  每个人都几乎听呆了。
  金钟大侠呆得最厉害。
  这他妈的什么话?
  这种混蛋加十八级混帐话,你他妈的听得懂听不懂?
  弓展又笑了,他知道他们听不懂。
  “你们那位萧大侠最大的毛病,就是他永不愿改变他那一身装束。”他笑着接下去道:“他戴面纱,显然是为了遮掩他脸上那块疤痕:他喜穿黑色衣服则显然是为了造成一种气派和神秘感。”
  金钟大侠怒声道,“别说废话!”
  弓展微笑道:“我会说笑话、气话、狠话,就像你这位金钟古大侠一样。但我弓某人可从来没说废话的习惯!”
  金钟大侠冷冷道:“你现在说的就是废话!”
  “那只怪阁下耐心不够。”弓展笑笑道:“如果你的修养能配合你的身份,静静听我说完,你就会知道我说的并不是废话!”
  金钟大侠古一豪名列江河五奇之一,一向自高自大惯了,哪里受得了这等讽刺?这时如意棍一扬,便拟向弓展当头砸下。
  无为大师合掌垂眉。
  “阿弥陀佛!”
  这位空门高僧的绰号实在取得传神之至。今天这种场面,随时都有发生流血冲突的可能,而这位五奇中的高僧,却始终都没有出手的意思。
  非不能为,乃不为也,其谓无为?
  如果这种解释正确,他若是在别的地方,单独遇上了弓展,他“为”乎?不“为”乎?
  “为”,则有违“无为”,不为则又何必接受佟大先生的征召?
  真是佛无涯,令人难测高深。
  结果又是“五奇”中的“甘草”大穷神化解了这个火爆的场面。
  他使眼色拦下了金钟大侠,然后转向弓展道:“好!你说下去。”
  弓展轻咳了一声,缓缓接下去道:“自从江湖上传出消息,说佟大先生已商请江河五奇,合力搜缉大恶棍弓展之后,我弓某人便对这位断肠人起了疑心……”
  七巧夫人插口道:“江湖上采花淫贼多的是,你为什么独对萧大侠生出疑心?”
  萧“大哥”已经变成了萧“大侠”,她是不是也对她那位老情人起了“疑心”?
  弓展淡淡一笑道:“提到这一点,我弓展恐怕就没法不说几句废话了。”
  七巧夫人道:“你说!”
  弓展道:“为了他脸上那块疤痕。”
  “你清楚他这块疤痕的由来?”
  “对”
  “为了女人?”
  “对!”
  “你能否说得更明白些?”
  “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无法为这件事举证。所以我刚才已声明过了,我这些话,你们可以当它是废话。”
  “这件事是你亲眼看到的?”
  “不是。”
  “听别人说的?”
  “是。”
  “阁下也对传言有兴趣?”
  “正如你们相信佟大先生的判断一样,这个人的话我也不得不信。”
  “说这话的人是谁?”
  “老浪子!”
  老浪子,这三个字,好像具有一股无边的魔力。七巧夫人、金钟大侠、无为大师,以及大穷神等四江湖名人全都一下呆住了!
  也不知道隔了多久,金钟大侠才结结巴巴的道:“你指的是佟二先生?”
  弓展微笑道:“如果武林中被称为老浪子的人不止一个,你才该问这句话。”
  这就是俗语说的拐弯儿骂人。
  也就是一般人说的“骂人的艺术”。因为它听起来,无论如何总要比“废话”两个字顺耳得多。
  大穷神道:“佟二先生自从跟佟大先生闹翻之后,十多年来,音汛杳然,原来这位佟二先生仍然健在人世?”
  弓展微笑道:“我弓展从不跟死人打交道。”
  这当然又是个无形的耳刮子。
  好在这位大穷神具有丐帮传统的“容忍精神”:别人发生磨擦他都能加以排解,自己碰上这种不关痒的奚落,当然更不在乎。
  七巧夫人道:“像老浪子佟二那种人的话,你也听得进去?”
  弓展笑道:“自己师父的话不听,该听谁的?”
  众人不觉又是一呆!
  大穷神愕然道:“你是佟二门下?”
  “这就是你们喊我‘大恶棍’,我一点也不生气的原因。”弓展微笑:“师父是‘老浪子’,出个‘恶棍’徒弟,牡丹绿叶,相得益彰,岂非也是一段‘佳话’?”
  金钟大侠忽然寒着面孔道:“你伙计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言归正传?”
  这位金钟大侠在摸清弓展的师承底细之后,心情已大力稳定下来。
  佟大先生虽是今天武林中的泰斗人物,但他那位不长进的胞弟佟二先生,在武林中的评价可并不高。今天就是换了那位老浪子佟二先生亲自到场,他金钟大侠都不一定放在心上,佟二的传人,又算个啥?
  金钟大侠这种神态上的变化,当然逃不过弓展的一双眼睛。
  但这位浪子传人依然沉稳从容如故,他显然并不因为自己是老浪子佟二门下,而自觉矮人一截。
  他斜睨着金钟大侠古一豪,眼光中既无敌意,亦无敬意或觉意。
  “七巧夫人殷殷见询,弓某人敢不尽言?”他脸上仍带着笑意:“既然尊驾性急如此,弓某人自是恭敬不如从命。”
  他言词利如刀锋,性格之爽直,亦如刀锋,接着果然就以简洁的的叙述,说出整个事件的真象。
  “事情是这样的:弓某人自家师处获悉萧飒曾在女人手上栽过筋斗之后,便怀疑黄河两岸的奸劫罪案是一种变态的报复行为,于是弓某人便也缝制了一套相同的行头。”
  没有人打岔。
  “姓萧的能获得佟大先生器重,除了一身上乘轻功之外,便是善会人意,奸诈而机警。要跟踪这样一名人物,搜集其罪证,自非易事。”
  暮色四合。
  山风呼啸。
  远近一片死寂。
  “三个月前,某天黄昏时分,弓某人忽于晋南一座树林中瞥及一名衣衫零落,口角流血,气如游丝,下体裸裎的少妇,眨眼一目了然,这少妇显然刚遭非礼,暴徒临去匆匆,万没料及这女人竟在重殴之下,命不该绝,死而复苏……”
  “这也并不能证明暴徒一定就是断肠人萧飒!”金钟大侠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忍不住顶了一句。
  弓展没有理他。
  “弓某人暂时放弃追踪行动,设法救活了这名妇人。不意那妇人睁开眼睛,见了弓某人这一身装束,一声惊叫,竟又昏了过去。”
  七巧夫人脸色一片苍白。
  弓某人第二次将那妇人救醒,稍稍使了点手法,她才较为稳定下来,然后她便向弓某人双膝跪下,哭诉哀求:“这位壮士大人,您行行好,小妇人上有公婆,下有幼儿,您已坏了妾身名节,何必定要赶尽杀绝……”
  弓展语音一顿,徐徐起立。
  “我要说的,到此为止。”他剑贴肘后,目光环扫四奇:“如果诸位认为这只是弓某人为卸脱罪嫌而虚构的一个故事,或是诸位坚持要向佟大先生有个交代,弓某人人事已尽,但凭天命,愿以一人一剑,舍命陪君子,恭候诸君子划道赐教!”
  四奇茫然屹立,似乎都有点拿不定主意,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打发这位老浪子佟二先生的门下高足。
  隔了片刻,无为大师第一个合掌躬身:“善哉,善哉!天色已经不早了,老衲先行告辞。”
  他说走便走,也不跟其他招呼一声,僧袖一拂,双足离地,立即如落叶飞絮般,飘然而去。
  好个“无为”!难道这就是禅宗常打的机锋:“赤足刀山来回走”,“长空不得白云飞”?
  紧接着,七巧夫人一声不响,腾身跨上驴背,也于一阵得得蹄声中,悠悠然溶入苍茫的暮霭。
  如今,荒凉而昏暗的敌葬岗前,活着的四奇中,就只剩一个金钟大侠和大穷神了。
  大穷神自始便对弓展没有多大敌意,他在江湖上,是位甘草人物,一身武功虽经佟大先生评定为“三十六名家”中的“第八位”,但他却从未以这身武功去干过一桩坏事,或是冤杀过一个好人。
  他接受佟大先生征召,显然只是由于情面难却。
  关于这一点,弓展当然看得出来,所以他这时只望着金钟大侠道:“古大侠可还有什么吩咐?”
  金钟大侠轻咳了一声道:“我希望你老弟最好能去见见佟大先生,当面说个清楚。”
  弓展微笑道:“如果弓某人没有去见那位佟大先生的兴趣,又当如何?”
  金钟大侠转脸望向大穷神。
  大穷神抬头仰望浮云。
  金钟大侠眼看大势已去,孤掌难鸣,只好又咳了一声道:“其实,我古某人也是一番好意,老弟既然听不进去,还有什么话说?!”
  语毕,作赌气状,如意棍往腰带一插,寒着面孔,转身大步而去。
  这位金钟大侠走后不久,远如山路上便遥遥响起一阵嚎亮的歌声。
  剑气横天北斗寒
  东风吹尽百花残……
  大穷神拾起地上的打狗棒,一脚踢飞那包尚未吃完卤菜,狠狠吐了口口水道:“奶奶的,以后谁再他妈的喊老子是五奇中人,老子就操他祖宗十八代!”潇湘子提供图档,xie_hong111OCR,潇湘书院独家连载
二、欲海双绝
(一)
  艳阳如火。
  行人绝迹。
  占城长沙。
  颜尚书府。
  颜公子颜如玉斜躺在后花园的天风亭上,一边轻嗅着提神醒脑的鼻烟,一边细嚼着爽脆的冰镇藕片,双目微阖,怡然欲眠。
  这里没有一丝暑气。
  只有香气。
  从“杨姬”和“柳姬”鬓角衣底,幽幽散发出来的.如兰似桂的香气。
  颜如玉是颜老尚书的独生子。
  老尚书已长辞人世。
  颜如玉从老尚书那里得到了三项继承:亿万家财,酷肖的相貌,以及吃东西时尽量避免使用自己的双手!
  如今,这位颜公子一边嗅鼻烟,一连嚼藕片,就没有劳动自己的一双手。
  他的双手,正在作另一种更有效的运用。
  杨姬拿着鼻烟管,柳姬喂他藕片,他则左手按在杨姬身上最富弹性的地方,右手则深人柳姬衣底,像探索什么似的,掏摸不已。
  这座天风亭是颜老尚书生前每年歇夏避暑的地方。
  如今当然只有他的独子够资格一个人占用享受。
  今天,这位颜公子来到这座天风亭,除了纳凉法暑之外,他还要在这里办件正经事。
  他将要在这里会见一个人。
  大恶棍弓展!
  (二)
  颜如玉与弓展以前并不相识。
  颜府中虽然雇了不少武师,但这位颜公子并不是江湖中人,他以前甚至没有听说过弓展这个名字。
  介绍他们认识的人,是老尚书生前的一位好友。
  “三湘好好先生”葛香枫!
  好好先生葛香枫不仅名满三湘,即使在整个湖广道上,也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名声之响亮,并不稍逊于终南佟大先生!
  颜老尚书生前极为尊重这位好好先生,他临终时,一再交代这位老友:“老葛.看在我们几十年的交情上,你一定得好好的照顾如玉,你知道的,我就只这么……这么个儿子……”
  葛香枫一直没有忘记这件事,深觉得他有责任要照顾颜如玉这个不太长进的世侄。
  但是,他的年龄已经不小了。
  要想教好一个不易管教的年轻人,他已力不从心。
  于是,他想到佟二先生有一次跟他下棋,曾向他提起过的一名弟子“弓展”!
  好好先生葛香枫跟佟大先生和佟二先生,都是多年的朋友。以后,佟家这对老兄弟闹翻了,他跟两兄弟仍是好朋友。
  他很少过问别人家的是非。
  他只尽自己的心力。
  他认为应该做的,只要自己办得到,无不倾力以赴。这也许正是佟家两兄弟虽然反目失和,却未损及跟他之间的友谊,以及他被江湖上黑白两道共同称为好好先生的原因。
  江湖上对弓展的风评,以及加在弓展头上的“封号”,好好先生当然也早有耳闻。但是,他不相信。
  弓展是晚辈人物,出道不久,为人如何,他不清楚。
  但他跟佟二是至交。
  也了解佟二。
  如果弓展真如传言中说的无恶不作,以佟二的“破”脾气,第一个就不会饶了这小子!他说佟二的脾气“破”,是有一次输给佟二一盘棋,佟二得理不饶人,拼命挖苦他,他给呕急了,冲口喊出来的。
  事后.他觉得这个字用得“鲜”而有“味”,便一直拿来当作对付佟二的“利器”。
  他棋下不过佟二,口舌也斗不过佟二。但在有了这一“发明”之后,他将局势扭转过来了。每逢他处于下风时,只要在骂佟二的话中加个“破”,他便第一个哈哈大笑,心满意足,认为自己已“大获全胜”!
  他有时甚至对佟二感到同情:“可怜的佟二,样样精明,不愧为一 代风云人物,但就是‘破不了’老丈这个‘破’字!破,破,连三破,好厉害的一‘破’,好过瘾的‘破’!”
  在这位好好先生心目中,佟二这个人,脾气虽“破”,人可不“破”佟二的徒弟,当然也就不会“破”到哪里去。
  但颜如玉却是个道道地地,有目共睹的“破公子”!
  让颜如玉来接受弓展的潜移默化如何?
  好好先生觉得这实在是个好主意。
  葛香枫是个老实人,他告诉颜如玉时,并未隐瞒目前江湖上对弓展所流传的风言风语,以及大家加诸弓展的那个不雅绰号。
  颜如玉听了,满口答应,喜形于色。
  这位大公子真为能交结上弓展这样一个朋友而高兴?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引起他兴趣的,不是弓展这个人,而是弓展这个罕见的外号。
  大恶棍!
  他认为一个三十岁不到的人,出身名门,武功高强,而竟被人喊作“大恶棍”,想像可知,这家伙的鬼点子,一定多得出奇!
  他颜如玉如今锦衣五食,银子多得八辈子花不完,想什么有什么,什么是他所欠缺的?
  出鬼点子的人!
  银子再多,吃的、喝的、穿的、戴的、玩的、要的,还不是那几样?
  要如果能碰上一个奇才,三天两头,就能变出一个作乐的新花样,那该多么美妙,该多他妈的快活刺激?
  对于好好先生葛香枫的请托,弓展一口应允,答应得非常爽快。
  因为他答应的是师父佟二先生。
  佟二先生告诉他:他这个当师父的,亏欠好好先生葛香枫很多人情,而且好好先生的出发点也不坏,故人之子,耽于酒色,自甘坠落,身为世伯者,岂能坐视不管?
  他要弓展相机行事,尽力而为。如果颜如玉劣根天生,无药可救,那也不必过份勉强。只要这位大公子不以雄厚的财势,干下什么丧天害理的勾当也就行了!
  (三)
  天风亭。
  未正。
  弓展备时如约赴会。
  颜如玉有点失望。
  也有点嫉妒。
  颜老尚书生前有一付很特出的相貌。突额、八字眉,高颧、蒜鼻、厚唇。但因为他书念得好,官拜尚书,本来可跟猪八戒拜把子的相貌,便被相士称为:“骨格清奇”,“贵不可言”!
  今天的颜如玉,便是老尚书年轻时的翻版。
  也有一付骨格清奇,贵不可言的长相。
  他将弓展上上下下,打量又打量,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弓展是那种会出鬼点子的人!
  弓展修长的身躯,坚实的肌肉,英俊的五官,更不讨他欢喜!
  “弓展就是你?”
  “是!”
  “你是佟二先生门下?”
  “是!”
  “武功很高?”
  “谈不上。”
  “本公子最近遭遇到一点麻烦。”
  “不才正是为公子解决麻烦来的!”
  “你愿听本公子指挥?”
  “万分愿意!”
  颜如玉开始有一点点欢喜这个不像恶棍的大恶棍了。
  他请弓展坐下。
  “弓兄哪里人?”
  “常德。”
  “常德是什么地方?”
  “离这里不远。”
  “长沙长大的人,居然不知道常德是什么地方?”
  侯门深如海?
  “弓兄过去有没有来过长沙?”
  “来过几次。”
  “听没听说过这儿城里的那座三湘第一楼?”
  “听说过,没去过。”
  “你今天晚上就替本公子去一趟!”
  弓展有点迷惑,他想不到自己竟然也有别人说话他听不懂的时候。
  人人都知道长沙的三湘第一楼是处什么地方。
  你可以称这座第一楼为“有南北佳丽侑酒的大酒楼”,也可以称之为“兼卖酒菜的特级豪华大妓院”!
  无论怎么称呼,男人们心里都清楚,就是那么回事!
  弓展弄不懂的是,那种地方怎么可以“替”别人“去”?
  难道这种事情也可以“代理”?
  颜如玉有点不高兴了。
  “你不愿去?”
  “当然愿去!”弓展微笑:“小弟今年才二十八岁,身体尚称健康,无论怎么说,也没有不乐意去那种地方的理由。”
  颜如玉的脸色仍然不怎么好看。
  “我不是叫你去寻乐子!”
  弓展又是一怔!去那种地方不为寻乐,难道去研究如何预防黄河决口的问题不成?
  “我要你去替本公子侦察一个人。”
  “侦察一个什么人?”
  “胡艳秋!”
  “里面的姑娘?”
  “扬州来的,目前是第一楼的第一号大红人。”
  “公子想知道她的来历?”
  “她的来历关我屁事?”颜如玉有点不耐烦:“我要你去查个清楚:她是不是被什么大人物暗中包下来了,为什么每次对本公子总是爱理不理的!”
  弓展这次可真的有点感到意外了。
  一个在风尘中淘金打滚的女人,一旦遇上像颜如玉这种肥得滴油的名公子,巴结犹恐不及,又怎么拒而不纳?
  是那女人在耍欲擒故纵的老把戏,
  还是真的另有隐情?
  “你去好好的替本公子查个清楚!”颜如玉重复道:“花多少银子,都是小事。”
  “不才一定尽力。”
  “像这种娘儿们,本来并没有什么稀奇,她若是乱搭架子,瞧本公子不起,本公子就非要把她搞上手不可!”
  这一点弓展非常了解。
  男人就是这个调调儿!
  不过,话说回来,男人要不是有着这种与生俱来的毛病,一些欢场中的女人,又凭什么大把大把的赚银子?
  直到这时候,弓展才发觉自己接下的是个烫手的山芋。
  师父佟二先生和好好先生葛香枫都希望他能以他的影响力,将这位整日只知酒色征逐的大公子带上正路,不意双方刚一见面,他就被派上了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差使!
  他该怎么办?
  倘若他不接受这份差使,宾主关系必然立即破裂。
  他白跑一趟,算不了什么。只是到时候他将如何向师父交代?师父又将如何向好好先生葛香枫交代?
  日影西斜,时间已经不早了。
  颜如玉交给他一袋念珠子。
  这袋念珠子份量相当沉重。依弓展估计,如果全部兑成白银,至少也在一千五百两以上!
  颜如玉最后的交代是:“三天之内,你一定要设法帮我把这女人弄上手。银子尽管任意花用,不够就去帐房向姚管事支取!”
  念珠子的份量相当沉重。
  弓展的心情更沉重。
  穷苦人家,养鸡生蛋,轻易舍不得自己吃一个,因为要留着换油换盐。
  一枚鸡蛋几文钱?
  每逢年关,为打发不了三五吊钱的债务,而羞急投环者,更是迭有所闻。
  而这位颜府大公子,仅为了一名青楼红妓,竟不惜一掷万金的搏伊人欢心!
  难道这真是老天的意思?
  弓展走出第三进院落的富贵大厅,忽然在院子里被一排人挡住去路。
  一排七人。
  七人都穿的是上等缎绸短衫裤,年纪从三十出头到五十左右不等,有人手上摇着招扇,也有人叽哩格达的在搓着英雄胆。
  每个人脸上都浮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笑意。
  七双眼睛都在盯着他瞧。
  但其中至少有四双眼睛光是歪着脖子投射过来的。
  颜府中当然不会随随便便的容许闲人出现。
  所以,弓展一目了然,这七名汉子,一定都是府中的护院武师!
  这时其中一名年纪较轻,脸上长满痘痘的汉子道:“看清楚没有,庐头儿?抢我们饭碗的,就是这小子!”
  另一个缺了半边耳朵的阴阴接着道:“还有,你们看,小子腰间那把刀,看起来蛮唬人的,只是不知道开过门子没有?”
  其余的汉子听了,全忍不住哄然大笑。
  弓展也陪着笑。
  他觉得这个缺耳汉子实在很风趣。
  任何一把刀铸成之后,锋口都是钝的。就仿佛像必须行过开光仪式,才能接受各界膜拜一样,新打造的刀也必须磨利了刀锋,才能使用。
  “开口子”,就是磨利刀锋的意思。
  弓展跟佟二先生学的是刀法,上次他跟江河五奇中的四奇见面.不带刀而带剑,只不过因为断肠人萧飒生前使的是剑,佩剑容易乱真而已!
  一般江湖人物讽刺对方,差不多总指对方的兵刃是件装饰品。
  这种话已经够人咬牙切齿的了。
  如今这名缺耳汉子又拐了个弯儿,更进一步怀疑他这把刀是否开过口子!
  没开过口的刀如何杀人?
  不能杀人的刀佩带何用?
  会听活的人,都听得出来。缺耳汉子的意思是笑他这把刀连装饰品的条件都够不上,只能说是佩在身上充充门面,摆个架势而已!
  但弓展并不生气。
  七人当中那个手搓英雄胆,身材高壮,脸上有疤,年约三十七八的黑肤大汉,大概便是年轻痘汉口中的庐头儿。
  这个庐头儿看上去一身武功似乎颇有根底,也就数他对弓展最为注意。
  他虽然没像另外两名武师出什么刻薄话,但他显然比其他任何一名武师都更关心弓展忽然出现颜府的原因。
  因为弓展如果真是来抢他们饭碗的,他身为武师管带,第一个被抢走的,可能就是他的饭碗。
  所以如今七双虎视眈眈的眼光中,也就数这位庐管带的眼光,叫人看了最不舒服。
  不过,弓展好像并没有这种感觉。
  他仿佛根本分不清谁是这七名武师的“庐头儿”,也无意去弄清谁是“庐头儿”,他等大家笑完了,从容走向那名满脸痘痘儿的年轻武师。
  “我不是来抢你们饭碗的。我也不叫‘小子’!”他含笑逼视着那名痘脸汉子:“如果有一天你们饭碗砸了,甚至连命赔上,你们要怪也只能怪自己玩艺不怎么样,却长了一张多话的嘴巴!”
  痘脸汉子目瞪口呆,又惊又怒,想发作却又缺乏信心。
  弓展横走数步,又来到那缺耳汉子面前,淡淡一笑道:“大家都有两只耳朵,为什么你老兄只有一只?如果兄台这只耳朵当初是被别人利刀割掉的,兄台为什么还对人的刀有否开口如此关心?”
  缺耳汉子年岁较长,胆量也较壮,闻言面孔一红,双眉倒竖,两眼圆睁,胸肌也突然高高隆起。
  “你想找老子麻烦?”
  “我很少找别人的麻烦。”弓展微笑如故:“今天咱们究竟是谁找谁的麻烦,彼此心里应该有数。”
  他又笑了一下,缓缓道:“不才虽然不愿沾惹麻烦,但如果一旦麻烦临头,也绝不会藉口规避。”
  缺耳汉子的兵刃,是一对套腕狼牙轮。
  这对狼牙轮本来悬吊在他的腰带上,如今已套上他的两只手腕。
  这种狼牙轮齿利如刀尖,构造特别,有环套腕,有柄可握,齿轮向前延伸,不啻一双手臂凭空增长了一尺多。
  当这位武师套上狼牙轮时,弓展如果先发制人,他原可加以阻止。
  但弓展只当没有看到。
  缺耳汉子套上狼牙轮,心情大为的稳定,语气也更强硬。
  “你想怎么样?”他问,两臂运劲,哗卜作响,如爆开花豆。
  “你是不是想看看我的刀?”
  “没开口的刀,有啥好看的?”
  弓展一笑,正待探手拔刀,一条软鞭,已如怪蟒般,呼的一声,缠上弓展的脖子!
  众武师彩声雷动。
  “好鞭法!”
  “要得!”
  “过瘾!”
  “这下就看陆师父的了!”
  “陆师父,给这小子一点教训!”
  “对!”
  “对!”
  “陆师父卖点劲……”
  陆师父名陆大顺,是个大麻子,他在颜府七名武师中,并不是个风头人物。
  如今机缘凑巧,被他抽冷子一鞭缠住弓展的脖子,再经大家这么一吆喝,一种扬眉吐气的英雄感,顿时使他兴奋得每个麻坑儿都泛起了紫酱色的油光。
  卖劲?那还用说!
  就是拼掉这条老命,他也不会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露脸机会。
  弓展粹不及防,喉头一窒,居然被那位麻子武师陆大顺的软鞭拖得离地面起。
  众武师又是一阵欢呼。
  麻武师陆大顺更是得意非凡,他探出左脚,沉腰、扎马、上身后仰、双臂使力,想将弓展浮起来,来个大蓬转,以博取更多的彩声。
  只可惜他虽使尽了浑身解数,但对弓展这样一名对手来说,他的动作还是太慢了。
  当他架势拉开,正待吸气发劲之际,他忽然有了个很不妙的发现。
  他忽然发现他的软鞭鞭梢,如今已不是缠在弓展的脖子上,而是缠在弓展的右手腕上!
  陆大顺大吃一惊。这小子是什么时候解开鞭梢,勾上手腕的?
  但他只有为自己提出问题的时间,而没有为自己解答问题的时间。
  因为他的身躯已经浮起。
  然后,他就在空中如转蓬似的,翩翩飞舞起来。
  这正是他想施诸弓展,以供同僚取乐的一招,没想到结果反变成自己现身说法。
  这时候,这位麻武师握的是鞭柄,鞭柄上并无扣环,他只须五指一松,人鞭便可分离。
  可是,他没有这份勇气。
  四周的回廊,全是大理石铺设的,他没练过铁头功,轻功也不高明,除非敌人一定要他好看,他自己可下不了这份狠心。
  弓展转了七八圈,适可而止,终于歇手。
  麻武师爬在地上,目眩耳鸣,喘息不已。
  另外几名武师不再喧哗叫嚣了,他们已看出这个年轻人显然并不如他们想像中的好欺侮。
  弓展向院外走去。
  六名武师自动打中央裂开行列,任其通过。
  弓展经过那名缺耳武师身边时,突自腰际拔刀在手,以刀锋飞快的在缺耳师眼前晃了一下,笑道:“伙计,你看这把刀有没有开过口子?”
  缺耳武师脸色一变,向后疾退。
  他的狼牙双轮居然没有出手。
  弓展点点头,笑道:“这就对了,一个人要想在江湖上混得久一点,最好记取六字真言:多吃饭,少说话!”
  缺耳武师生性暴戾,经这一训,无名火不由得又冒了起来。
  他大跨一步,厉喝道:“你小子有种就——”
  但是,弓展不理他,一路走出院门,头也没回一下。
  缺耳武师怒气难消,还想追赶出去。
  管带庐武师冷冷道:“算了,老陈,咱们耍不赢这小子的。何况他是公子的客人,事情闹得太大了,大家都不好看!”
  这位管带说至此处,游目所及,忽然怔住。
  缺耳武师惑然道:“庐头儿,怎么啦?”
  庐管带指指他的右肩道:“你这肩上,是那儿来的血?”
  缺耳武师伸手脑旁一摸,突然痛呼:“妈呀,我的耳朵……”
  他本来缺的是左耳,现在则连右耳也不见了!
  (四)
  日落西山。
  炊烟四起。
  天色尚未完全黑透,长沙南城,莫老将街,一座严然王侯府第的大门楼前,已于飞檐下高高悬起五盏长穗大红灯笼。
  灯笼上分别显出五个描金大字。
  三湘第一楼
  三湘第一楼。
  菊花大厅。
  一名头戴瓜皮小帽,衣袖反卷,满脸烟容和假笑的长衫汉子,将弓展哈腰领进大厅末端的一个小房间。
  菊字第八号房。
  三湘第一楼除了里院红姑娘“伺候”特等客人的“金套房”之外,共有“梅”“兰”“菊”“竹”四座大厅。
  瑞“竹”厅没有房间,是座敞厅。它专供重“酒”不重“色”,重“闹”不重“玩”的客人使用,收费也较低廉。
  所以。这座菊花厅事实上便成了该楼招待第三流客人的地方。
  而今天,这个叫烟虫老六的伙计,肯将弓展带进这座三等吝厅,已算是破格开恩的了。
  因为在这位烟虫老六的眼光中,一个衣着随便,没有书童,没有跟班,又报不出什么字号的年轻人,根本就不配前来三湘第一楼这种地方!
  连在瑞竹厅摆一桌普通酒席,大伙儿共叫一个姑娘,讲讲粗话过过干瘾都不配!
  这里的酒菜,一顿吃喝下来,银子全是论两计数,一个连荷包袋也没佩带的寒酸小伙子,到时候拿什么抵账?
  正账尚且支付不起,小赏自是更不必谈!
  但是,尽管这位烟虫老六心里有着一千万个不愿意,他只后还是将弓展带来菊花大厅这个小房间。
  那是因为他虽然没有看到弓展腰带上佩带荷包袋,却在弓展腰带上看到了一把刀。
  刀和拳头,一向都是烟虫老六这种人最尊敬的东西。
  有时甚至比对银子更尊敬!
  弓展的刀受到了尊敬。
  人也因而沾光。
  一进房间,烟虫老六立即殷勤请问:“弓大爷点什么样的酒菜?”
  弓展道:“你瞧着办好了。”
  烟虫老六陪笑脸道:“来个五两银子一席的小全套如何?”
  弓展道:“什么叫小全套?”
  烟虫老六道:“六莱一汤,煎、炒、炖、炸、焖、烤俱全。一席搭配黄酒两斤,不够另添。果点免费,小帐随意。经济,实惠。”
  弓展点头:“好,就这么办。”
  烟虫老六又赔笑脸道:“大爷这儿可有熟识的姑娘?”
  弓展道:“没有。”
  烟虫老六道:“去喊几个来,任大爷挑拣怎么样?”
  弓展道:“不必如此费事。听说这里有位姑娘,从扬州来的,名叫胡艳秋,就请这位艳秋姑娘过来坐坐好了!”
  烟虫老六呆住了!
  他心想:这小子是吃错了药?还是故意找碴儿来的?
  你小子既知道胡艳秋这个名字,就该知道这位艳秋姑娘在今天的三湘第一楼是什么身价,你若是知道了这位艳秋姑娘的身价,居然还敢提出这种非份之求,不是存心搅局是什么?
  但当他一眼瞥及弓展腰带上那把尖刀之后,这位烟虫老六的火气又消失了。
  “这个——这个——咳咳。”他堆起一脸假笑:“请弓爷另换一位姑娘怎么样?弓爷您请放心,不是一等一的姑娘,决进不了我们三湘第一楼。我们这儿的姑娘,个个色艺双全,人人能弹会唱。您弓爷即使闭上限睛随便挑一个,都包管能令弓爷您称心如意!”
  弓展道:“我说艳秋姑娘,不是已经挑定了么?为什么又要改挑?”
  烟虫老六干笑:“因为我们这位艳秋姑娘脾气怪得很,容易得罪客人。而且,她一向也只在梅花大厅行走。”
  弓展道:“那你为什么不把我领去梅花大厅?”
  烟虫老六先是假笑,继而干笑,终于转为冷笑。
  不是笑在脸上,而是笑在心底。
  “我们当然希望梅花厅的客人越多越好。”他在心底嘿嘿不已:“可是,像你小子这付模样,浑身轻飘飘的,骨头没有四两重,腰间还插了一把刀,像个痞棍。我若要把你小子领去梅花厅,岂不是跟我他妈的饭碗过不去?”
  弓展是个明白人。
  他以前虽然从未涉足过像三湘第一楼这样的风月场所,但凭多年来行走江湖的经验,对烟虫老六这种小人物的咀脸,却不难察言辨色,洞若观火。
  烟虫老六心底冷笑,脸上苦笑。
  弓展目光随着烟虫老六的目光转了几转,马上就弄清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他搔搔头发,摸摸胡碴,再低头瞧瞧自己的衣裤鞋袜,以及腰带上那把刀,自己也不禁为之哑然失笑。
  颜如玉交给他的一袋念珠子,他已去城中兴隆银号兑成一大叠面额大小不等的银票,总数是一千七百八十八两六钱四。
  颜如玉的意思,就是要他前来第一楼,设法替他花掉这笔银子。
  而他居然连衣服都没换一套,就以这一身赶山路,斗豺狼的行头,贸贸然跑了进来。
  以他刻下这付德性,连一名跑堂的伙计都瞧他不起,他会见到本楼的第一号红姑娘?
  弓展转着念头,立即决定了亡羊补牢之策。
  他坐下,点点头,示意烟虫老六也坐下。
  烟虫老六遵示落坐,一脸迷惑。
  弓展坐定,缓缓探手人怀,从容取出那一大叠,兑自兴隆银号,面额大小不等,总数不下百余张的银票。
  他开始仔细点数。
  数了又数。
  若将百多张银票重复的数上个三五次,实在是件无聊而费时的事情。
  可是,一旁瞪着眼睛瞧的烟虫老六,居然一点不耐烦的表示也没有。
  弓展每将银票重点一次,他的一双眼珠子,几乎就跟着涨大一倍!
  他在三湘第一楼当了十多年的跑堂,达官贵人,富商大贾,见过不计其数。但一个人能一下子掏出这么多银票来,他这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么一大叠银票,要是全部兑成银子,我的妈呀——”他狠狠吞了口口水:“那要……他奶奶的……几辈子才……才花得完?”
  弓展眼角一飞,知道这种“展露”已经收到“预期的效果”。
  于是,眉头一皱,从中抽出一张十两面额的银票,喃喃道:“叫他们少开几张,想不到里面还是杂了这么多碎票!”
  烟虫老六不觉微微一呆。
  因为他已看到银票上那个大写的“拾”字。十两一张的银票,一般行业,找都找不开,居然有人把它看成“碎票”?
  这还不算什么,紧接着又发生一件更令烟虫老六惊异的事。
  这张“碎票”居然一下子就到了他的手上。
  “今晚辛苦你了,伙计!”弓展笑着拍拍他的手:“这是你的酒钱,一点小意思。兄弟玩得舒服,还有你的好处!”
  烟虫老六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
  他在第一楼,一个月的口粮是三钱三分五,全勤另加四百文。
  他在客人方面,得到的最大一次赏赐,是五吊青钱。那还是因为那名客人那晚喝醉了。
  十两银子,我的妈呀!就是肯在红姑娘身上—花几百两的尚书府颜公子,对他们下人们,也没有这等手面!
  弓展一笑,淡淡接着道:“我们换去梅花大厅坐坐如何?”
  (五)
  菊花厅一席花酒才不过五两银子,十两银子,当然可以办更多的事情。
  所以当弓展走进富丽堂皇的梅花大厅时,全身上下,已是焕然一新。
  他那把刀,已由烟虫老六代为收藏起来。
  如今,他头发虽然还有点零乱,胡碴儿也没刮干净,但大致上看上去,已很像个有点来头的公子哥儿了。
  这当然都是烟虫老六的功劳。
  由于弓展已十足的像位公子哥儿,身上又带着那么一大叠吓死人的银票,以致当烟虫老六将弓展领进梅花大厅时,这位第一楼的伙计精神抖擞,一路吆喝不停,自己也觉得很神气。
  神气得就像刚下大烟铺子,刚刚吹足了八颗大烟泡子!
  干他们这一行的,逢人打躬赔笑,见面都是大爷。看上去花花绿绿的,整日穿梭于衣香鬓影,弦歌笑语之中,好不旖旎羡人。其实他们是打碎牙齿和血吞,艰辛不足为外人道。
  一个月太太平平的混下来,酬劳就是那么一点点。还抵不上红姑娘们一笑一颦,或是一扭腰肢的代价!万一个侍应不周,嘿哈,那可够瞧的了。
  当场受尽客人的窝囊气不算,回头还得再受东家或管事狗血淋头的呵斥!
  你不服气?好极了!
  加发三个月的遣散费,另请高就。薛大麻子的小舅子,两年前就在等着你老兄这个位置了!
  所以,他们这批跑堂的,平时除了收工以后,躺上大烟铺子,吹几口大烟泡子,兴来了骂骂山门面外,常年到头,几乎很难碰上一件值夸张炫耀的事,四处宣扬一番。
  如今,这位烟虫老六碰上了。
  全楼上下各部门的伙计,以及后院几十位姑娘,都将是他烟虫老六大吹法螺的对象!
  ——你们有谁见过一位身揣三寸来厚大额银票的阔客人没有?
  ——你们没有见过是不是?告诉你们,我见过!
  梅花大厅的装玻虽然气派而豪华,但这里接待的客人,显然并不如想像中的那么高级。
  弓展刚刚一脚跨进大厅门栏,便听到不知是从哪个房间里传送出来的一声女人的尖叫,“哎唷唷,我的吕大爷,您这是干什么?您手脚轻一点好不好?”
  一个男人的声音笑着接口道:“受不了了,是不是?我们吕大爷这不过是牛刀小试,真正的绝活儿,他还没拿出来哩!”
  “什么绝活儿?”
  “刚才这一招,叫做‘五爪金龙探双峰’。而我们吕大爷最拿手的一招,则是‘单柁捣黄龙、犁庭扫穴’!”
  “死鬼!”
  “哈哈哈哈!”
  打哈哈的,不止一个男人。其中一个声音沙哑的,呷呷嘎嘎,笑得特别刺耳难听。
  弓展不觉微微一楞。
  这人声音好熟。
  但他已没有时间去继续思索这个声音沙哑的男人是谁,烟虫老六正在大厅末端一座屏风旁边朝他招手。
  又是八号房。
  方才是菊字八号房。
  现在是梅字八号房。
  另一点不同的是,方才菊花厅五两银子便可以来个“小全套”,如今这座梅花厅则必须十五两银子才能来个“八仙富贵锅”!
  什么是八仙富贵锅?
  四冷盘,四热炒,外带一个以鱼头为主的什烩大火锅是也!
  (六)
  冷盘。
  热炒。
  鱼头什脍火锅。
  茶点。
  核果。
  水烟台,毛巾把子。
  一样样、一件件,于吃喝声中,盘盘碟碟的陆续端了上来。
  最后,吆喝声震屋瓦,艳秋姑娘到!
  锦帘撩起,一股醉人的香气,幽幽然飘送人房。
  但说也奇怪,曾跑遍黄河两岸,历经无数风浪,不知见过多少大场面的弓展,居然感到有点紧张起来。
  因为他无法想像那位即将人房侑酒的艳秋姑娘究竟生做什么样子。
  一名美女经常会带给人一种受不了的感觉。
  不是令人自惭形秽,便是令人不克自持。
  他今晚这份“奉命喝酒”的差使,说起来似乎很香艳,其实窝囊透顶,这两种感觉,他都不希望发生在自己身上。
  领先人房的,是一名十二三岁,面目娟秀的小丫头。
  接着现身的,便是那位艳秋姑娘。
  然后是烟虫老六。
  “艳秋姑娘到!”他哈腰指向弓展,嗓音升高一阶:“艳秋,这位便是来自关西弓员外府的弓大少爷!”
  艳秋叠玉手,折腰万福:“贱妾叩请弓相公安好。”
  弓展没见过这等仪仗,一时坐立不安,也不知如何还礼是好。
  烟虫老六识趣退出。  艳秋姑娘盈盈移步,缓缓走来弓展身侧坐下。
  弓展星目流转之间,眼睛突然瞪大,露出一片迷惑惊愕之色。
  他流露在面孔的疑问,非常明显。
  “这位——就是艳秋姑娘?”
  是的,就是把第一楼全部的伙计和姑娘都喊过来,答案也只有一个。
  这位姑娘,正是艳秋姑娘!
  弓展当然也相信这位姑娘就是艳秋姑娘。
  正因为他相信,他才感到奇怪。
  如果说,一个美人必备的条件是:有一张花一般的脸蛋儿、苗条的身材、细腻的肌肤、端庄的仪态,以及动人的风韵。那么,眼前这位艳秋姑娘,首先得跟美人两字绝缘。
  因为上面这几项条件,这位艳秋姑娘几乎一项也不具备。
  依弓展估计,这位艳秋姑娘的芳龄决不少于二十五岁。
  实际上也许还要高得多。
  她的一张脸蛋儿虽然多多少少还具有几分吸引力,但那也只能说是中人之姿。
  这种地方没有黄脸老妈子。
  这里的姑娘,若是连这么一点起码的本钱也没有,三湘第一楼这块金字招牌,岂非早就遭人砸烂了?
  至于这位艳秋姑娘的身材,肌肤、风韵、仪态、宽厚一点,也只能勉勉强强说一声还可以。
  如果碰上急色儿,她也许是个宝。
  但如果要加以细细的晶评,弓展敢跟任何人打赌,在今天第一楼粥粥群雌中,这位艳秋姑娘若能排进前十名,也都愿意输却东道!
  弓展感到奇怪的原因,就在这里。
  像这样一名姿色平庸、乏善可陈的姑娘,何以竟会被人捧成三湘第一楼的第一号红妓?
  颜如王的那两名侍妾,杨姬和柳姬,无论哪一方面,都比这女人强过好几倍。颜如玉看中这女人的,又是哪一点?
  若说这女人的“妙点”,是指的“某一方面”,“口碑”如此,“品尝”之众,盖可想见。
  既然一般人都能“登堂入室”,何以像颜如玉这样一位名公子,反被“拒”而不“纳”?
  弓展百思莫解,终于对这女人产生出一股强烈的好奇心。
  他想弄清楚这女人凭什么条件够资格选择男人?
  他选择男人的条件是什么?
  颜如玉为什么会吃闭门羹。
  如果他弓展临时客串一下普通的寻芳客,又会不会被这女人接纳?
  弓展心里这样想,觉得非常有趣。
  胡艳秋姑娘美目流盼,也觉得眼前这位文不文武不武,既像一位豪门公子,又像个土流氓的弓大少爷很有趣。
  男女一起喝酒,如果彼此都觉得对方有趣,这顿酒喝起来自是万分有趣之至。
  有趣的酒,喝起来一定轻松。
  轻轻松松的喝下去。
  轻轻松松的醉倒。
  弓展尚未醉倒,但也差不多了。
  艳秋姑娘又端起一杯酒,满满一杯,溢出几滴,她的一双手,也不怎么稳定了:“来,弓相公,奴家再敬您一杯!”
  弓展打了个酒呃,端起杯子,忽又放下。
  “不行,这一杯我不喝!”
  “为什么?”
  “杯太小。”
  “你想喝大杯?”
  “是的。”
  “怕醉照样会醉。”弓展又打了个酒呃:“倒不如早点喝醉了,我或许还能多多少少保持一点君子风度。”
  “你醉酒之后的风度特别好?”
  “普通好,不是特别好。”
  弓展竖起右手一根食指,摇着更正:“但绝对……我保证……一定……要比……半醉不醉时的风度好得多!”
  “像现在这样?”
  “是的。”
  “你现在的风度并不坏。”
  “马上就要不像样子了。”
  “不像什么样子?”
  “我会带给你很多麻烦。”
  “哪一方面的麻烦?”
  “你心里应该有数。”
  艳秋姑娘飞了弓展一眼,微微挽首,抿口浅笑。
  “弓相公说话真有意思。”
  弓展轻轻一把搂起她的腰,低声道:“我有意思,你呢?”
  艳秋姑娘撩起眼角,呢声道:“奴家有没有意思,相公难道看不出来?”
  意思!意思!它有时候所代表的意思,实在很有意思。
  弓展突然产生一种眩晕的感觉。
  他看出来了!
  他看出来的,不是这女人对他有没有意思,而是,这女人为什么会成为今天三湘第一楼第一号红妓的原因!
  这女人的一双眼睛太骚了。
  那是一种饥渴与乞求的揉合,没有一个男人在接触到这样一双眼光之后,还能克制自己不作进一步的非非之想!
  就像晴蜒一旦碰上蜘蛛网,便无法挣脱一样。
  愈挣扎只有粘得愈紧。
  弓展虽然知道自己正在逐渐沉沦,但他仿佛乐意如此,丝毫没有抗拒的打算。
  他真正的醉了。
  不是酒醉。
  而是心醉。
  艳秋姑娘轻轻拉起他的一只手,吐语如莺:“如果弓相公不嫌浪费,可否撤掉这一席,移驾后院奴家住处,另整杯盘,小酌一番?”
  弓展真想哈哈大笑,区区一二十两银了,也算浪费?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他似乎已忘了今天到这座第一楼来的目的。
  这些银子都是谁给他的。
  什么颜如玉、颜如砖、颜如瓦,他当然更是忘得一干二净!
  “好,好,好极了!”
  他迫不及待往起一站,身子一歪,差点栽倒。
  艳秋姑娘招呼立一隅的小丫环。
  “菊儿,过来扶扶弓相公!”
  梅字大厅中,人影穿梭。
  两边厢房里,座无虚席。
  急管繁弦。
  笑语如常。
  弓展左脚刚刚跨出梅字八号房,迎面四号房间中,突然飞出一道白影。
  白影落地。
  哐啷声起。
  原来是有人摔出一只白瓷大汤碗!
  这人腕力相当惊人,弓展若非及时闪避,差点就被一片碎瓷击中面颊。
  紧接着,一个沙哑而粗暴的声音从四号房中传出。
  “奶奶的,老子的银子不是银子?胡艳秋那个骚货,是金子打的,老子玩不起?”
  然后,砰砰蓬蓬,又是一阵桌翻椅飞的声音。
  弓展的记忆突然鲜明起来。
  他想起如今这位闹事的吕大爷是谁了!
  湖北天门山,有座断魂寨,是汉水、必湖、云梦一带三十六帮盗魁经常秘密聚议之处。
  断魂寨寨主名叫吴火狮,功力深厚,枪法通玄。
  三十六帮盗魁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凶神恶煞,但对这位断魂寨主,却都恭顺有加,敬若神明。
  各帮派间遇有利益冲突,或是发生其他纠纷,只要断魂寨主一句话,不论大事小事,无不迎刃而解!
  吴火狮手底下最有名的人物,是“断魂四虎”。湖北黑道上,均尊称“大爷”、“二爷”、“三爷”、“四爷”而不敢直呼其名。
  如今这位在梅字四号房内大喝咆哮的“吕大爷”,正是“四虎”之首的“暴虎”吕耀庭!
  弓展以前只见过这位暴虎一次,时间约在两年前,地点是潼关一家赌场里。
  当时这位暴虎也正在掀人家的赌抬子。潼关赌场的后台老板是铁拳尤猛。
  铁拳尤猛,在关洛道上,也是个家喻户晓能止小儿夜啼的响叮当的人物。
  弓展当时虽然觉得这位暴虎的行为迹近嚣张狂妄,令人无法忍受,但一想到铁拳尤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加上赌场本来就是个罪恶的深渊,因而也就忍了下来,没有多管这档闲事。
  尽管那只是一次偶然凑巧的遇合,但由于这位暴虎横蛮的行为和怪异的沙哑嗓音,却给弓展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厮大闹潼关赌场时,他可以不管,如今这厮找上三湘第一楼,他当然也可以置之不理。
  但是,这厮口出秽言,辱及艳秋姑娘的部份,他是否也该甘而受之?
  大厅中每间厢房都有人探出头来张望。
  一条人影忽如出洞老鼠般窜了过来。
  来的是烟虫老六。“弓爷,您请先退回去。”他喘着气,神色紧张万分:“听说这厮颇有来头,弓爷身份不同,犯不着跟这种人一般见识。”
  “我这边用不着你担心。”弓展淡淡一笑:“我只怕这位仁兄继续胡闹下去,会不会吓跑其他的客人,坏了你们第一楼的营生?”
  烟虫老六冷笑:“弓爷您等着瞧好了,第一楼不是个靠神灵保佑平安的地方,谁要在这耍狠发酒疯,那是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经营赌场、妓院、酒楼这一类的生意,银子虽然来得容易,但是非也多。没有一股势力背景于幕后大力支撑,绝无立足可能。
  三湘第一楼的后台大老板是谁?
  弓展很感激烟虫老六的关心。
  但他并没有接受忠告。
  他不仅没有退回自己的房间,反而索性走出房外,也接受了烟虫老六另外的一句话,他想等着瞧这位伙汁所暗示的好戏。
  弓展没有等多久。
  三名身材粗壮,肌肉结实的汉子,突然寒着面孔,快步鱼贯入厅。
  从三人的衣着和长相上看来,谁都不难看出这是三个很有点武功底子,并不把别人的性命或是自己的性命估价太高的亡命杀手。
  三人进人大厅,面向梅字四号房,成品字形站定。
  前面那名汉子冷冷发话道:“吕大爷,你出来一下!”
  呼!一张椅子应声飞出。
  领头汉子不闪不躲,扬臂一格,木椅空中转向,飞撞一根巨柱,只听啪的一声,立即化为一蓬木屑。
  接在飞出的木椅后面,是一串不堪入耳的脏话,然后才见那位秃头红脸的吕大爷从房里气咻咻的冲了出来。
  “谁他娘的找老子?”
  他两眼如铃,眼珠子布满血丝,仿佛只要让他认出这个找他的人,他就会将对方一口活吞了似的。
  领头的那名壮汉子昂然不惧,冷冷接口道:“是我,李文敖!”
  暴虎吕耀庭鼻孔喷气,鼻翼向左右迅速扩张。
  “老子花银子喝酒,干你鸟事?”他问,上跨一步:“你他娘的无缘无故的喊老子出来,怎么样子屁股痒?”
  李文敖道:“没有人管你喝酒,乱砸家伙,可不行!”
  “砸了又怎样?”
  “赔!”
  “赔多少?”
  “照算!”
  “这个数儿够不够?”
  暴虎竖起一只手,一只手代表的数字是“五”。
  五——多少?
  五两?
  五钱?
  李文敖正想开口,暴虎的“五”突然变“一”。
  一个大拳头。
  然后,这个大拳头就像流星锤似的,以其快无比的速度,蓬的一声,重重击中杀手李文敖的鼻梁骨。
  李文敖的面孔应声开花,人也跟着向后倒飞出去!
  暴虎吕耀庭这一拳,不仅出手不够光明,居心亦极残忍狠毒。
  他跟第一楼这三名护楼杀手,并无私人恩怨,李文敖带人出面指责,也只是基于捧了别人饭碗,职责攸关,势在必行。
  他暴虎身为黑道中人,应该比别人更明白,干李文敖他们这行的,表面上看来威风凛凛,其实也有他们说不尽的辛酸。
  人在江湖行走,一言不合,动拳、拔刀,说穿了,除了利益冲突,大部份时间争的都是一个面子,一口闲气。
  所以有时只须双方把话说开了,让彼此都下得了台,也并非一定非翻脸不可。
  退一步说,就算他仁兄一向嚣张惯了,走到哪里都是老大,有了几分酒意之后,更是非干一架不足以尽兴,他刚才这一拳,也尽可以找李文敖身上别的部位下手。
  李文敖被他打伤了,甚至送掉老命,那是另外一回事。
  在像第一楼这种充满是非的风月场所中,无论杀手打死客人.或是杀手遭客人打死,都算不上是什么大新闻。
  就客人方面说,喝酒喝掉老命,那是乐极生悲、咎由自取,怨人不得。
  杀手出了意外,也是一样。
  谁叫你学艺不精,浑充好汉,混进这一行来的?
  但如果仅为了一点小争执,尤其是在自己理亏的情形之下,冷不防一出手就想毁掉别人的一张面孔,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无论男人或女人,也不论这个人如何不重视自己的仪表,相信这世上绝没有一个人不希望自己有一张完整而端正的面孔。
  而今,这位双手捂脸,血溢如泉,蜷以抽搐的李姓杀手,在挨了暴虎如铁锤般的一记重拳之后,就是找上全国最有名的骨科大夫,无疑也无法重新获得一张“完整”,而“端正”的面孔了!
  另外两名杀手见暴虎吕耀庭出手如此辛辣,无不双目喷火,牙关咬得格格作响。
  当下也不再多言,闷吼一声,双双扑上前去。
  暴虎吕耀庭嘿嘿冷笑。
  “你们找死!”
  只见他身形微微一矮,脚下打转,双臂一曲,突以双时分向两名杀手腹隔间撞去。
  俗云:“拳打一升,肘重一斗。”
  贴身过招,善用肘拐者,经常都是胜家,便是这个道理。
  暴虎吕耀庭人虽生得矮胖臃肿,身眼腰步却灵活得出奇。
  两名杀手急怒攻心,仗着人高马大,恨不得起手一拳便将这名暴虎捶个稀烂,以致于疏忽了暴虎这种小巧紧凑而霸道的招式。
  咚!
  咚!
  双肘均未落空。
  两名杀手被撞中的部位,都是胸口。
  这两名杀手虽较李文敖幸运,没给一拳打烂面孔,但受创的程度,却比李文敖严重得多。
  两人腰一弓,先是一声嗳唷,然后便喷血如泉,酒醉般绊出几步,咕咚栽倒。
  梅花大厅中,登时形势大乱。
  “快点找马师父!”
  “快去!”
  “快去!”
  “啊,好,马师父你来了!”
  弓展身形已动,听说什么马师父来了,便又停住脚步。
  马师父是个双目炯炯发光,身材高瘦,神情稳重,约莫四十出头的中年人。
  这位马师父人一现身,大厅中惊惶失措的伙计和姑娘们,便如同吃了定心丸似的,顿时肃静下来。马师父手持刀柄,缓步上前道:“这位吕大爷是不是喝醉了?”
  暴虎吕耀庭双手叉腰,气热汹汹的血丝眼一翻道:“老子醉了怎么样?没有醉又怎么样?”
  马师父寒着面孔道:“醉了,请先安静点躺下来,等酒醒了再赔本楼损失,没醉,那便是有意找碴!”
  “是的,老子是有意找碴,你能怎么样?”
  “我不能怎么样,只想讨个公道。”
  “讨个公道!哈哈哈!”暴虎吕耀庭仰天桀桀大笑:“我操你奶奶的,你他妈的,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他笑声一收,大跨一步:“你他奶奶的,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马师父寒着面孔道:“喝酒耍赖,砸家伙揍人,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暴虎吕耀庭突然跃身而起,一拳直擂马师父面门。
  “老子不是东西。老子只会揍人!”
  这一拳去势之猛,力道之沉,均不下于杀手李文敖刚才挨的那一拳。
  但是,这位马师父不是李文敖。
  马师父不慌不忙,只一闪身,便将这雷霆万钧的一拳避开了。
  暴虎一拳落空,凶焰更炽。
  他冲前一步,刹势挫腰,蹲身蓬转,一个扫堂腿,疾攻马师父下盘。
  马师父于化解对方第一招之际,刀已出鞘。
  双刃雁翎刀!
  这时只见银光一闪,雁翎刀如大鹏展翅,陡削暴虎吕耀庭扫出之右腿!
  暴虎吕耀庭春风得意,战无不克,这一腿更是招出如风,想收招已是不及。
  马师父这口双刃雁翎刀,乃江夏名匠丘天林熔五金精英所铸成,刃口之锋利,自不待言。
  暴虎吕耀庭一身软硬功夫不论如何了得,他的一条右腿,也绝无法承受这一刀。
  不过,请别为这位暴虎担心。
  这位“断魂四虎”之首的“吕大爷”,看上去虽然像个莽夫,其实心机细密奸险无比。
  他出拳之初,便已看清这位三湘第一楼的首席杀手是位刀法名家,如果他以扫堂腿为一拳落空的的后继手段,岂非自己开自己的玩笑,有意跟自己的一条腿过不去了。
  所以,他对自己的拳招固未寄子厚望,接着的一招扫黑腿,便是虚中弄虚的一种花招。
  雁翎刀一刀劈下,暴虎右腿突告不见。
  暴虎吕耀庭一腿扫出,只虚应故事,兜了一个小圈子,便告原地归位。
  马师父一刀斩空,嚓的一声,刀尖深入地板三寸。
  就在他奋力凝腕拔刀之际,暴虎吕耀庭已蓦地大笑弹身而起,一掌对准马师父后颈斩落!
  马师父的一身武功与江湖阅历,均不在暴虎吕耀庭之下。
  他唯一输给这位暴虎的,便是他比这位暴虎少了一份奸诈之心!
  砰!
  马师父弃刀抽身不及,颈后背椎骨遭暴虎一掌劈个正着!
  暴虎出手奇重无比。
  马师父一个踉跄,向前冲出三四步,喷血如雨,脖子一歪,扑地仆倒。
  倒下去就没有再动弹。
  大厅中这下乱得更厉害了。
  姑娘们无不花容失色,几名伙计则全成了木头人。有些胆小的客人,已摸着墙壁,打着哆嗦,战战兢兢的移步走向楼梯口。
  暴虎吕耀庭似乎意犹未尽,这时又顺手一把揪住一名面无人色的伙计,如夜枭悲鸣般嗨嗨怪笑道:“小杂种,你替老子听仔细些,艳秋那个浪蹄子老子今晚上要定了!”
  就在那伙计张口结舌,双腿发软之际,突然有人冷冷沉喝道:“放手!”
  暴虎眼光一招,才发觉身前四五步处,不知什么时候已站了一名一身文士打扮,但一张英挺的面孔上却布了杀气的年轻汉子。
  他不知道是何原因,这位狂妄自大,目空四海的暴虎,居然乖乖的依言松手放开了那名伙计。
  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弓展两眼,然后微偏着脑袋,望着弓展道:“老弟怎么称呼?”
  弓展道:“武二郎,弓展。”
  弓展故意捏造出武二郎这个绰号,用意至为明显,阁下不是被人称作“暴虎”么?本爷乃专门“打虎”的武松是也!
  只可惜这位暴虎一身武功虽然不俗,毕竟是个不学无术的伧夫。
  粗话、脏话、尖酸刻薄的损人话,他全会听会骂。这一类拐了弯儿的双关语,他就无法领会了。
  “老弟也是这里的护院?”
  “不是。”
  “客人?”
  “是的。”
  “今晚召艳秋陪酒的客人,就是你老弟?”
  “不错。”
  “老弟来了多久了?”
  “很久了。”
  “已经跟那骚娘们上过床?”
  “还没有。”
  “正想去?”
  “对!”
  “那就好办多了。”
  “哦?”
  “老弟有没有听说过天门山断魂寨四虎,兄弟其人?”
  “听过。”
  “区区便是天门四虎老大,暴虎吕耀庭!”
  “失敬!”
  “这里标致的娘们多得很,你老弟可以另找一个。”暴虎一张黑驴脸上,突然泛起一片油亮的光彩,声调中也充满了宽恕和慷慨:“我暴虎吕耀庭是出了名的大肚量,你老弟放心,只要让出艳秋娘们,你老弟方才的卤莽举动,我吕某人答应绝不计较。”
  弓展淡淡一笑,从容道:“吕老大不想追问我跟那娘们为什么还没上床的原因?”
  暴虎道:“什么原因?”
  弓展—字字的道:“因为我要先听你喊她一声亲娘!”
  暴虎当场一呆,眼瞪如铃。
  他显然说什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似乎很上路的小子,竟会突然冒出这么样一句话来!
  那只是很短暂的一阵僵凝。
  暴虎吕耀庭回馈这一类的折辱,通常只有一个方式:先咒骂对方的母系尊亲属,然后一拳打碎这人的满嘴牙齿!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我操——”
  第三个字尚未出口.一拳已经飞向弓展面门。
  弓展没有闪避。
  他像一般武馆里,师徒或师兄弟套招似的,人立原地不动,扬起左臂一格,荡开暴虎来拳,同时一掌朝暴虎脸颊上刮去!
  叭!
  暴虎应声挨了个大巴掌。
  由于双方动作太快,暴虎那句粗话的下半段,就像是被这一巴掌打断了似的。
  跟暴虎同席的那名灰衣大汉,自暴虎闹事以来,他一直静立一旁,悠然观战,迄无插手之意。
  因为他跟暴虎进出这种风月场所已不是第一次,暴虎酒后闹事也不是第一次,他对暴虎的一身武功极具信心,他知道暴虎经常总能将这种场面轻轻松松的打发过去。
  如今,弓展这一巴掌,不仅打中了暴虎的脸颊,同时也动摇了这汉子对暴虎拳脚无敌的信心。
  但这灰衣汉子并未立即有所行动。
  若说吕耀庭真是一头“暴虎”,这灰衣汉子则无疑是一头道地的“狐狸”。
  暴虎吕耀庭当众被掴一掌,顿时凶性大发。
  只见他裂嘴一声厉啸,全身关节,如爆豆似的,劈啪劈啪,响声不绝,不只是脸颊呈现红肿,整个身躯也仿佛突然肿了起来。
  他前冲之势一顿,身形蓬转,化拳为掌,如螳螂搏蝉,上下交错抡舞,疾斩弓展脸双肩。
  其势猛如利斧,威不可当。
  弓展只好退让。
  灰衣汉子目露凶光,无声冷笑,双袖一抖,突看腕底冒出两截明晃晃的刀尖。
  他像狸猫似的一耀上前,双刃并举,对准弓展后背闪电插落J
  大厅中人人胸口骇呼。
  明枪易躲。
  暗箭难防!
  除非弓展脑后长了眼睛,否则绝无法于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及时避开灰衣汉子暗藏袖中的两把狼牙刀。
  弓展背后当然没有长眼睛。
  他有的只是一面镜子。
  这面镜子,便是暴虎吕耀庭的一张面孔!
  如果弓展要等听到众人的惊呼之声,才摹然警觉过来,灰衣汉子的两把狼牙袖刀早就不知把他分成几块了!
  暴虎吕耀庭于逼出第三步时,一张杀气腾腾的钟馗脸上,突然泛起一抹快慰的笑意。这种反常的表情,就像闪电般立即传给弓展一个警讯。
  背后一定有了情况!
  他没有扭头察看。
  老浪子佟二先生授艺时,一再提醒他:人在江湖上,“要命的”有时候并不一定是“技不如人”,“警觉不够”或是“反应迟缓”,才是大多数武林人物失手丧生的原因!
  所以,弓展佯作不知,照样后退。
  直到灰衣汉子两把狼牙刀狠狠插落,他才一扭身躯,像黄鳝般滑出两名敌人的夹攻。
  灰衣汉子双刀插空,收势不住,埋首前冲,正好迎上暴虎吕耀庭的螳螂双掌。
  朵——朵!
  暴虎双掌均未落空,如屠夫阔刀斩骨似的,先后两掌全都结结实实的砍在灰衣汉子后脑勺上!
  灰衣汉子哼也没哼一声,脑袋应掌碎裂,红白进溅,魂归极乐。
  暴虎发觉砍错了人,不禁当场一呆!
  等他陡然警觉如今不该是发呆的时刻时,他的好手气已全部结束。
  弓展身形陀螺般一转,一腿横里扫出,暴虎立即叭哒一声,五体投地!
  弓展疾上一步,一脚踩紧他的后颈骨。
  暴虎居然没有挣扎。
  因为他已从弓展的身手上,明白在这种情况之下挣扎的后果。他只是不把别人当人看,对于自己的性命,则看得比什么都珍贵。
  “你伙计自出道以来,一共杀了多少人?”
  “记不清了。”
  “你以前杀人的原因和手段,是否都跟今晚一样,只是稍不遂心,便叫对方好看?”
  “我的脾气一向不好。”
  “你这样被我踩在脚底下,看来极不雅观,为什么不发脾气?”
  一些胆量较大留下未走的客人中,已有人忍不住噗哧出声。
  暴虎居然不以为意,仍像先前一般低声下气的道:“我吕某人服了你老弟了,只求老弟高抬贵手!”
  “还想不想这儿的艳秋姑娘陪你上床?”
  “不敢!”
  “这座第一楼你以前常来?”
  “以前没来过,今晚是第一次。”
  弓展一怔,有点迷惑:“既是第一次来,为什么指明了一定非要艳秋姑娘陪酒不可?”
  “因为我听人说,这位艳秋姑娘红得很,一般客人不容易叫得到。”
  “愈是不容易,你愈想叫?”
  “是的,这样才有闹事的藉口。”
  弓展不觉又是一怔:“原来你是有意找碴来的?”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们老寨主看中了这座第一楼。”
  弓展点点头,似有所悟。
  他相信这是实话。
  在黑道上,像第一楼这种风月场所,本来就是块令人眼红的大肥肉,天门山一水相隔,近在咫尺之间,如果断魂寨主吴火狮认为已具独霸两湖的实力,当然不愿放过这笔垂手可得的财源。
  经过这番折腾,弓展心情已经平静。
  他既不关心黑道上这种狗咬狗的地盘之争,同时心头那股被艳秋挑起的无明之火,也已逐渐熄灭,现在该是他离开这座第一楼的时候了。
  但这并不表示他将这样就放了这头天门之虎。
  他的慈悲之心,永远不会用在这种人身上。
  “你的伙计杀人,一向都是用拳头?”
  “在下一向练的是拳法。”
  “什么拳?”
  “霸王拳。”
  “你这一双拳头,威力相当惊人。”弓展点头,表示赞许,然后缓缓道:“为了留个纪念,你伙计这双拳头弓某人要定了!”
  格黑劈卜!
  格黑劈卜!
  弓展口中说着,另一只脚像玩童踩毛毛虫的,一踏一捻,只两下,便将暴虎一双大拳头辗得支离破碎。
  “妈呀,我操——”暴虎痛极厉吼:“你这个天杀的,小畜生,小杂种,我操你祖宗,哎唷,我的妈呀!”
  大厅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来五个人。
  前面是位满脸横肉,双眉如帚的缎袍老者。老者身旁是一个面黄如腊,但一双眼光却炯炯有神的高瘦中年人。两人身后,是三名黑色劲装佩刀壮汉。
  这时,缎袍老者首先竖起拇指喝彩道:“弓大侠力降天门虎首,神勇盖世,令人钦佩!”
  接着,一扭头,宏声大喝道:“大厅摆酒,梅字全席,待我汤某人向弓大侠好好的敬几盅!”
  弓展心头微微一震。
  汤某人?
  汤中火?
  君山天呕老人的门下弟子鬼枪追魂汤中火?
  他低下头去查看暴虎吕耀庭。
  吕耀庭的恶诟已转为呻吟。
  同时,这位暴虎诅咒的对象,也由已残害他双拳的弓展转变为他一向崇敬的头领天门断魂寨主吴火狮。
  “我操你祖奶奶,你这个吴老贼,好狠的心肠。”他切齿喃喃不休:“三湘第一楼的后台老板,明明是鬼枪追魂汤中火,你老贼却骗老弟说是几个不成气候的小毛匪,你他奶奶的,这岂非摆明了要我姓吕的自寻死路?”
  弓展微微摇头,感慨丛生。
  这位暴虎看起来虽然可恶万分,其实也是个可怜虫。
  他刀尖舔血,使尽了威风,自以为豪勇不可一世,没想到最后才发觉自己原来竟只是别人家的一颗问路石!
  弓展想到这里,心头不期然泛起一股作呕的感觉。
  若说暴虎吕耀庭像是断魂寨主吴火狮的一颗问路石,他今天的行为,又该如何形容?
  他觉得自己像只苍蝇!
  断魂寨主吴火狮,鬼枪追魂汤中火、断魂四虎、颜大公子、杨姬、柳姬、胡艳秋、第一楼的杀手、尚书府的护院,以至于烟虫老六等这一大批男男女女,无异于善良社会中的一大堆垃圾,他为什么一定要像苍蝇一样,在这些垃圾堆中飞来飞去?
  假如解释为他是奉了恩师老浪子佟二先生的命令行事,须知恩师已交代过他:“相机行事,尽力而为,如果颜如玉劣性天生,那也不必过份勉强。”
  如今,事实明明白白,那位颜如公子的劣根性,即使扁鹊,华陀复生,显亦束手无策。
  他若是跟这位大公子厮混敷衍下去,不仅对这位大公子毫无助益,很可能还会沾上一身无法洗刷的污腥!
  弓展心意一决,也不理鬼枪追魂汤中火的阿谀,一脚踢开暴虎吕耀庭,转身径向瑟缩一隅的烟虫老六走去。
  烟虫老六精神一振,立即快步迎了上来,满脸堆笑道:“弓爷的一身功夫,真是没得话说。”
  弓展听如不闻,淡淡道:“我那把刀你放在什么地方?”
  烟左老六长衫一撩,拍拍腰带,笑道:“在这里,已经替弓爷拿来了!”
  弓展接过那把蟒纹刀,又望向那位尖头滑脑的伙计。
  “这把刀你一直都带在身上?”
  “是的。”
  “因为你料定我迟早可能用得到它?”
  “是的。”
  弓展点点头:“第一楼有你这种伙计,倒的确是用对了人。”
  烟虫老六居然弓腰回子一声,“还望弓爷以后多多栽培。”
  弓展道:“酒帐结一结。”
  烟虫老六像是吃了一惊道:“弓爷打算离去?”
  弓展道:“不可以?”
  烟虫老六结结巴巴的道:“我们汤老爷子为了感谢弓爷的义伸援手,已吩咐了一桌梅字全席,正准备……好好的……好好的……”
  “他是你们的汤老爷子,不是我的。”弓展冷漠的接着道:“他摆他的梅字全席,我走我的路,我可并不一定非领这份盛情不可。”
  正在指挥伙计排席的鬼枪追魂汤中火,闻言愕然转身,脸色很不好看。
  他似乎无法相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伙子,光凭了几乎还算是过得去的武功,就敢将他这位在湘东黑道上,别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的汤大爷不放在眼里。
  楼上的一些伙计和姑娘们,也跟着紧张起来,因为他们都很清楚他们这位汤老爷子的脾气。
  鬼枪追魂汤中火平时最讲究的,就是一个颜面。
  就像很多讲究颜面的人一样,你可以要了他的命,但你绝不可以在他还有一口气的时候,不给他颜面。
  而这位汤大爷,尤其注重这一点
  无论你对他的恩惠有多深厚,只要你当众损了他的颜面,你就绝不会再是这位汤大爷的朋友。
  在湘东这一带,一名江湖人物如果得罪了鬼枪追魂汤大爷,他最好的保命之道,就是从速离开这个地段,走得愈远愈妙。
  就在鬼枪追魂汤中火脸上阴暗不定之际,他身旁那名脸黄如腊,双目却炯炯发光的高瘦中年汉子,忽然凑近主子耳边,不知低低说了几句什么话,鬼枪追魂一张已经变色的面孔,这才重新缓和下来。
  高瘦中年人稳住鬼枪追魂之后,半转身躯,朝站在八号房门的艳秋姑娘遥遥使了个眼色。
  艳秋姑娘微倾螓首,表示会意。
  弓展自怀中掏出一张面额五十两的银票,强行塞人烟虫老六的掌心,然后转身走向楼梯口。
  烟虫老六呆呆的站在那里,没敢再说什么。
  鬼枪追魂汤中火和那高瘦中年汉子,也好像没有挽留的意思。
  但是,弓展只向前跨出两三步,还是被一个人挡住了去路。
  艳秋姑娘。
  艳秋姑娘挽首幽幽的唤了一声。
  “弓爷请留步。”
  弓展没有留步的意思。
  他侧移一步,想从她的身边走过去,但是没有成功。
  因为她也跟着侧移了一步。
  此刻挡在弓展面前的,如果是个男人,无论是烟虫老六,或是鬼枪追魂汤中火,相信都不会为了弓展带来任何烦恼。
  那时他将会毫不犹豫的一掌推过去。
  对方若是识趣,大家太平无事。否则,对方即使坚壮得像座山峰,他也会叫它变成一堆碎石头。
  如今呢?如今挡在他面前的,正是两座小山峰。
  所不同的是,这是两座永远也不会变成碎石头,也绝没有一个男人忍心让它们变成一堆碎石头的小山峰。
  弓展只好停下脚步。
  “弓爷不能说了不算。”艳秋姑娘羞答答的抬起一边眼角:
  “您答应好了,要去奴家房中坐坐的,无论您弓爷待多久,奴家都不在意,您若是不去坐一下,奴家可不依您。”
  弓展心头一阵恍惚,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都仿佛在这一瞬间突然起了变化。
  因为他又触及了对方那充满饥渴和乞求的眼光。
  那是一种能令男人忘其所以,只会想到一件事上去的眼光。
  千古以来,代有才人,豪杰辈出,而柳下惠只有一个。弓展不是才人,不算豪杰,更不是柳下惠。
  所以,他的选择只有一个。
  望着两人背影于楼梯口消失,高瘦中年汉子笑了。
  他以手肘轻轻碰了鬼枪追魂一下,鬼枪追魂也笑了。“麻老二,还是你行。”鬼枪追魂竖起大拇指:“你说这娘们的一双眼睛有点邪气,只要是她中意的男人,谁也过不了她这一关,果然有点道理。”
  麻老二笑笑道:“这小子是个难得的人才,只要他迷上了胡艳秋,老大想办的那几件事包管没问题。”
  鬼枪追魂欣然道:“底下就看你麻老二的了。”
  麻老二笑道:“我活无常麻竹庭是江湖上有名的人见人厌,看我的有什么用,底下要看艳秋那娘们的!”
  两人四目相逆,哈哈大笑。
  流萤三五。
  曲径通幽。
  艳秋姑娘指着花阴深处,一间有灯光透射出来的厢房,说那就是她的卧室。
  但弓展并没有依照她的指点望过去。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块草地上。
  楼后这座院子很深也很静。他的呼吸短促浊重,在他冒火的眼中,那块柔细平整的草地,就是一张最好的床。
  他已等不及再走完底下的一段路。
  他转身将她一把抱起,抱得紧紧的,跨过一排盆栽,走向那片草地。
  艳秋姑娘当然晓得他想做什么。
  她没有抗拒。
  她像酒醉似的,放松身子。将脸颊贴在他脖子上,轻轻揉擦,这种炙热的肌肤接触,更增加了双方心跳的速度。
  她永远懂得并能满足男人在不同情形之下的各种需要,她经常只须一个轻微的动作,便能使男人保持高度的兴奋状态。
  但她只为她喜欢的男人,才会这样做。
  她所欢喜的,就是俾弓展这样充满活力而又带点猴急的男人。
  因为像弓展这样的男人并不多。她已很久很久没碰上一个像弓展这样的男人了。
  但她宁可等待,决不迁就。
  因为只有像弓展这样的男人,对她才有好处。
  她选择一个男人,并不全为了肉欲。
  浮云掩月。
  大地朦胧。
  卿卿虫鸣声中混杂喘促的呼吸和呻吟,两个身躯已经在草地上缠成一团。
  就在这关键性的一刻,不远处的假山顶上,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小老弟,女人多的是,何必一定要碰这朵毒牡丹?”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在进行之际绝对受不得干扰的。
  如毫米雕刻家正在勾划一个肉眼难见的人家,或是一个人皱起鼻子,张开嘴巴想打喷嚏,或是一位餐馆伙计端了一大碗滚汤。
  在这种情形之下,当事者受到干扰,谁都不难想像会有什么后果。
  男女间事亦复如此。
  后果也许更为严重。
  弓展像受惊的兔子般突然跳了起来。
  他的反应异常敏捷。
  因为月色太暗了,谁也没瞧清楚他是以什么方法,于倏忽之间,将衣服整理好的。
  只见他略一拾撮,便带着一片闪闪刀光,身形如怒矢般,朝发声之处的假山顶上飞扑过去!
  欲火熄灭。
  怒火升腾。
  在情感上,这是一种狂烈而可怕的递增。
  一个人就算未曾有过这种身历其境的经验,也不难想像得到弓展此刻的心情。
  弓展的一套刀法,原就霸道犀利之至,如今挟忿出手,气势自然更是凌厉惊人。
  但是说也奇怪,盘膝端坐在假山顶上的那位坏人好事的不速之客,对弓展的一刀泼风攻至,竟似入定老僧般完全不当一回事。
  弓展见对方如此托大,更是如油淋火,怒滔大炽。
  他心想,我弓某人这一刀,就是换了江河五奇,战战兢兢的招架,都不一定化解得了。你他奶奶的不叫你来个人头瓜滚,谅你也不晓得我弓某人的厉害!
  风吹浮云。
  云散月现。
  弓展泻虹般一刀劈落,刀至中途,突然骇呼一声,刹势住手。
  “原来是你这个老家伙?”
  老家伙是谁?
  大穷神是也!
  大穷神等弓展收好蟒纹刀,这才微微一笑,点头道:“能发能收,好刀法!”
  弓展像受了戏弄一般瞪眼冒火道:“这一刀我若是收势不住,又当如何?”
  大穷神笑道:“那我就不配称为大穷神,死了活该!”
  弓展的一张嘴巴,本来也很“皮”,但碰上了这位大穷神,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当下只好恨恨的点头道:“好,以后我一定补你一个机会就是了!”
  他想了一下,忽然带着疑问之色,又接着道:“前几天分手时,你不是说过要去青城的么?怎么阴魂不散,还在长沙这一带打转?”
  大穷神笑了一下道:“老夫要是真的去了青城,就要失去一位新结识的忘年之交了!”
  “你老家伙是不是曾经吃过这娘们的苦头?”弓展不悦道:“否则你对这位艳秋姑娘,为什么如此不友善?”
  大穷神道:“你称她什么?姑娘?”
  弓展道:“她年岁是大了一些,但这并不影响她的身份,一个人来到这种花钱买乐子的地方,又何必多加苛求?”
  大穷神道:“你以为这位艳秋姑娘今年大约多大岁数?”
  弓展道:“看来约莫廿四五岁左右。”
  大穷神微微一笑道:“如果她十四五岁就嫁人,这应该是她女儿的年纪。”
  弓展一怔道:“你意思是说,这娘们已经是四十出头的人?”
  大穷神微笑道:“你不相信,是不是?那么,我就不妨再说得明白些,当你老弟还在穿开裆裤子的时候,我们这位大姑娘,就已经是江湖上无人不知的名女人了!”
  弓展呆了好一阵子,才吐字维艰地道:“这女人究竟是何来路?”
  大穷神道:“她的本名叫胡美娘。”
  弓展又是一呆,脸色有点发白道:“你说的是过去江湖上,专采男人元精,以助长本身功力,及维持容颜不老,与‘小金枪’马其武,共称为欲海双绝中的那位女淫魔,‘毒牡丹’胡美娘?”
  大穷神道:“现在你该算得出这女人该有多大年纪了吧?”
  弓展道:“你就是因为无意中识破这女人的身份,才决定在长沙停留下来的?”
  大穷神忽然敛起笑容,轻轻叹了口气道:“所以说,老夫刚才如果被你小子,一刀劈成两半,一定死不瞑目!”
  远处花木中,忽然遥遥传来一声冷笑:“臭老要饭的,你记住了,二十多年来,这已是你第三次破坏老娘的好事。等老娘的太阴九转功练成,有你这个老小子好看的!”潇湘子提供图档,xie_hong111OCR,潇湘书院独家连载
三、人心难测
(—)
  长沙城里的第二号人物是吴信义。
  钢钩吴信义。
  钢钩吴信义跟鬼枪追魂汤中火是拜把兄弟。
  汤中火是老大。吴信义是老二。
  所以,湘东这一带的黑道上,都喊这位钢钩为吴二爷。
  鬼枪追魂汤中火是个有心机的人,但如跟这位吴爷比起来,还是差得很远。
  他们结拜兄弟的事,便是一个例子。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当时汤中火四十八岁,吴信义四十九岁,但是在叙齿时,吴信义却替自己自动减掉了三岁。
  他这样做的原因,是因为他要汤中火当老大。
  结果他的一番苦心,没有白费。
  前后不到三年功夫,他由一个外地来的穷光蛋,摇身一变,成了一家赌坊,两间妓院,以及七家木材行的大东家。
  这都是他跟着汤中火一声声喊老大的好处。
  (二)
  不知道这位吴二爷底细的人,听了他的外号,老以为他的兵刃一定是对钢钩,其实错了!
  钢钩,就是他的一双手。
  这位吴二爷有个很奇怪的嗜好,就是欢喜吃狗心狗肺,而且要吃活狗的,当场取出,蘸着佐料吃。
  他吃狗心狗肺,决不劳动别人。
  野狗抓到了,只要合了他的意思,他就会一把揪过来,嗤的一声,五指插入狗腹,随便掏两下,便能把一副狗心狗肺完整而血淋淋的掏出来。
  狗的皮肉相当坚韧,普通人以利刀开膛,都很费手脚,但一到他的手上,就像以竹筷来拨豆腐般,毫无阻碍。由此可见,这位吴二爷在双臂及十指上的功力,该多深厚!
  明眼人都很清楚,吴二爷的一身武功,绝不比汤大爷差。
  不仅不差,可能还要强出甚多。
  但是,无论人前人后,这位吴二爷都说自己的武功,是庄稼把式,不成玩意儿,跟他们老大比起来,连十成里的两成都占不到。
  汤大爷听到吴二爷如此夸赞他,虽明晓得有点过分,心底下还是满舒服的。
  所以,他们哥儿俩一直处得很好。
  好得赛过了亲兄弟。
  如果有人告诉汤大爷,说他这位拜把兄弟靠不住,要他小心提防着点,汤大爷准会毫不犹豫,一拳打碎这人的门牙!
  这种事情,当然永远不会发生,谁会吃饱了嫌撑着,找自己门牙的麻烦?
  但实情却是如此。
  (三)
  吴信义是吴火狮的人。
  吴火狮的侄子。
  吴火狮虽然在天门山断魂寨啸聚了一股势力,但他一向觑视的,却是湘东这块肥美的地盘。
  他不敢公然与鬼枪追魂汤中火争夺这块地盘的原因,顾忌的并不是鬼枪追魂汤中火本人,而是汤中火的师父,君山天哑老人。
  三十多年前,江湖上枪法最好的人,是云梦的花枪薛人贵。
  薛人贵一枝花枪纵横中州数十年,所向无敌,闻者丧胆。
  他一生中只败过—次。
  这仅有的一次挫败,不但坏了他一生英名,也带走了他的生命,打败花枪的人,便是君山天哑老人。
  花枪薛人贵并非命丧当场,他是带着枪伤,回到云梦山庄,经过治疗无效,才去世的。
  当他弥留之际,他说过这样几句话:“君山天哑老人一天不死,使枪的人,最好少要班门弄斧,炫耀自己的枪法。”
  他这几句话,当时是说给他得意的首徒吴火狮听的。
  吴火狮一直没有忘记师父的叮嘱。
  所以,他尽管垂涎鬼枪追魂汤中火在湘东一带的基业,却始终不敢明目张胆的夺取。
  他一直都在静心等待机会。
  等待天哑老人去世。
  天哑老人年纪已经不小了,但遗憾的是,这个老哑巴却似乎越活越健壮。八十岁左右的人,居然还能在四九寒天,跳进洞庭湖里抓活龟。
  吴火狮渐渐不耐烦起来。
  钢钩吴信义是他派出的一支伏兵。
  吴信义表现极佳,这七八年来,他笼络住汤中火,弄到不少银子,其中大部分都孝敬了叔父吴火狮。
  但吴火狮并不以此为满足。
  他见吴信义银子愈是来得不费周章,心头愈是痒得厉害。
  结果,暴虎吕耀庭便成了第一个枉死鬼。
  下一个枉死鬼是谁?
  (四)
  钢钩吴信义吴二爷生活很有规律。
  他每天的作息时间,差不多都是固定的,晌午时分起床,喝茶、吸烟、姨太太捶背,然后是一顿丰盛的午膳。饭后,回笼小睡片刻。再接着,这位吴二爷便可以一直工作到深宵。
  木材行的工作粗重繁杂,吴二爷没有多大兴趣。
  同时,他所派出去的掌柜、师爷,都很精明可靠,每隔三五天,或是遇上重大决定,他只须盘盘帐目,或者酌情指示一下,也就可以了。
  几家妓院,货色差,价钱低,进出的都是一些过路商贾,吴二爷已收三房姨太大,加上身份不似当年,所以平常也懒得前去走动。
  不过,千古以来,这究竟是一种本轻利重的行业,说起虽然难登大雅之堂,但每月的收入却颇为可观。
  吴二爷对这二座妓院,虽然不常前去走动,在管理上却极为严格。
  七八年来,前前后后,他已更换了八名管事。
  谁若是经营能力不够,或是想在银钱帐目上打他的主意,前者,吴二爷请他“滚蛋”,后者,吴二爷请他“回老家”。
  滚蛋,回老家,意思好像差不多,但在黑道上,却是两个含义迥异的术语,内行人自然是心照不宣,心中有数。
  因此,吴二爷整天的大部份时间,都用在照顾他的那赌坊上。
  在一般黑道人物的心目中,能够经营一个赌坊,便无异寻获了一座开拓不尽的银矿。
  但是,尽管赌坊利息令人眼红,在黑道上却不是个抢手的行当。
  因为,要想顺顺当当的经营一个赌坊,也不是件容易事。
  除了场地、资金、人手,还得在地方上具有一股罩得住的势力。否则,别的不说,只要碰上一个像暴虎吕耀庭那样的人物,就够你人仰马翻的了。
  吴二爷的富贵赌坊,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他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在湘东一带的黑道上,没有人惹得起鬼枪追魂汤大爷。
  而知道汤大爷的人,就一定会知道有个吴信义吴二爷。
  这跟断魂枪吴火狮因为顾忌君山天哑老人,而不敢进逼鬼枪追魂汤中火,是同样的道理。
  (五)
  吴二爷每天出门时,心情都很愉快。
  今天也是一样。
  吴二爷今天之所以能保持愉快的心情,是因为他尚未接获,暴虎吕耀庭已于昨晚在三湘第一楼失手丧命的消息。
  为了避免一些大输家以及黑道上的一些青皮痞棍的无谓纠缠,吴二爷每次进入富贵赌坊,都是从后门悄然而入。
  后门平时铁闩深锁,每天只供吴二爷进出各一次,赌坊中其他的人谁也不得使用。
  从后门走进来,是座小花园,园中有间精致的小书房。
  这间书房,便是吴二爷每天一边喝酒,一边指挥赌坊大局的核心重地。
  每天这个时候,吴二爷走进书房,大总管黄必烈都必然会早他一步,恭恭敬敬的候在那里,以便交代前一天的帐目,同时接受当天的指示。
  今天,吴二爷走进书房,目光所及,不禁微微一怔。
  书房中一名虎虎有生气的青年汉子,本来坐在那里喝茶,看到吴二爷进门,立即长身离座,含笑抱拳请安。
  但这汉子并不是大总管黄必烈,而是三总管张小呆。
  大总管黄必烈,二总管尤清,三总管张小呆,都是吴二爷得力的心腹人物。
  三人平时都可能不经通报,而径直入后花园这片禁地,向吴二爷面禀大小事务。
  但按照惯例,每天第一个会见吴二爷的人,则一定是大总管黄必烈。
  吴二爷感到意外,便是奇怪今天为什么会忽然乱了规矩?
  “老黄今天没有来?”
  “来了。”
  “人呢?”
  “在前面厢房里招待一位贵宾。”
  “贵宾?”
  “是的。”
  “谁?”
  “麻师爷。”
  听到麻师爷三个字,吴二爷双眉不禁微微一皱。
  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钢钩吴信义对他们老大汤大爷身边的那位第一号红人活无常麻竹庭,总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心里头始终有个疙瘩。
  实际上,他跟这位活无常并无丝毫怨隙。
  两人平时见了面,一个喊“二老爷”,一个喊“麻师爷”也是亲热得不得了。
  据旁人透露,背地里在汤大爷面前,这位麻师爷一提起吴二爷,就竖起大拇指,说吴二爷性情中人,讲义气,有担当,是条汉子。
  饶是如此,吴二爷对这位活无常还是无法产生好感。
  甚至吴二爷自己,有时候也觉得有点过份,因为,他实在找不出他讨厌这位麻师爷的理由。
  “汤大爷派他来的?”
  “好像不是。”
  “什么叫好像?”
  三总管张小呆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他要小的把这封信交给二老爷,说是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要跟二老爷商量。”
  吴二爷不禁又皱起了眉头。“人已来了,还要写信,这算那门子的礼节?”
  三总管张小呆只好轻轻咳嗽。
  因为他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吴二爷撕开信封,抽出信纸,很快的就看完了这封信。
  看完这封信,吴二爷一张脸孔,突然涨得通红。
  “我操你祖奶奶的——蓬!”
  吴二爷一掌拍下去,一张桃心木的四仙桌儿,应声四分五裂。
  三总管张小呆晓得吴二爷骂的不是他,仍然吓了一大跳。
  “这个混帐王八蛋,你瞧瞧。”
  吴二爷将信笺递给了张小呆,张小呆只好接下。
  “二老爷:不才因某项用途需款甚巨,手头一时不顺,请惠借现银十万两以应急。至盼,至感,弟麻竹庭百拜。”
  “你说这个狗娘养的混帐不混帐?”吴二爷气得浑身发抖:“他把我吴信义当成什么东西?他奶奶的,他自己又是什么东西?我姓吴的吃的是他的银子?他以为我这个富贵赌坊是座金矿?”
  张小呆也为之大感意外。
  黑道人物向赌坊子打抽丰,并不稀奇,但多少总有个谱儿。
  俗语说得好:“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二。”
  这两句话的意思,也就是说: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能逾越本分,都要为自己也要为别人留点余地。
  赌坊的进益虽说优厚,但也绝不如一般人想像中的那样日进斗金。
  就拿富贵赌坊来说,平均下来,一天能有两三百两银子的进帐,已算是很不错的了。
  一天三百两,十天三千两,一个月将近一万两。
  一个月收入一万两银子,当然是个很吓人的数字。
  但如果要赌坊主人一次付出十万两,这个数字就更惊人了。
  这个数字要赌坊:主人花多长的时间,才能赚得起来?
  三年不吃不喝,一切开销,另掏腰包?
  更重要的一点是:谁有资格提出这种要求?赌坊主人又凭什么一定要付出这笔数目?
  三总管张小呆的一双眉头,也不期而然地皱了起来。“我看我们这位麻师爷的脑袋瓜子一定出了毛病。”
  吴二爷手一挥,咬牙切齿的道:“小张,你去告诉他!”
  小张眼珠子一转,突然道:“不,慢点,二老爷,我看这里面好像有点蹊跷。”
  “什么蹊跷?”
  “我看麻师爷不是那种人。”
  “不是哪种人?”
  “不是那种不懂天高地厚的人。”
  “那他为什么要如此狮子大开口?”
  “依小的看来,他也许以为自己抓住了二老爷什么把柄。”
  吴二爷差点跳了起来道:“混帐,他——”
  吴二爷没有跳起来,三总管张小呆却差点吓得跳了起来。
  因为他非常清楚他们这位东家的脾气,平时待人处世虽然八面玲拢,但一旦真的上了火,手条子可比谁都狠辣。
  如今,问题严重的是,对方是汤大爷的人,万一闹僵了,将来如何收场?
  但可惜他不是大总管黄必烈。
  在这种情况之下,以诤言平息东家的火气,他的份量还不够。
  三总管张小呆正在张惶无措之际,书房的气氛,突然出人意料之外的沉寂下来。
  吴二爷已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脸色很不好看。
  他望着三总管张小呆,隔了好半晌,才缓缓问道:“他交给你这封信时,还说了些什么其他的话没有?”
  “只说了几句闲话。”
  “什么闲话?”
  “他说。长沙城里这几天好像很不平静,要我们这边几个管事的,多多小心留意。因为,昨天晚上,有人闹事居然闹到三湘第一楼去了!”
  吴二爷神色一紧,故意哦了一声,以示意外。
  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明白。
  他不仅清楚昨晚在三湘第一楼闹事的人是谁,更清楚对方闹事的目的何在。
  如今,他急于想知道的,并不是三湘第一楼昨晚受了多少损失,而是这场纠纷的收束情形,而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闹事者最后有没有泄露身分?
  “后来呢?”他接着问。
  “因为汤大爷跟麻师爷当时正在杏花阁招待一位襄阳来的羽大爷,未能及时赶回,以致被对方伤了好几名人手。”
  “结果呢?”
  “据说,幸亏当时楼上有位身手不凡的弓姓酒客,因为看不顺眼,毅然挺身而出,方将那两个闹事的家伙一一摆平。”
  “然后汤大爷和麻师爷就赶到了?”
  “是的。”
  “后来汤大爷有没有追查出那两个家伙的身份?”
  “两个家伙一个当场死亡,受伤没死的那一个,据称来自湖北天门山断魂寨,是天门山有名的断魂四虎之一,名叫暴虎吕耀庭!”
  吴二爷暗暗叹息:完了!叔叔派出这姓吕的打头阵,为的就是他以前甚少在湘东一带走动,没人清楚他的来路和底细,没想到这厮口风竟然如此不牢靠!
  “这就奇怪了!”吴二爷皱眉自语,眼光则偷偷瞄向张小呆:“天门山断魂寨一向跟咱们这边井水不犯河水,他们的人为什么突然会来咱们这边惹事生非?”
  麻师爷说,他要来跟二老爷打商量的,便是为了这件事。
  “哦!他怎么说?”吴二爷力持镇定。
  “他说:‘当时汤大爷怕事情张扬出去不好听,便将那姓吕的交给他,要他慢慢逼问口供,以便了解姓吕的这次到湘东来,是否尚有其他党羽。’”
  “姓吕的招了没有?”
  “后来黄老大请他喝茶,大家就把话给岔开了。”
  吴二爷点点头,开始沉思。
  如今事情已很明白。
  姓麻的来向他敲诈十万两银子,显然便是为了这厮已从暴虎吕耀庭口中逼出他跟断魂枪吴火狮的渊源,知道这是个要命的秘密,无论他吴二爷多么厉害,也非买这个帐不可。
  吴二爷思索了片刻,终于作了决定。
  “你去叫黄老大陪麻师爷过来这边坐。”他站起身子,吩咐三总管张小呆:“你跟他们说,我去前面场子里转一转,顺便到帐房上查查帐目,马上就回来。”
  (六)
  吴二爷在赌厅后面的回廊拐角处,碰上了二总管尤清。
  “啊!东家来得正好!”尤清吐了口气,如释重负。
  “前面场子里出了事情?”吴二爷一怔。
  “场子里刚才来了个又穷又脏的老家伙,一个人霸住天门,一注只下十枚青钱,别人想分一张牌过过瘾,他就吹胡子瞪眼睛,问对方是不是想打架?好几个下大注的老客人,都被气跑了。”
  “找碴来的?”
  “难说。”
  “这是小事情。”吴二爷道:“你叫黑心老李他们暗中多留点意就是了。只要老家伙不闹得太过份,不妨忍着点。”
  “是!”
  “慢点。”
  尤清转身,二爷招手,尤清恭谨地上前送上耳朵。
  吴二爷低声吩咐几句,尤清连连点头。
  吴二爷又去帐房转了一圈,然后复返后院书房。
  书房中,大总管黄必烈正陪着麻师爷喝酒聊天,看见吴二爷走进来,两人同时起身招呼。
  吴二爷道:“黄老大,前面场子好像不怎么太平;你过去帮尤老二照顾一下。”
  大总管黄必烈应了一声是,匆匆离去。
  麻二爷道:“二太爷的场子,居然有人敢来闹事?”
  吴二爷苦笑了一下道:“师爷知道的,赌场妓院,本来就是一种离不开是非的行业,日子一久,也就习惯了。”
  麻师爷轻咳了一声:“今天跑来打扰二太爷,实在很不好意思。”
  吴二爷道:“哪里,哪里,朋友本有通财之义,便何况你我之间的关系……只是……只是……”
  麻师爷道:“兄弟也晓得这个数字似乎太大了点,不过,咳咳,二太爷是明白人,兄弟必加以成全。”
  他的话,软硬兼具,但说得却很得体。
  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有困难,要吴二爷帮他一个大忙,只有吴二爷心里明白,他这完全是一种反面文章。
  这一关如果过不了,在湘东这一带混不下去的,并不是他麻师爷,而是他吴二爷。
  吴二爷摘下旱烟筒,装烟、打火、沉思。
  “我不否认我跟吴火狮的叔侄关系。”吴二爷缓缓喷了一口烟道:“但即使是父子关系,也不能因此而定我吴某人的罪。这些年来,吴某人的表现,有目共睹,我吴某人可说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汤大爷的事。”
  麻师爷忙道:“当然,当然,这个当然,二大爷的为人,还有什么话说?”
  不知道他是昨晚受了风寒,还是吴二爷的旱烟呛着了他,他连咳了好几声,才挤出了半句话:“但是,我们汤大爷的脾气……”
  这是一句淘尽糟粕而精华独留的警句。
  汤大爷的脾气怎么样?
  麻师爷清楚,吴二爷当然更清楚。
  汤大爷可说是黑道上的典型代表人物,遇事容易上火,上了火后,就很少再讲真伪是非,就算做错了,也要错到底。
  而江湖人物最大的忌讳,便是部属或门下弟子变节离叛。
  吴二爷就算跟断魂枪吴火狮真的没有什么勾搭,单凭他们之间的这层叔侄关系,就足以叫汤大爷火冒三丈,而使吴二爷百口莫辨的了。
  吴二爷轻轻叹了口气。
  “竹庭兄。”他两眼望着地面:“我懂您的意思,我也清楚我吴某人目前的处境。只不过有一件事,还望您竹庭兄务必多多担待。”
  “二太爷!”麻师爷义形于色:“您说这种话,就未免太见外了。你我兄弟相处,你的事,还不就是我的事?”
  吴二爷点点头,似乎深受感动。
  “第一——”吴二爷皱起眉头:“由于时间太匆促,兄弟一时实在凑不足这么一大笔银子。”
  麻师爷沉吟了一下道:“麻某人在地面上多少还有一点交往,如果数目相差有限,小弟另行设法就是了。”
  “第二——”吴二爷忧心忡忡的接着道:“这件事如果我们大爷已经知道了,就算有你竹庭兄从中转园,我看也不是个了局。”
  “啊呀!”麻师爷显得好气又好笑的道:“您二大爷一向是个精明人,怎么一下子就糊涂起来了?要是我们大爷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事情早就爆发开来啦!我今天还跑到你这里来干什么?”
  “万一我们那位老大盘问起来怎么办?”
  “盘问什么?”
  “问我们两个私下会晤,是在搅些什么鬼名堂啊!”
  “为什么一定要让他知道?”
  “他没看见你出来?”
  “我管的事务,也很繁杂,就算看见我出来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不让他知道,我找的人是您二太爷也就行了。”
  吴二爷连连点头:“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院子里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出现的是二总管尤清。
  尤清先向麻师爷请安,然后向吴二爷报告:“帐房里已经盘点,各银号可提的现银,总数大约柒万四仟伍佰两左右。”
  吴二爷转向麻师爷:“竹庭兄,你看这个字数怎么样?”
  麻师爷狮子大开口,本来只要有对折,就心满意足了,如今一听竟然有七成多,自是喜出望外,心花怒放。
  他故意矜持了片刻,才好像很不情愿的道:“即然二太爷真的为难,只好这样了……”
  吴二爷见麻师爷不再计较,显得非常高兴,起身逊让道:“竹庭兄,请,我们去帐房里打票子。”
  二总管尤青领路,麻师爷居中,主人吴二爷殿后,三人一路谈笑着走出书房。
  走到院心中,二总管尤青忽然手一指,止步扭头道:
  “师爷,您瞧那只怪鸟!”
  麻师爷抬头,循声望去,并未见到什么怪鸟。
  “鸟在哪里?”
  他没有看到什么怪鸟,却突然听到身后一阵格里哗卜如爆豆般的声音。
  行家都可以听出来,那正是一个人气贯双臂,行功运劲的声音。
  麻师爷大吃一惊,知道中了吴二爷这对主奴的缓兵夹杀之汁,正想闪身避让,已经迟了一步。
  吴二爷的一支右手,已经插进他背肌。
  人的皮内筋骨,远不如狗的皮肉筋骨坚韧结实,吴二爷既能一把掏出一支活狗的心肺,要掏一个人的心肺,自然更是易如反掌。
  如今不同的是,麻师爷并不是个普通人。
  人在危急状态之下,往往会产生一股神奇的力量,有着一身上乘武功的人,这股突然产生的力量,有时更是大得不可思议。
  麻师爷在心头一震之下,内力涌聚,全身肌肉突然紧凝如革。
  吴二爷虽然冷袭得手,但五指因受肌肉锁束。一时竟无法继续深入心脏地带。
  二总管尤青见吴二爷已发攻势,当下也就不再客气,一记流星拳,直奔麻师爷门面。
  麻师爷又气又急,又悔又恨,忍痛咬牙,只求捞本,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埋脸扭腰,一方面闪避尤清来拳,一方面奋力返身,一掌砍向吴二爷肩头要害。
  吴二爷深知这位活无常不是易与之辈,既然一招未能将对方置于死地,说不得就要多费点手脚。
  于是,他吸气运劲,倏忽抽出右手,以血淋淋的右手,扑格麻师爷来掌。
  麻师爷背腹受敌,无法从容寻求招式上的生克变化,纵然明知吃亏,也只好硬碰硬,与吴二爷短兵相接,两掌扑实。
  砰!
  巨震之下,两人各退一步。
  麻二爷右手腕骨断筋折,一条右臂,顿成废物。
  吴二爷虽然占了上风,但右手腕也受创匪浅,不得不改以左手臂及双腿应战。
  这时,最占便宜的,是二总管尤清。
  他受吴二爷暗中吩咐,只是一个分散麻师爷注意力的媒介。
  他愿意出力,尽可尽力表现,如果他只想坐观其成,他大可以在完成使命之后,袖手一旁,隔岸观火。
  所以他一拳落空之后,便退立一旁,静观战况发展。
  麻师爷身受两处重伤,自知难逃一死,意念闪转之际,才忽然想起,他今天所以落得这种下场,可说完全是二总管尤清使诈骗他,观看什么怪鸟,才使他注意力分散,遭受吴二爷的突袭。
  所以,他这时一股歹念,全倾注在二总管尤清身上。
  吴二爷虽然右臂受创,苦不堪言,但已看出麻师爷如强弯之末,只须稍施压力,便不难将这位“活无常”变成“死无常”。
  于是,他强忍臂痛,以独臂双腿,奋力猛攻。
  麻竹庭抵敌不住,节节后退。
  不过,这位麻师爷早置生死于度外,他如今一心一意想完成的,便是如何给二总管尤清一点教训。
  吴二爷右手五指如钩,招招式式均抓向他的要害。
  麻师爷佯装不敌,一路闪躲败退,其实他真正的目的,是在设法如何靠近二总管尤清。
  机会终于出现了。
  吴二爷一腿横扫,麻师爷化解不及,咕咚一声栽倒,人于原地挣扎,几经折腾,最后滚去二总管尤清脚下。
  二总管尤清不知这是麻师爷的苦肉之计,一时心中大喜,扬掌便待劈下。
  殊不知麻师爷怨毒已深,拼提最后—口真气,全身劲力贯注左臂,呼的一声,突以左臂挥向尤清双腿。
  接着吴二爷攻至,一脚踹向麻师爷心窝,麻师爷惨哼一声,魂归九阴。
  同一时候,二总管尤清在麻师爷一臂猛挥之下,双腿一软,扑地伏倒。
  麻师爷临死一击,虽未能使尤清命丧当场,但这位富贵赌坊的二总管,因双腿折断,今后显然已无法再在黑道上厮混下去,也够不幸和痛苦的了。
  吴二爷一心想保全的,是自己的安全,和既得的利益,手下一名总管的利害得失,他并不如何关心。
  所以,当二总管尤清受创痛彻心骨,呼天抢地,惨嚎如狼,他却像没事人儿似的,冷哼一声,迈步出院。
  吴二爷受创有限,经过一阵搓揉、上药、包扎,只不过一盏热茶光景,便又如生龙活虎般,走去前厅赌坊作例行的巡察。
  (七)
  大厅上,人头攒动,一片喧哗嘈杂。
  大总管黄必烈高高的坐在大厅一角,一张特制的大木椅上,目光冷厉,监视全场。
  大总管黄必烈日光转动,终于看到了老东家吴二爷。
  吴二爷招手,大总管黄必烈点头。
  接着,黄必烈下了座椅,缓缓走向站在大厅后门旁的老东家吴二爷。
  “尤二总管说的那个老家伙,走了没有?”
  “还没有!”
  “有没有惹事生非?”
  “没有。”
  “这就怪了,这老家伙究竟想搞什么名堂?”
  “是啊!小的也觉得很奇怪,老家伙既不像打抽丰来的,也不像是为了搅局闹场子,不温不火,就是那股劲儿,弄得小的对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吴二爷点头:“没关系,待我过去看看。”
  吴二爷走近大厅中央的一张赌台,很快的便在人丛中找到那个行为怪异的老头。
  二总管尤清的描述一点不差。
  老家伙一身衣着既旧且破,怀里还搂着一根竹杖,模样十足的就像一名老叫化子。
  二总管尤清说这老家伙霸据天门,一注只下十文钱,在富贵赌坊来说,这种注子已属空前绝后,不可思议之至,而今吴二爷凑上去所看到的景象,更令人啼笑皆非。
  老家伙上一注的十文钱被庄家吃掉之后,老家伙竟不慌不忙的,只在天门上推下了一枚青钱。
  巡场子的黑心老李双眉倒竖,一脸杀气,显然就要发作。
  这时当庄的档手,是坊里有名的火豹子陈二。
  陈二见老家伙只在天门上下了一文钱,而且不许别人看牌,再也忍耐不住,将两颗骰子往面前重重一顿,瞪着老家伙道:“老先生,如果您是吃饱了嫌撑着,请你去一边凉快凉快怎么样?”
  穷老头像是没听懂庄家弦外之言似的,居然脸不红气不喘的回答道:“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小玩玩,图个消遣而已。”
  陈二冷笑道:“要如果大家都像你老先生这么个消遣法,我们富贵赌坊抽不到一方水子,上下几十名员工,大伙儿一起喝西北风?”
  穷老头也冒火了:“咦?这是什么话?你们富贵赌坊又没有限注了,一万两银子是一注,一枚大钱也是一注,我老人家高兴怎么赌就怎么赌,你吼——吼个卵?”
  陈二扭头,转向黑心老李嘴一呶,喝道:“这位老先生大概酒喝多了,有点神智不清,把他请到一边去。”
  黑心老李一肚皮火,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听了陈二的吩咐,立即排众上前,一把揪住穷老头的衣领,就往外拖。
  众赌客人人讨厌这个老家伙,见状轰然大笑喊好,同时让开一条通路,都希望黑心老李将老家伙拖去外边好好的痛揍一顿。
  然而,怪事发生了。
  黑心老李一把揪老头衣领,正待使劲之际,忽然哎呀一声,脸色如土,右臂颓垂,冒着汗珠,往后倒退。
  众人笑不出来了。
  火豹子陈二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就连远立一旁的大总管黄必烈和吴二爷,看了这种情形,也不禁暗暗心惊。
  黄必烈和吴二爷都是大行家,一眼便看出这穷老头有着一身上乘内功,黑心老李显然是被老家伙以一股无形罡气,震断了右手腕。
  目前江湖上,具有这等惊人功力的高人,总数不过十人左右,这老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
  吴二爷眼看局面无法善了,只得走过去打圆场。
  他朝穷老头抱一抱拳,赔笑道:“老前辈游戏风尘,下人们有眼无珠,得罪之处,还望前辈多多海涵。”
  穷老头翻着眼皮道:“你半路插进来,是不是想打架?”
  吴二爷耐着性子,又赔笑道:“在下吴信义,是这个小场子的东家,下人们惹恼了客人,在下自该出面赔不是。”
  穷老头道:“好,既然你是这里的东家,事情就好办多了”
  他眼珠骨碌碌滚了几下,又瞪吴二爷道:“如今,我且问你,到富贵赌坊来,一注究竟该下多少,才合贵坊的规矩?”
  吴二爷忙道:“没有限制,没有限制,多少随便。”
  穷老头道:“那么老汉一注只下一枚钱又犯了贵坊什么忌讳?”
  吴二爷道:“没犯忌讳,没忌讳,只要老前辈有兴致,只管继续玩下去。”
  穷老头见吴二爷处处顺着他,气似乎消了不少。
  他转向当庄的火豹子陈二,下巴一送道:“喂,小子,听清你们东家的话没有?”
  陈二见老东家都如此迁就这个老家伙,自然不敢再耍性子,当下只好忍气吞声的应了两声是。
  穷老头像自语似的喃喃道:“老汉一不设赌坊,二不开妓院,只会赚‘血汗钱’,从不赚‘黑心钱’,银财既然来得不容易,当然要省着点花,一文钱难道就不是钱?”
  吴二爷见老家伙一身武功高不可测,说话时又语中带刺,知道只赔几句小心不是,显然绝打发不了这个大瘟神。
  于是,他又凑上一步,拱拱手,低声道:“老前辈,这里人多口杂,交谈不便,请老前辈去后院喝杯茶如何?”
  穷老头侧退一步,双手连摇道:“啊!谢谢,玩什么都可以,这个可玩不得。到时候,如果你们那尤二总管又要老汉看什么怪鸟,老汉可生受不了。”
  吴二爷耳门里嗡的一声巨震,魂魄几乎出窍。
  他目光偷扫大总管黄必烈,黄必烈微微摇头。
  黄必烈摇头的意思,就是表示,在他监视之下,这老家伙自始至终,根本没有离开大厅一步。
  这样一来,吴二爷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老家伙人在大厅,却知道后院发生的事情,难道老家伙已练成了神话中的千里眼和顺风耳不成?
  吴二爷正惊疑问,穷老头忽然自动改变主意,笑容可掬的点点头,笑道:“行,行,喝杯茶也好。老汉穷嚷了大半天,也该润润喉咙啦!只要你们懂得敬老尊贤,别在茶水里加料就是了。”
  在后院书房中,宾主进过茶点后,吴二爷正待启口请教穷老头真正来意之际,三总管张小呆忽然急匆匆的跨进书房。
  这位三总管刚道得一句:“城里出了一件怪事——”抬头瞥及穷老头在座,脸色一变,倏而住口。
  吴二爷道:“一件什么怪事?”
  张小呆吞吞吐吐的道:“其实,咳咳,也没有什么……”
  吴二爷面孔一沉,喝道:“无论出了什么怪事,只要跟咱们没关系,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张小呆一慌,忙答道:“是,是,事情是这样的,据说,城里颜尚书府,昨夜遭宵小光顾,失窃大批珠宝财货。”
  吴二爷道:“总价值大约多少?”
  张小呆道:“据说总值约在五十万两银子左右。”
  吴二爷一呆道:“失窃是些什么宝物,竟值这么多银子?”
  张小呆道:“据说这还是一种保守的估计,失窃清单里面,单是一对御赐‘夜光杯’,以及一口‘风翎刀’,和十二块‘蓝田彩玉’,就不只这个数目。”
  吴二爷一呆,喃喃道:“夜光杯?风翎刀?蓝田彩玉?一座尚书府第,又不是大内御库,怎么会藏了这么多稀世奇珍?”
  张小呆道:“所以,一夜之间,讯传千里,很多来历不明的道上人物,都在未牌以前,纷纷赶来长沙……”
  吴二爷脸色慢慢的凝重起来,隔了片刻,才又问道:“被窃现场,有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张小呆道:“据说做案的显然是位能手,现场什么线索也没留下。”
  吴二爷皱眉道:“颜府护院武师人数不少,那些家伙难道都是死人?”
  张小呆耸肩苦笑了一下,没有开口。
  因为,这是个谁也回答不了的问题。
  吴二爷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如今外面道儿上,对这件案子的看法怎么样?”
  张小呆道:“大家都判定可能是一名叫弓展,外号大恶棍的家伙下的手。”
  吴二爷一呆道:“大恶棍弓展,我怎么没听说这个名字?”
  张小呆道,“很多人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据说以前黄河两岸连串的奸杀案,就是这位大恶棍的杰作。”
  吴二爷道:“这人多大年纪,出道多少?”
  张小呆道:“据说这人大约二十七八岁光景,出道没有多久。”
  吴二爷道:“大家认定是这个姓弓的做的案子,可有什么根据?”
  张小呆道:“据说,这姓弓的手底下很有一套,本来是由别人推存到颜府当护院的,不意这个家伙只在颜府混了一个下午,然后人就不知去向……”
  吴二爷思索着点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你去前面帮着照顾场子吧!”潇湘子提供图档,xie_hong111OCR,潇湘书院独家连载
四、离奇窃案
(一)
  书房里气氛异常沉闷。
  吴二爷托腮陷入深思。
  那个曾一度为富贵赌坊带来不少麻烦的穷老头,此刻虽仍坐在吴二爷对面,但吴二爷却似乎已经忘记了书房中还有这样一个人。
  如今,紧紧盘据在吴二爷心头的,是一层又一层,无穷无尽的懊恼。
  他深恨自己糊涂。
  恨自己来到长沙已七八年,竟未留意到长沙城内有座颜尚书府,竟未留意到这座颜尚书府中藏着这么一批稀世珍宝!
  如果他早知道这一点,又何必像王宝钏苦守寒窑一般,一撑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来,他是捞得不少,但要跟颜府失窃的这批宝物比起来,却不啻小巫见大巫。
  要是他早知道这一点,当年刚到长沙,就狠下心来干一票,他又何必寄人篱下,委委曲曲,窝窝囊囊的,扮上这么多年的龟孙子?
  被冷落了的穷老头,突然重重的发出一阵咳嗽。
  吴二爷如自梦中惊醒。
  吴二爷回到现实,才想起一切幻想都是虚假,如何打发这个老家伙,才是当前要务。
  于是,他定定神,向穷老头赔笑道:“还没有请教老前辈如何称呼?”
  穷老头笑笑道:“老汉如何称呼,无关宏旨;咱们大家时间有的是。你吴大老板,尽可仔细斟酌一下,是先设法处理你的那批珍宝,还是先设法打发我这个大瘟神?”
  吴二爷一怔道:“珍宝?什么珍宝?”
  穷老头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样子,我们大概是谈不拢了。”
  吴二爷眼珠子转动了几下,忽然哈哈大笑。
  穷老头道:“吴二当家的,什么事如此好笑?”
  呈二爷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声,道:“老前辈是不是怀疑我跟颜府窃案有牵连?”
  穷老头道:“难道没有?”
  吴二爷忍不住又笑了起来道:“如果吴某人跟颜府窃案有牵连,你想我吴某人今天还会安安稳稳的坐在这里?”
  穷老头道:“这种反证勉强得很,以你吴二爷的老谋深算,加上又不是你吴二爷亲自动的手,你为什么不能安安稳稳的坐在这里?”
  吴二爷道:“那么,老前辈要我如何举证,才肯相信我吴某人跟这件窃案毫无瓜葛?”
  穷老头道:“你得先说说你杀活无常麻竹庭灭口的理由。”
  吴二爷道:“如果前辈已知道这座后院曾经发生过一些什么事,前辈就该知道那厮完全是咎由自取。他不该无缘无故的,狮子大开口,向我吴某人勒索十万两银子。”
  穷老头道:“他向你勒索的事情,老汉清楚。但这只更增加了你吴大当家的对颜府窃案的嫌疑!”
  吴二爷微笑道:“如果前辈以为那厮是为了想分赃,而向吴某人加以勒索,那就大错而特错了。”
  穷老头道:“那么,他勒索的借口是什么?”
  吴二爷道:“前辈既是江湖中人,我吴某人也毋须加以隐瞒。天山门,断魂枪吴火狮,跟吴某人实为叔侄关系,而家叔跟这里的汤大爷为了争夺地盘,一向水火不容,前辈如果常在三湘走动,这一点谅亦有所耳闻。”
  穷老头点点头道:“吴火狮与汤中火两人明争暗斗的情形,老汉听人说过。”
  吴二爷道:“姓麻的这次从断魂四虎之一的暴虎吕耀庭口中,无意中获悉吴某人跟吴火狮的叔侄关系之后,自以为逮住了吴某人的把柄,他登门意图勒索吴某人十万两银子,便是以不揭发吴某人这个秘密为借口……”
  穷老头又点头道:“很好,你解释的很清楚。”
  吴二爷接下去道:“所以——”
  “慢一点!”穷老头拦住他的话头道:“除此以外,还有一件事情,你吴大当家的能不能也一并为老汉解释一下?”
  吴二爷道:“什么事情?”
  穷老头道:“暴虎吕耀庭只是断魂四虎之一,另外的三虎,鬼虎、魔虎、和飞天虎,他们这次也悄悄来了长沙,又是为的什么?”
  吴二爷呆住了。一张面孔称是白中透青,慢慢又变红变紫,显然惊怒已达极点。
  因为,断魂四虎中其他三虎也跟暴虎一起悄悄的来到了长沙,他事先毫无所悉。
  穷老头道:“吴大当家的没有亲身参与颜府窃案,这一点老汉完全相信,不过,吴大当家是否敢挺胸保证,断魂四虎中另外三虎,也跟这件窃案毫无关系?”
  吴二爷脸上红紫消退,又转为一片青白。
  他不回答穷老头的问话,却扭头向书房外面大喝道:
  “来人啦!”
  —名家丁应声奔入。
  吴二爷沉声道:“去叫大总管进来!”
  家丁应了一声是,快步出房而去。
  不一会,大总管产必烈应召而至。
  吴二爷厉声道:“多带几名兄弟出去,尽快查明天门山来人,鬼虎姚冷空、魔虎张也师、及飞天虎柳乘风三人的落脚处,查明之后,火速回报。”
  (二)
  汤大爷一个人坐在花厅里生闷气,三姨太太替他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炖燕窝,他连看也没看一眼。
  厅中挂着两笼画眉乌,正在一个不服一个的大展婉转歌喉。
  平常时候,这是汤大爷的赏心乐事之一。
  他会逗着这两只高价买来的鸟儿,一玩就是个把时辰,丝毫不得厌倦疲累。
  但今天汤大爷心情实在太恶劣了,三姨太太放下炖燕窝,转身欲走,汤大爷竟然手一挥道:“把乌笼拿去后面,吵死了!”
  三姨太太心思乖巧,知道老爷一定遇上什么烦心事,当下一声不响,将鸟笼拎走了。
  三姨太太刚走,一名长衫驼背的老人接着走进花厅。
  见到这位管帐房的刘老夫子,汤大爷脸色方稍稍好看一点。
  汤大爷道:“此刻前面的情形怎么样?”
  刘老夫子摇摇头,吸了一口旱烟,缓缓将芋雾喷尽了,才不慌不忙的道:“还是老样子。”
  汤大爷道:“还是不断有人登门告帮?”
  刘老夫子道:“早先的七批不算,从中午到现在,又打发了十三批。”
  汤大爷道:“后来的这批人,胃口怎么样?”
  刘老夫子道:“一般说来,还不过份,只有九疑山的三狐兄弟,价码开得有点不大像话。”
  汤大爷道:“哦!三兄弟开口要多少?”
  刘老夫子道:“他们先不淡数目,刻意坚持要见大爷,说他们前两年曾在宁远地面帮过大爷一次大忙。”
  汤大爷道:“你可以告诉他们说,我凑巧不在家啊!”
  刘老夫子道:“这个哪还用大爷吩咐。”
  汤大爷道:“后来呢?”
  刘老夫于道:“这三兄弟真是难缠,一听大爷不在,便说要长住下来,好等大爷回来之后,痛痛快快的跟大爷叙一叙。”
  汤大爷哼了一声,双眉微微皱起:“跟这种人搭上了,永远没完没了,真后悔当时会跟这批瘟神打上交道……。”
  刘老夫子道:“老朽见这批家伙不是好来路,便每人封给他们一百两银子。”
  汤大爷点头道:“好,这个数字封得恰到好处。”
  刘老夫子道:“恰到好处是差远了,三兄弟拿起银封,掂掂份量,竟然脸色大变,说老朽有意羞辱他们,并发狠要拆了老朽这把骨头。结果老朽见机得快,忙说那只是三份中的一份,又赶紧添了六百两,才将三个家伙打发走。”
  汤大爷气得脸色发青道:“今天长沙城中聚集的各路人马,少说点也有三五百人左右,要如果个个像他们三兄弟一样,我汤某人将如何应付?”
  刘老夫子轻轻叹了口气道:“这就要怪我们那位麻师爷了。应付这一类角色,他最拿手,但他老弟却偏偏选上这种要紧关口,不晓得跑去了哪里?”
  汤大爷道:“有没有继续派人出去找?”
  刘老夫子道:“怎么没有?如今派出去的第三批,城里可说什么地方都找遍了,就是不见我们那位老弟的人影子。”
  汤大爷道:“吴二爷那边派人去问过没有?”
  刘老夫子道:“去问的人刚刚回来,二爷说没有。”
  汤大爷起身背手踱步,心情异常烦躁。
  长沙出了这么一件轰动遐尔的大窃案,谁都可以料想得到,往后一段不短的日子,长沙城里一定不得安宁。
  他汤某人是湘东这一带地面上的龙头老大,如果控制不了未来的大局,他这块黄金地盘,很可能会因此出现危机。
  活无常麻竹庭无论武功或智谋,都是他最得力的一名助手。
  可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位平时很少单独行动的麻老弟台,竟然在他最需要有人分忧的时候,突然失去踪影。
  “那个混蛋去了哪里呢?”
  汤大爷一头是火,但又找不出一点头绪来。
  刘老夫子思索了片刻道:“既然找不到麻师爷,东家急也没用,依老朽的意思,不如先请吴二爷过来商量商量,东家以为如何?”
  汤大爷呆了一下,不觉霍然失声道:“啊!你瞧我多糊涂,只顾了去找那个不成材的东西,竟忘了我们那位足智多谋的吴二爷……”
  (三)
  离开富贵赌坊,回到客栈,弓展就没有再去别的地方。
  他原打算将用剩下来的一千多两银子,拿去退还那位颜大公子的,但照目前的形势看起来,他这一趟颜府之行,显然还是以省掉为妙。
  这是他出道以来,第二次背黑锅。
  他是今天早上,跟大穷神在客栈饭厅里喝酒时,才从几名黑道人物的闲谈中,蓦然获悉自己竟然又成了江湖上哄传一时的大人物。
  然后,大穷神便朝他使使眼色,拉他前往富贵赌坊。
  大穷神说,赌坊里品流复杂,最适合打听这一类消息。加上富贵赌坊主持人钢钩吴信义,外貌忠厚,内心奸诈,暗地里常跟一些不明身分的人物来往,说不定单从这位吴二爷身上着手,就可以找到这件大窃案的端倪。
  于是,他跟大穷神分工合作。
  大穷神在前厅以怪赌注吸引大家注意,他则潜赴后院,暗中观察那位吴二爷的行动举止。
  而这便是大穷神人虽未离赌台,却对后院一切了如指掌的秘密。
  最后,大穷神被吴二爷请去后院,他则依大穷神眼色行事,先行回到这家客栈。
  这是城里的一家下等廉价的客栈。
  在这家客栈落脚的,多为负贩者流,房外的大庭院,便是骡棚马厩,尽管门窗紧闭,一阵阵骚臭味,还是直往人鼻孔里钻。
  好在弓展并不在乎这些。
  他从小到大,从没有过养尊处优的日子,他也不稀罕那种只会把一个有志青年培养成另一个颜如玉的生活。
  所以,他回栈后,自己买了一点酒菜,关上房门,悠哉游哉,自得其乐。
  他有过一次被断肠人萧飒栽脏的经验,对这次背上颜府窃案的黑锅,他本有自己的主张以及行动的方式,他因为半路上插进一位大穷神,他为尊重对方的辈份,以及不忍违拗对方的一番好意,他愿意先听这位前辈的安排。
  同时,他还发觉,这次颜府的窃案,发生的时间似乎也太凑巧了一点。
  窃案早不发生,迟不发生,偏偏发生在他进颜府的当夜,这里面是否另有文章,亦颇耐人寻思。他乐得趁此机会,先冷静下来,仔仔细细加以推敲一番。
  (四)
  大总管黄必烈不愧为吴二爷倚重的心腹人物。
  偌大一座长沙城,若想在短时间内,去找出三名有意隐藏行踪的江湖高手,恐怕就连吴二爷自己都得承认不是一件容易事。
  而这位黄大总管,经过一番细心的盘算安排,居然在不到一个时辰之内,就找出了断魂三虎在城中的秘密落脚之处。
  黄大总管回来向吴二爷报告:“回老东家,断魂三虎的下落已经查出来了。三虎目前歇脚处,是北城的慈云庵。”
  吴二爷像上吓了一跳:“慈云庵?你说的是靠近北城门那座,尼姑庙?”
  黄必烈道:“不错,就是那座尼姑庙。”吴二爷道:“三个大男人,住在一座尼姑庙里,这成什么体统?”
  黄必烈微笑:“就因为这事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住在里面的人,才更显得安全!”
  吴二爷点点头,沉吟不语。就在这时候,三总管张小呆进来了。
  张小呆进门抱拳道:“汤大爷派人来过来请东家立即过去一下”
  吴二爷皱皱眉头,挥手命张小呆先行退下,然后转身向大穷神道:“前辈圣明,已知道颜府窃案与我吴某人无关,而前辈认为涉嫌颇重的断魂三虎,如今也已查出了下落,前辈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吩咐?”
  大穷神不住的点头,不住的说着:“好、好、好……”
  他说好的意思,并不是他顺着吴二爷的请求,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他说的这几个好字,是正面的赞美词。
  被赞美的人,就是吴二爷。
  这位吴二爷自从在前厅赌场子见到了他,先后一个多时辰,言行举止方面,几乎找不到一丝暇疵来。
  这位遭遇重大的事故,周旋应对的定力和耐力,不由得令人觉得那位活无常麻竹庭死得实在一点也不冤枉。
  今天,双方若是易地以处,相信必然是另一种结果。
  最低限度,当这位吴二爷去敲诈勒索一个人时,他绝不会不替自己留一条退路。
  就算他对自己的一身武功很有把握,他也不会毫无提防的行走在对方两人的中间,为自己造成一种即使不受骗“看怪鸟”也会遭到“夹杀”的局面。
  大穷神离去时的神情,就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狼狈之至。
  但吴二爷仍然恭送如仪,礼敬如初。
  望着大穷神远去的背影,大总管黄必烈低声道:“这老家伙看上去毫无惹眼之处,老东家为什么要对他如此尊敬?”
  吴二爷笑笑道:“好在这只是你黄老大的想法,要如果我吴二也有这种想法的话,今天这座富贵赌坊纵然还能存在,恐怕也得另换一个东家和总管了。”
  大总管黄必烈吃了一惊道:“这老家伙难道竟是‘十八怪’中的‘饕餮双怪’之一?”
  吴二爷道:“再往上猜。”
  大总管黄必烈一呆道:“江湖五奇中人?”
  吴二爷笑道:“现在你对我对这老家伙的尊敬,还感不感觉奇怪?”
  (五)
  汤大爷一巴掌重重拍在桌子上,气冲冲的道:“老二,你说这种事情气不气人!像九疑三狐和辰州双熊这批货色,他们算是什么东西?居然一开口就是几百两几百两的要,好像一点都不把我汤中火看在眼里!”
  吴二爷赔笑道:“老大,您先别气,这件事情好解决。”
  汤大爷道:“好解决?今天到目前为止,已打发了二十多批,这样下去,我汤中火不被这些浑球掏光了才怪!”
  吴二爷道:“我那边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老大这边如果一时应付不来,等下我叫人先拨个三五千来给老大舒缓舒缓一下就是了。”
  汤大爷大为感激,忙道;“这倒也不必。不过,这总不是个办法,往后日子还长得很,我们总得想个什么主意堵住这个漏洞才好。”
  吴二爷忽然张望了一下道:“麻师爷呢?碰上这种事情,他该出面拿拿主意才对。”
  一提到麻师爷,汤大爷火又大了:“他呀!嘿嘿,抽烟、喝酒、玩女人,随时在场,样样有份。赶上有正经事儿要办,要找他这位仁兄就不容易了。”
  吴二爷皱眉道:“麻师爷不是这样的人啊!老大派人四处找过没有?这两天城里好像乱得很,也许来人之中有他的朋友,偶而出去酬酢一番,也是免不了的。”
  汤大爷道:“就算有应酬,也交代一声,才是道理。”
  吴二爷忽然倾身向前,在低声音道:“听说第一楼昨夜有人闹事?”
  “你那边也听到了消息?”
  “是赌场子里传出来的。”
  “伤了几个人而已,损失有限。”
  “老大,损失几个人手,是小事情。另外有件事情,老大可要多多留意一点才好。”
  “什么事情?”
  “我那边刚才接到密报,说天门山吴火狮那老杀才手下的断魂四虎,其中有三虎如今正潜伏在北城慈云尼庵中,而昨天在第一楼闹事的,又是四虎中的暴虎,这两件事情,决不是巧合,要说不定颜府大窃案,都跟这批家伙有关……”
  “老二你认为颜府的窃案,就是这几个家伙动的手?”
  “小弟意思是说,颜府窃案纵然不是断魂四虎下的手,下手的人也必定是四虎的同路人。”
  “何以见得?”
  “昨天夜暴虎单独前往第一楼闹事,就是个好证明。”
  “证明什么?”
  “证明这是四虎有计划的行动。一人出面闹事,以分散你老大的注意,好让其他三虎便于暗中行事。”
  “唔——有点道理。”
  “怎么没有道理,如果四虎有意正面跟咱们哥俩冲突,他们为什么要将人力分开?三虎躲在一座尼姑庵中,又是为了什么?”
  “对,对,还是老二你有脑筋,竟想到了这一点。”
  “小弟还有个猜测,只是不敢说出来。”
  “咱们兄弟面前,一个外人没有,有什么话不可以说的?”
  “小弟担心我们那位麻师爷突然失踪不见,说不定就跟这件事有关连。”
  “你说那厮吃里扒外,跟吴火狮那边的人勾搭上了?”
  “一般说来,麻师爷应该没有这份胆量。但是,颜府这次遭窃财物,价值实在太惊人了,如果对方答应他厚厚的分他一份,事情就很难说了。”
  汤大爷脸色发青?不断的点头:“老二这种猜测,越想越有可能。姓麻的鬼点子多,跟我也跟了不少年,说起来对我还算忠心,这个家伙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贪财。”
  “所以,我说——”吴二爷身子又凑近一点:“咱们哥儿俩应该合计一下,设法干掉了另外那三虎,等于是杀鸡敬猴,今后不但再没有人敢上门,更说不定可以查出颜府那批财宝,嘿嘿……”
  (六)
  一个人身上如果突然多了几百两银子,日子似乎也不怎么好过。
  九疑三狐目前的情况便是如此。
  三人先在城里最有名的湘菜馆里叫了一桌酒菜,一个时辰吃喝下来,酒也够了,饭也饱了,但三人总是觉得心头虚虚荡荡的,好像还有一些什么地方没有填足。
  癞狐提议去玩女人。
  恶狐提议去赌两庄。
  毒狐则认为玩女人大伤元气,赌钱没有私赢的把握,最好的消遣方法,不如找有油水的主儿,再去狠狠的敲上一票。
  等荷包装足了,还愁没得嫖没得赌的?
  癞狐和恶狐思量了片刻,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可是,长沙城中,除了一位汤大爷,谁是一个可行之有效的对象呢?
  毒狐想去找吴二爷,癞狐认为不妥当。
  他说:“汤大爷要面子,喜欢充老大,跟咱们过去又有点交情,敲起来当然方便。这位吴二爷,听说可不是好玩的。”
  毒狐道:“哪点不那玩?”
  癞狐道:“听说这老小子善于收买人心,手底下养了不少狠角色,而且老小子本身就是个扎手货,万一敲砸了锅,可不容易收场。”
  毒狐道:“那要去找谁好?”
  恶狐忽然插口道:“去找镇湘镖局怎么样?这座镖局常保湖南道上的镖,咱们三兄弟在湘南道儿上,也算是知名人物,谅他们应该不敢不买我们的帐。”
  癞狐摇摇头道:“也不妥当。”
  恶狐道:“为什么不妥当?”
  癞狐道:“镇湘镖局据说有汤大爷一半的股东,我们刚拿了汤大爷不少银子,如今又去搅和他的镖局,如果传说出去,恐怕不太好听。”
  恶狐叹了口气道:“长沙我只来过两三次,地方上情形不熟,这样一说起来,我就不晓得该向何处下手了。”
  毒狐道:“长沙是三湘首善之区,富庶得很,只要咱们兄弟拿点狠劲出来,就算对颜府窃案沾不上边了,捞点小油水,总不成问题。”
  癞狐忽然轻轻一敲脑袋道:“我想起一处地方来了。”
  恶狐毒狐齐声道:“什么地方?”
  癞狐道:“靠近北城门的慈云庵。”
  “慈云庵?”两狐同时一怔。
  毒狐眨着眼皮道:“老大的意思,是要我们去向一群姑子头上刮油水?”
  恶狐也不以为然道:“就算这座慈云庵的香火鼎盛,收的也不过是几文香油钱,好处终究有限,而且,主意动到出家人头上,良心上也说不过去。”
  癞狐笑笑道:“你们有这种想法,只怪你们根本不清楚这座慈云庵的秘密!”
  恶狐一怔道:“一座尼姑庙,会有什么秘密?”
  癞狐又笑了一下道:“你们想问个清楚是不是?好,我告诉你们:第一、这座慈云庵的香火并不鼎盛。它全年的香油钱,加起来也不够咱们兄弟一顿吃喝的。第二、它名义上一座尼姑庙,事实上,它里面的姑子,连半个真尼姑也没有!”
  毒狐愕然道:“这算什么尼姑庵?”
  癞狐笑道:“把它当作一座尼姑庵的,全是城里那些像你们一样,不知道该庵秘密的人。”
  毒狐道:“这座尼姑庵里面住的即不是真尼姑,又不靠香火钱的收入维持生活,她们……难道……难道……像第一楼,像百花院……那些姑娘们一样……靠……靠……活下去?”
  癞狐笑道:“你猜得不错,但也只猜对一小半。”
  毒狐道:“一小半?”
  癞狐道:“是的,也许还不到一小半。”
  毒狐道:“我听不懂老大的意思。”
  癞狐笑道:“你们当然听不懂。就是长沙本城的人,能听懂这番话的人,也没有几个。”
  恶狐道:“老大别卖关子了,叫人听得心痒痒的,好不难受。”
  癞狐笑道:“那我就跟你们实说了吧!这座慈云庵,乃是一处少数知名黑道人物经过长沙的联络和休息站!”
  恶狐道:“什么叫联络休息站?”
  癞狐道:“我没有在这座慈云庵落过脚,详情我也不太清楚,我所知道的是:这座尼庵里,往常大概总有五六名尼姑,个个年轻体健,貌美如花,而且,人人都有一身不俗的武功。”
  毒狐道:“那我们找去这种地方干什么?万一油水捞不着,反落个灰头土脸,岂非自讨无趣?”
  癞狐笑笑道:“听我说下去,我还没说完呢!”
  恶狐轻轻拉了毒狐一把,意思叫他别胡乱打岔,等老大说完了再发问还不迟。
  癞狐接下去道:“这座慈云庵,当初据说也是座规规矩矩的尼姑庙。后来被一名江湖女魔头看中了,便将原来尼姑赶得精精光光,而以自己的几名女弟子滥竿充数。起先这女主人魔头只以慈云庵为落脚点,倒没有什么劣迹,只是日子一久,便愈来愈不像话了。”
  “怎么个不像话法?”恶狐不知道在转什么念头,突然兴趣大增。
  癞狐笑道:“奶奶的,这里面的花样经,你他妈的是一等一的大行家,干嘛明知故问?”
  恶狐嘻嘻一笑,咽了口口水道:“这样说起来,就是不为了捞油水,我们也该去走走了。”
  癞狐忽然板正了面孔道:“不过,我已经说过了,这座慈云庵不是一处普通的地方,大家等会过去时,可要千万小心一点,弄得好,财色兼收,弄不好,性命不保,你们两个可要替我收敛一点,相机行事,不得卤莽。”
  恶狐笑道:“咱们哥儿个,都是老江湖了,这一点那还用你老大吩咐?”
  (七)
  薄暮,慈云庵。
  木鱼梵唱,钟鼓悠扬。
  走在最前头的恶狐不期然止步扭头道:“老大,你会不会弄错了地方?”
  癞狐道:“弄错了什么地方?”
  恶狐手一指道:“你听,人家正在规规矩矩的做功课,如果里面住的,都是一些假尼姑,她们哪有这份闲情来拜忏念佛?”
  癞狐笑道:“这间尼庵的住持法力大得很,她要如没有这套伪装功夫,她们的秘密岂不早就被人识穿了!”
  恶狐迟疑了一下,只好硬起头皮,继续向前走去。
  佛堂中,一灯如豆。
  三名年轻的女尼,合掌端端正正的跪在佛盒前面的蒲团上。
  两名年事稍长的尼姑,则分立两端,专职敲击法器。
  五尼吐语如莹,梵唱顿挫动人。
  三狐贴伏前殿殿脊后,四下搜视。
  癞狐低声道:“今晚这座慈云庵,看来平静得很,可说是咱们兄弟动手的大好机会。嗨,老二跟老三,你们两个的意思,咱们哥儿是先要人后要银子?还是安全第一,只要银子,不要人?”
  恶狐道:“咱们哥儿,女人见多了。有了银子,还愁没女人?我认为办正事儿要紧,银子第一!”
  毒狐道:“我说老二没学问就是没学问。”
  恶狐道:“好,我承认我没念过书,既然不识字,当然没学问,你有学问,你说!”
  毒狐道:“老大说过了,慈云庵不是一处普通的地方,要如果咱们哥儿插不了手,银子、女人,咱们一样也别想!像今晚,是个例外,那只能说是咱们哥儿运气好,既然遇上这种好运道,慌什么?我的意思是,慢慢来,既要这些娘们,也要银子;痛痛快快,享受个满汉全席。吃不完的,再兜着走!”
  恶狐无言以对。
  癞狐点头微笑。
  毒狐踌躇满志的接着道:“不过,有一点,我可完全同意老大的主张。庵里这批雌儿,不比咱们平时逼奸那些娘们。老二的急性子,可得忍着点。别还没沾上一点鲜味儿,就先弄得鸡飞狗跳,那可就要倒尽胃口了!”
  (八)
  三名年轻的女尼,一式缁衣巾,于暗弱的灯光下,益发显得三张脸蛋儿的白嫩、俏丽、妩媚。
  两名年事稍长的灰衣女尼,也不过分别是四十左右,跟三十出头的光景。
  这两名年长的灰衣女尼脸上,均垂覆着一幅面纱,举止疾徐有致,神态颇为庄严。
  太阳已下西山。
  暮霭朦胧。
  三名佩刀壮汉,悄然出现慈云庵中殿天井。
  来的当然就是九疑三狐。
  三狐之间的年龄,虽然相差不到十岁,但长相、身材、衣着各方面,却有着极大的差异。
  毒狐年纪最轻,长得也最端正,身材适中衣着光鲜,除了一对滴溜溜乱转的眼珠子位置分配不正之外,一般说来,还算有点看头。
  老二恶狐,浓眉、三角眼、脸横肉,一付凶相。
  他大概自己也清楚他这副相貌不太讨人喜欢,所以,他脸上经常总是堆满了笑容。
  只可惜他不笑还好,一笑就像猩猩翻转上唇,野狼露出大尖牙,只有令人更觉得恶心而恐怖。
  癞狐排行老大,是三狐中最矮小的一个。
  他不仅身材矮得像个株儒,长相和装份,也最引人注目。
  不论春夏秋冬,这位癞狐头上,总少不了一顶帽子。脸上的络腮胡子,任其乱如杂草,也从不梳理。他的一双手,除了喝酒或拔刀,经常总是插在对襟短褂两边的衣袋里。
  他是不是因为自己其貌不扬,故意弄成这付打扮,来引起别人的注意呢?
  不是。
  他是因为小时生过癞疮和毒疮,头、脸、双手,到处是疤,见不得人,所以,他才不得不藏起双手,才不得不以帽子跟胡子,来遮掩他头顶上,以及面孔上的那些坑坑洞洞!
  可是,说也奇怪,三狐中虽以这位癞狐生得最丑,但却以这位癞狐最喜欢接近女人。
  以他仁兄这付熊样子,在女人面前受欢迎的程度,自是可想而知。
  因此,这位癞狐的性格,也就越来越暴戾。
  他喜欢玩女人,但也最仇恨女人。
  湘南一带,这几年发生的无名奸杀案,八成以上差不多都是他这位癞大仁兄的杰作。
  这也正是恶狐和毒狐都不知道长沙有座慈云庵,而这位癞狐却能将庵中的秘密,打听得一清二楚的原因。
  法器和梵唱,速而寂止。
  五尼不约而同,一起扭头望向殿外院中。
  三狐相继登殿。
  年事最长的那名女尼迎上一步,双手合什,微微欠身,打了个问讯:“贫尼悟缘,是本庵住持,三位施主突然光临敝庵,不知有何指教?”
  三狐之间,有个默契。碰上这种文场,差不多总是推由年轻而卖相好,又兼口齿伶俐的毒狐出面答话。
  毒狐趁悟缘女尼挽首之际,迅速溜了两名兄长一眼,悟缘尼语音甫顿,他立即抱拳含笑道:“在下三兄弟来自湘南九疑,久仰慈云庵的师父们心肠慈悲,如大士化身,如今路过长沙,特地前来向诸位师父们叨扰一顿素斋。”
  悟缘尼又欠了欠身子道:“今日天色已晚,贫尼等措办不及,愿三位施主明日请早。”
  恶狐突然想起对方拒而不纳,很可能跟自己忘了露出笑容有关。
  于是抢在毒狐前面,堆起一脸笑容,接口道:“师太用不着麻烦,我们三兄弟随和得很,庵中有什么我们就吃什么好了。”
  那名年纪稍次于悟缘尼的女尼,忽然向悟缘尼合掌道:“师父,这三位施主远道而来,说来也是一种缘份,我们就依这位施主的意思,将就点为他们张罗一顿斋饭吧!”
  癞狐心底不由得暗暗喝采。
  “还是这娘们上路!”
  他虽然一向仇恨女人,而且来意不善,这时却不禁对这名善解人意的女尼有了好感。
  悟缘犹豫不决,恶狐怕事情再起变化,忙转向那名女尼抱拳道:“那就请这位师父费心了。”
  那女尼和悦地道:“贫尼了因,是本庵知客,以后尚望诸位施主时时光临敝庵,多种善因,早结善果。”
  恶狐忙笑道:“当然,当然。”
  了因尼带着三名年轻女尼走了。
  悟缘尼只好向三狐逊让道:“三位施主,请随贫尼前去云房里奉茶。”
  (九)
  这间云房虽然不够宽敞,但收拾得却很洁净整齐。
  癞狐第一个深感满意。
  因为他以前从没有享受过这种情调。
  以前,他虽然沾污过不少女人的身体,但方式却永远不外乎两种:不是以大把银子作为交换,便是以尖刀加以威胁!
  像今晚这种先享用一顿温馨的招待,再来图恣意大嚼的猎艳方式,几乎使他还没沾上一滴酒,就已进人飘飘欲仙状态。
  没有隔多久,斋饭上桌了。
  菜色丰盛,居然还有酒。
  而最令三狐兴奋的,并不是丰盛的菜色,而是那三双端上酒菜盘子的纤纤玉手。
  当三名年轻的女尼中,那个叫净月的女尼端上一盘木耳炒新笋时,恶狐心痒痒难熬,忍不住伸出禄山之爪,在桌底下试探着偷偷摸了净月的小腿一把。净月脸孔虽然有点发红,但仍力持镇定,未予呵斥或闪避。
  这使恶狐全身的血液,顿时沸腾起来。
  因为,这位狐老二以前也从未享受过这种情调。
  恶狐色胆一宽,索性一把将净月尼的一双小腿紧紧搂住。
  同时仰天露出一脸他认为很叫女人着迷的笑容,毗着上面一排大黄牙道:“小师父,你长得好标致啊!坐下来陪三位叔叔喝一杯,怎么样?”
  净月尼轻轻挣了一下道:“你放手,不行,等会被师父看到了,多不好意思!”
  恶狐道:“你说的师父,是哪一位?”
  净月尼道:“了因。”
  恶狐嘻嘻一笑道,“没关系,我们老大对你们那位师父很有点意思,等会儿叫我们老大跟她打个招呼就是了。”
  净月尼又挣了一下道;“不行,你放手,我还要去厨下帮两位师姐准备饭菜。”
  恶狐一怔道:“饭菜不是都上齐了吗?还耍为谁准备?”
  净月尼道:“这是家师的意思,她说:‘三位施主是湘南道上响叮当的人物,今夜说不定会在本庵招待一些道儿上的朋友……’”
  癞狐原就对那位了因颇具好感,如今听得这样一说,更是乐不可支。
  他意气风发的睥睨着恶狐。毒狐道:“怎么样,老大我有没有说错?你们现在总该相信长沙这座慈云庵,不是一处普通地方了吧?”
  恶狐又将净月尼的小腿搂紧了些,抢着解释道:“别费心了,小乖乖,今晚就是我们三兄弟,不会有别人找来这里的。”
  说话之间,另一名叫净云的年轻女尼,又捧着一碗热汤走进云房。
  这下轮到毒狐不老实了。
  毒狐等她放下汤碗,也学恶狐的老方法,伸手把净云双腿紧紧搂住,嘴里也不干净的说了几句黄话。
  这名净云尼居然也没有抗拒。
  毒狐因恶狐有例在先,知道老大癞狐的判断不差,这座慈云庵的尼姑,的确不是什么正正当当的出家人。
  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手腕一带,将净云尼抱上膝盖,搂进怀中。
  “小宝贝,让三爷亲—下。”
  恶狐见毒狐后来居上,于是老实不客气,也将净月尼抱进怀里。
  落了单的癞狐,勉强吃了几口菜,喝了几杯闷酒,心头痒痒麻麻的,愈看愈不是滋味,终于忍不住离座而起。
  “屋子里好像闷得很,我去外面转转。”
  他跟恶狐和毒狐的口味不同,他中意的女尼,是那个三十出头,有着少妇风韵的了因。
  他现在想去找的,就是了因。了因守在一盏青灯下,正在静静的翻阅一部《景德传灯录》。
  癞狐带者满脸酒气推开房门走进来时,了因慢慢的抬起头来,脸上毫无讶异惊惶之色。
  这使得癞狐的色胆不由得又壮了几分。
  了因掩卷蔼容道:“施主已经用过了斋饭?”
  癞狐打躬作揖的道:“是是是,用过了,斋饭很好,比在馆子里叫的还要好得多。”
  了因道:“施主如今来找贫尼,是不是另外还有什么吩咐?”
  如果换了平常时候,依了癞狐的本性,这时早已一口吹熄油灯,像饿虎扑羊般的扑过去了。
  但是,这里终究是座佛堂。
  再加上了因穿的是一袭袈裟,面前摆的又是佛学书籍。古老的因果轮回传说,常令人在脑海里不期然浮起一些黑白无常、夜叉小鬼、牛头马面,以及十殿阎罗等种种可怕的形象。
  癞狐虽然没有念过几天书,寺庙却进过不少。
  他今晚喝的酒不多,神智还很清醒,所以,他还能克制得住心头的那股熊熊欲火。
  “我是,我是——”他忽然福至心灵:“我是想来向师父讨教一点学问。”
  “学问?”了因有点意外。“什么学问?”
  “听说佛门弟子都会参禅,而且,参起来很有趣,难得碰上今天这种好机会,我想来跟师父学几首。”
  “学参几首禅?”
  “是的,在下大字不识一个,只要学上个三两首就行。”
  了因尼忍不住微微一笑。
  她虽然不是个真尼姑,但为适应目前的身份和环境,佛经佛典,多少也还涉猎了一部分。
  如今,眼前这个土匪头儿,明明是为了某种动机而来,居然不肯开门见山,却偏偏要文诌诌跟她谈禅。
  最好笑的是,对方竟将“禅”当“诗”一般以“首”计“数”!
  了因忍住笑意,又问道:“施主想学什么禅?”
  癞狐道;“欢喜禅。”
  了因脸色,倏地一变。
  但她掩饰得很好。
  在癞狐尚未觉察之前,她的神色即已恢复自然。
  她淡淡笑了一下道:“贫尼才疏学浅,道基不厚,还没听说过什么叫做欢喜禅。”
  癞狐道:“在下也弄不清楚什么叫做欢喜禅,只记得很久以前,一些道儿上的兄弟聚在一起的时候,有人提过这么一句,结果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所以,我猜想这种禅参起来一定很好玩……”
  了因察言辨色,看出癞狐说的似乎不是假话,不禁深感迷惑,同时也有点失望。
  于是,她试探着接下去道:“贫尼虽然不懂得什么叫做欢喜禅,却听说西藏喇嘛教有一种欢喜佛,不知施主见过这种佛像没有?”
  癞狐摇头:“没有。别说没有见过,听也没听说过。”
  了因目光微微一转,注视着癞狐道:“这样说起来,三位施主今晚前来敝庵,就是为了吃一顿斋饭,参一参欢喜禅了?”
  “是的,师父慈悲。”
  “好,来吧,我们去里面查查典籍,且看欢喜禅怎么个参法。”
  欢喜禅怎么个参法?
  相信很多人都听过欢喜禅这个名称。
  事实上,成年男女,差不多都有过参欢喜禅的经验,只不过绝大多数人,都不清楚他们参的是欢喜禅而已。
  这一边,癞狐一走,老二恶狐和老三毒狐,益发放肆起来。
  净云被毒狐紧搂着,亲得喘不过气来,只好反客为主,双手搂着毒狐的脖子,轻喘着道:“不要在这里——”
  毒狐大喜,如奉纶旨。
  “去哪里?”
  “隔壁。”
  于是,毒狐将净云抱起,三步并作两步,走出这间云房,进入隔壁另一间乌灯黑火的云房。
  如今,原来的这间云房里,就只剩下恶狐和净月这一对了。
  恶狐是个大老粗。
  人粗。
  性急。
  这种性格的人,唯一的长处,便是经常都能利用最简捷的方法,达到他相达到的目的。
  “呼!”
  他一口吹熄油灯,一脚踢开板凳,将净月往地上一放,然后便像一只大狗熊似的压了上去。
  “二爷!”净月喘呼。
  “等下再叫,乖乖。”
  “这样不行。”
  “怎么不行?”
  “二爷,您先听我说句话。”
  “有话等会儿再说。”
  “不,二爷,您不知道,我们这座慈云庵,今晚马上就有人要来。”
  恶狐听了,不觉一呆。
  “有谁要来?”
  “金钟大侠。”
  恶狐脑门一嗡,一腔欲火,顿时消去十之八九。
  “你说的是江河五奇之一的金钟大侠古一豪?”
  “是的。”
  “他也是你们这座慈云庵的常客?”
  “是的。”
  “他来这里找谁?”
  “家师了因。”
  “你怎知道他今晚要来。”
  “他派人通知过了。”
  “那么,我们老大——”恶狐有点发慌:“等会要是给那个老家伙碰上了怎么办?”
  “那就要看你们老大的本事了。”
  “我们老大怎么会是那老家伙的对手。”
  “那你就最好失去跟你们老大打个招呼。”
  “你们为什么不早说?”
  “三位一进门,就那么凶巴巴的,我们又摸不清三位的身份,谁敢多话?”
  “真他妈的扫兴——”
  恶狐狠狠的吐了一口口水,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拉拉裤腰,往外便走。
  净月忽于身后低声说:“慢一点,二爷。”
  恶狐扭头道:“什么事?”
  净月微笑道:“您的佩刀掉下来了。”
  房里没有灯,恶狐伸手腰间一摸,果然只剩下一柄空刀鞘。
  “刀在那里?”
  “这里。”
  “拿来!”
  “好。”
  净月递上佩刀。
  也许是光线太暗淡的关系,恶狐并没有能及时接住这把刀。  他接住的是刀柄。
  当他双手握住刀柄的时候,刀尖已穿透他的胸膛,从他背后带着一片殷红冒了出来。
  恶狐踉跄绊出两步,嘶声道:“臭婊子,你,你,好狠……”
  净月以指立唇,嘘了一声道;“小声点,隔壁有人,别惊吵那位三弟的好事情。”
  隔壁的毒狐并没有受到吵扰。
  毒狐是个情场老手。
  他因为年纪轻,人又长得帅,在这一方面,他很少像老大癞狐和老二恶狐那样,对女人使用强迫手段。
  他认为,不管是哪一种类型的女人,那怕妓女也好,都必须对方心甘情愿的奉献,就算是伪装的,也得装个七分像,玩起来才够味道。
  所以,他一上床,就将净月放开了。
  这个俏尼姑的身子他是占定了。
  现在他要先占她的心。
  “小乖乖!”他柔声道:“三爷刚才那样欺侮你,你是不是觉得三爷的行为太粗鲁了一点?”
  “问你自己啊!”
  “三爷向你赔不是。”
  “欺侮了人家,赔了一声不是就算了么?”
  “那你要三爷怎么办?”
  “我要三爷送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块玉。”
  “什么玉?”
  “蓝田彩玉。”
  毒狐一怔:“那是城里颜府失窃的宝物之一啊!这件案子又不是咱们兄弟干的,我哪有这种东西?”
  “那你们就不该来这里。”
  “这话怎么说?”
  “我们这座兹云庵,即不是旅舍,也不是善堂,凡是道儿上的人物来这里,多半是为了避风头,或是寄存宝物,我们师徒加以接待,经常总会获得一份厚礼。”
  毒狐自尊心受损,心念全消。
  他有点后悔不该多此一举。
  根据他们三兄弟早先的计划,是先尝了这些姑子的甜头,然后再露出狰狞面孔,大事搜刮一票离去。
  如今扫了兴头,如持鸡肋,食之无肉,弃之有味,该怎么了局才好?
  毒狐叹了口气,欠身坐起。
  他的意思,是想出去看看老大癞狐和老二恶狐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他是一点胃口也没有了,干脆省点精神,在后半段计划里多出点气力也好。
  不意他才坐了起来,净月就翻身一把搂往他的脖子,又将他按了下去。
  毒狐无精打彩的道:“好了,小姑奶奶,你喜欢的是蓝田彩玉,你就是缠死了我,没有还是没有。”
  净月亲了他一下,媚笑道:“哎唷!三爷,您干嘛这么认真?我也不过是说说罢了,三爷身上虽然没有蓝田彩玉,但是有一件宝贝,我也一样喜欢……”
  毒狐突然全身颤抖起来。
  他并不是乐得发抖。
  他是痛得发抖。
  因为,就在他被净月最后两句话重新挑起欲火之际,他忽然听到克嚓一声机簧跳动的声音。
  他们九疑三狐的武功虽然并不如何出色,但在使用机关埋伏方面,却都不算门外汉。
  他一下便听出这种声音,是由床头枢纽操纵,而由床底下发出来的。
  当然他也清楚他现在担任的是什么角色。
  可是,已经大迟了。
  等他感觉不妙,还没来得及有所行动,最少已有十七八根从床板上突然冒出的尖钉,像箭一般戳进了他的肩背腕腿各处。
  净月按他下去,就是为了要让这些毒钉及时刺中他的要害,以及刺得更深入些。
  他比恶狐死得还惨些,恶狐临绝气之前,还骂了一句脏话,他则只抖了几抖,便告呜呼哀哉了!
  九疑三狐,三去其二,老大癞狐的欢喜禅参得如何了?
  癞狐跟着了因进入密室,的确是进入了一种禅的境界。
  只可惜他参的不是欢喜禅。
  他参的罗汉禅。
  密室中,灯光明亮,如同白昼。
  三名相貌凶恶的壮汉,正围着一张小圆桌吃肉喝酒,大声谈笑,旁若无人。
  当了因将癞狐皮千结领进这间密室时,三人似乎已对癞狐的身份和来意了然在胸,只分别带着鄙视之意,朝癞狐斜斜瞟了一眼,便又继续饮啖如故,连招呼也没打一个。
  癞狐见了这等情景,心头一凉,立即知道上了大当。
  但他总算也是个老江湖,知道一个人一旦上了贼船,如何哀告求饶、也是白费,反不如挺起脊梁骨,表现得硬朗一些,说不定还有那么一线生机。
  了因转身,见癞狐神色镇定,夷然不惧,也不禁微微露出一丝饮佩之色。
  他指着那三名汉子,为癞狐介绍道:“这三位便是天门断魂寨,断魂四虎中的二爷、三爷和四爷。”
  癞狐抱拳道:“久仰。”
  他表面上虽然装得若无其事,心底下却不由得暗暗吃惊。
  断魂四虎是黑道上有名的杀人魔王,他们九疑三狐今夜一时失算,看样子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了因接着又指指癞狐,为三虎介绍道:“这位是湘南九疑三狐中的老大,皮千结皮大爷。”
  三虎听了,只是眨眨眼皮,连哼也没哼一声。
  癞狐虽然心中有气,但人过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不论对方态度多么恶劣,他说不得也只好推推马虎了。
  了因又转向癞狐,淡淡一笑道:“皮大爷不是想参欢喜禅么,他们三位都是大行家。你们几位志同道合,不妨多谈谈,贫尼不陪了。”
  癞狐信口哼哈了两声,已无心情去理会了因尼的挪揄。
  他这时心中盘算着的,只是希望他那两位盟弟,恶狐和毒狐尚安然无恙,更希望两人能在大快朵颐之余,突然想起他这位皮老大,自动找来这间密室。
  如果这位癞狐知道他那两位宝贝兄弟已乐极生悲,提前获得解脱,真不晓得这位皮老大此刻会变成一付什么样子。
  了因走了,密室暗门也随之密密封闭。
  断魂三虎任令癞狐站在那里,都没有为这位皮老大安排一个座位的意思。
  鬼虎姚冷空迷着一双三角眼,凝望着癞狐道:“阁下三兄弟远从九疑来,是否也是为了这儿颜府上的那批财货?”
  癞狐道:“是的。”
  鬼虎道:“沾上边子没有?”
  癞狐道:“没有。”
  鬼虎道:“然后你们便因闲得无聊找来这座慈云庵?”
  癞狐道:“不错。”
  鬼虎道:“那么,你们三兄弟晓不晓得,这次颜府发生的窃案,是哪一路朋友的杰作?”
  癞狐道:“不清楚。”
  鬼虎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道:“糊涂人我见多了,但还没有见过一个人竟糊涂到像你们三兄弟这种程度。”
  癞狐听了,的确有点糊涂。
  但他这时的糊涂感觉,并不是鬼虎所指的那种糊涂;他是为了鬼虎的这种评断,而感到糊涂。
  因为,他一点也不觉得他们三兄弟这次找来慈云庵,是一种糊涂行为。
  黑道人物追求的,便是财货声色的享受,冒险犯难的刺激,他们这次前来慈云庵,是经过慎重计议的,找来的目的,也是为了财色,他们哪里错了?
  如果一定要说他们错,那便是他们也许太猴急了些。
  如果他们能够稍稍冷静一点,他们应该想像得到,像慈云庵这样一所神秘去处,可说没有理由会让他们如此予取予求。
  就算他们动了色心,不借死拼吃河豚,他们也不该忘其所以,分散开来,各行其是。
  现在说这些,当然都是废话。
  癞狐已打定主意,今夜即使死定了,他也怨不得别人。
  不过,他这一身武功,可不是白练的;别的大话他不敢说,到时候捞一个抵抵老本,他想大概还不成什么问题。
  因此,他这时反而更镇定下来。
  无论对方如何盘问他,或是羞辱他,他都不在乎。只要对方想对他下毒手,他将会毫不犹豫,不计成败的还以颜色。
  鬼虎略略停顿了一下,又叹口气道:“你仁兄就没有想到,长沙慈云庵是处什么地方?以你们九疑三狐几乎三脚猫的玩艺儿,居然也敢找上门来,想来个财色兼收。世上真有这种便宜事?”
  癞狐抬头冷冷道:“九疑三狐都是三脚猫,你们断魂四虎又是什么东西?你们断魂四虎的老大,暴虎吕耀庭昨夜在三湘第一楼,还不是照样被别人修理得像个龟孙子?”
  魔虎张地师勃然大怒道:“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小子,死到临头,竟然还敢如此放肆!”
  飞天虎柳乘风一拳重重敲在桌子上道:“老大,别跟这老小子噜嗦了,像这种废料,留着无益,反不如宰了干净。待我来收拾这个矮冬瓜!”
  断魂四虎之间,虽然也有长幼尊卑之分,但彼此间的约束力,却似乎并不如何显著。
  飞天虎口中叫嚷着,不待鬼虎首肯,人已霍地离座而起。
  癞狐蓄势切齿以待。
  飞天虎一脚踢开坐椅,正拟转身走向癞狐之际,忽然神色一怔,愕然止步。
  因为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一阵细微但却令人吃惊的声音。
  声音不知道是从密室哪一个角落传进来的,不过谁都可以听得出来,它是这儿了因尼的口音。
  “姚二爷,请注意,鬼枪追魂汤大爷已带人将本庵围住了”
  (十)
  鬼枪追魂汤中火是个自尊心极为强烈的人。
  他受不了在他的地盘上,竟出了像颜府这种重大的窃案,他也受不了自己的心腹,竟然倒戈相向,私下勾搭敌人,暗地算计他。
  这对他汤大爷来说,都是有损颜面的事。
  但是,这位汤大爷的自尊心虽然强烈,却仍不及贪心来得炽热。
  他受吴二爷煽动,表面上是为了扑杀断魂二虎,实际上却是为了颜府那批价值惊人的珍宝。
  吴二爷说的每一句活,都令他动心,尤其是最后一段。
  汤大爷手下人手不少。
  长沙两座镖局的镖师,以及分布于各种特殊行业的杀手,总数不下百余人,可说都是他的部众。
  以如此庞大的一股势力,再加上君山天哑老人的靠山,如果好好的运用起来,湖广道上敢说没有任何一个帮派足以与之抗衡。
  而今夜,他所要对付的人物,只是断魂三虎,所谓杀鸡焉用牛刀,他当然犯不着劳师动众,倾全力以赴。
  所以,汤大爷今夜只依吴二爷的意思,挑选了十二名好手。
  十二名好手分为两组,每组六人。
  汤大爷带领第一组,正面进攻;吴二爷带领第二组,分伏高处把风,任务是隔断三虎的外援,以及防止三虎不敌逃窜。
  兵员如此布置,当然也是吴二爷的主意。
  吴二爷这次一反惯例,自甘退居第二线,实在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因为他二叔吴火狮和断魂四虎这次虽然出卖了他,他可不能意气用事,为逞一时之快,对三虎正面施以报复。
  包括死去的暴虎吕耀庭在内,断魂四虎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万一三虎于情急之余,当众叫他一声信义兄,试想届时他又将如何向汤大爷洗刷自己?
  所以,他私下已打定主意。尽管汤大爷希望能生擒三虎,以便追查颜府财货的下落,他则希望能趁黑暗混乱之中,找个机会将三虎一一击毙,以免三虎泄露出他的身分。
  汤大爷带着六名杀手进入后院,第一个见到的人,便是了因。
  汤大爷身为长沙地面上的龙头老大,当然清楚这座慈云庵是处什么地方。
  他以前陪内眷来庵烧香、许愿、还愿,也曾见过这位姿色可人的了因几面,所以双方见面之后,多少还能保持着几分礼让。
  汤大爷扬手约住众杀手,上前一步,抱拳道:“深夜登门打扰,还望师太见谅。”
  了因佯作吃惊之状道:“啊!原来是汤老施主。这么晚了,老施主突然光临敝庵,不知有何见教?”
  汤大爷道:“贵庵为阐扬体佛祖宏愿,一向广开法门,普结善缘,汤某人对这点清楚之至,而且十分敬佩。只是不知道——咳咳——贵庵今夜是否有外乡施主留宿?”
  了因合掌道:“敝庵香火一向冷落,鲜有大德莅临,今宵亦然。”
  她口中虽然如此说着,右手食指却于胸前朝身后云房迅速指了一指。
  汤大爷当然会意。
  “听到没有?萧老弟。”他转向一名杀手,睐着眼睛,大声道:“今夜这里即安静又安全,我们商量的那件事情,就不必另找地方了。”
  汤大爷顺着了因手势走进去的这间云房,便是癞狐皮千结刚才缠着了因尼姑要参欢喜禅的地方。目前,正关着断魂三虎和癞狐皮千结的那座密室,便在这间云房的后面。
  当癞狐被了因诱进密室时,癞狐以为这座尼庵的尼姑跟断魂三虎是同路人;如今若是让断魂三虎见到了鬼枪汤中火和了因尼姑间的“眉语”和“手势”,相信三虎一定也会怀疑这些尼姑是否跟姓汤的早就有了勾搭。
  事实上,不论谁有这种想法,都是错误的。
  慈云庵就是慈云庵。
  慈云庵不是任何帮派的附属品,慈云庵也绝不接受任何势力的威协和利用。
  无论谁想藉这座慈云庵获得好处,都得付出相当的代价。
  这座慈云庵随时都可以提供你想得到的方便。
  窝藏人犯,寄放脏物,秘密集会,甚至于私设刑堂、逼供、杀人,她们都愿意跟你合作,提供场所,并代为守密。
  但有一点——她们可绝不会向你提供安全方面的保证。
  今夜,断魂三虎的遭遇,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三虎这次借用慈云庵,付出的代价相当可观,而她们也提供了对方想要得到的服务。
  避出密室,供应酒食,注意可疑人物,随时通风报讯;为了不使三虎行藏泄露,她们甚至不惜诱杀了九疑三狐中的毒狐和恶狐。
  但是,汤大爷带人出现,情况就不一样了。
  这里是在长沙地面上,鬼枪汤中火是这块地面上的头号人物;得罪了断魂三虎,只是断了一笔交易,得罪了鬼枪追魂汤大爷,则无异自绝生路。
  权衡轻重,她们除了两头讨好,自然乐得好隔岸观火。
  进入云房,了因指指房后密室,同时竖起了四根手指头。
  意思就是说,里面藏了四个人。
  汤大爷点头,表示会意。
  了因合十道:“诸位施主请稍坐一会,贫尼去膳房准备茶点。”
  汤大爷道:“那就多劳烦师太了。”
  了因躬身退出。
  退出云房,也等于是退出了这个是非圈子。
  她知道鬼枪追魂这批人不可能会有心情在这种节骨眼儿上想到茶点。
  她也不会真的去准备茶点。
  但她也绝不会离开这间云房太远。因为自断魂四虎住进慈云庵,不多久城中颜府便发生了惊人窃案,她们师徒几个,也很关心那批财货。
  汤大爷轻轻抚摸着隔开云房和密室的那道坚实的厚板壁,嘴角不期然浮一抹阴险而狡诈的笑容。
  他退后几步,朝一名高瘦的黑皮杀手悄声笑道:“你老弟是扑杀穴兽的大行家,现在就看你弟台的功夫了。”
  黑皮杀手点点头,朝另外两名汉子一使眼色,那两名汉子立即高声交谈起来。
  “老张,上次你跟蔡麻子他们去辰州,一共刮了多少?”
  “刚好够还吴二爷的赌债。”
  “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的打算?”
  “刘胖子说他找到一条路子。”
  “要多少人手?”
  “十来个。”
  “带上小弟一份如何?”
  “我作不了主,得问问刘胖子。”
  “你他奶奶的,就是喜欢拿跷。”
  “我说的是真话。”
  藉着两人谈话声的掩护,黑皮杀手取出一根信香粗细的中空钢针,使劲一插,透壁没人数寸。
  他轻轻试吹了一下,知道另一端已经冒出那一边的壁板,便又取出一个如尿脬似的皮袋,套上钢针,缓缓的压送,似乎在向隔壁密室中喷出一种什么粉状毒物。
  汤大爷静立一旁,脸上挂着笑容,似乎很欣赏黑皮杀手这种精细的手艺。
  黑皮杀手脸上也浮满了笑容。
  这种迷魂粉,是他自己配制的,喷射出去,无色、无臭,用量少,药效大而迅速,只要嗅人一丁点儿,便会令人神智昏迷。
  他当初配制这种药粉的目的,本来是为了猎取狐狸等毛皮珍贵的野兽,后来发现用来对付强悍的敌人,也一样有效之后,他就再也舍不得将这种配制不易的药粉用在野兽身上了。
  为了同一缘故,他在汤大爷手下,也就突然红了起来。
  有人传说,汤大爷的第三房夫人,原为良家闺女,汤大爷之所能把这位三夫人弄上手,据称便是黑皮杀手这种迷魂粉的功劳。
  所以,每当黑皮杀手使用这种药粉时,汤大爷心头都会油然浮现一段甜美香艳的回忆,三夫人落红之夜那娇啼和震颤的一幕,也会活色生香的,反复映现他的脑际。
  今夜当然也不例外。
  只可惜就在汤大爷微微闭上眼皮,正陶然进入忘我境界之际,黑皮杀手的动作却突然停止下来。
  汤大爷的思绪如遭快刀斩断,心里很不舒服。
  他凑过去,语气中带着疑问,也带着几分责备:“才这么几下,就够了么?”
  黑皮杀手一脸惶惑:“不晓得怎么搞的,针管好像塞住。”
  他捏捏皮袋,松开手让汤大爷观看,皮袋的凹痕,回复得很快,证明针管的确出了问题。
  “刚才不还是好好的么?”
  “是啊!不知怎么就突然堵住了,这玩意儿又不能使劲硬压,一旦弄破了药袋,我们这边的人,反而遭殃。”
  “换根管子如何?”
  “我只带了一根。”
  汤大爷轻轻叹了口气:“看样子只有破壁进去来硬的了。”
  汤大爷话刚说完,密室中突然传出几道声音叠在一起的大吼。
  “一——二——三!”
  汤大爷一怔,大感惊奇。
  “这他妈的啥玩意儿?”
  他马上就弄清了这是啥玩意儿。
  砰!一声巨响,碎木横飞,墙壁上应声出现了一个不规则的大洞。
  汤大爷正待下命搏杀,壁洞中已如投梭身的飞出一人。
  “你他妈的找死!”
  汤大爷大喝一声,鬼枪应声电疾般刺出!
  快。
  准。
  狠。
  是枪法中的三大要诀。
  汤大爷的一支鬼枪,可说已尽得这三字要诀的精髓。
  见过汤大爷的人都知道,这位汤大爷的鬼枪一旦出手,不出三招,一定见红。二十多年来,还没听说过汤大爷的鬼枪几时有过失误。
  这一次当然也没有。
  汤大爷一枪刺出,迎向来敌,贯顶而人,轻快正确得就像一根竹筷子插进了一个大沪蛋。
  唯一不同的一点是:汤大爷过去刺中的都是活人,而这一次刺中的,却是一具尸体。
  癞狐皮千结的尸体。
  汤大爷反应敏捷,马上就知道中了对方声东击西之计。
  可是,等他发现中计,已经迟了一步!
  砰!又是一声巨响,这次响声来自密室屋顶。
  等汤大爷率六名杀手冲进密室,密室中三虎人影已沓,只留下屋顶一个像天窗似的大破洞。
  在吴二爷方面,这一变化,正应了俗语所说的:愈怕鬼,愈有鬼。
  他因为怕跟三虎见面,才想尽方法,退居第二线。
  如今,三虎已破屋而出,形势倒转,原先的第二线,反成了第一线。
  他要以什么方式跟三虎见面,才能不露马脚?
  假干一场,露个破绽,私纵三虎逸去。
  或是痛下杀着,速战速决,叫三虎根本就没有出声招呼的机会?
  这两个办法,看起来都很不错,但很明显的,全都行不通!
  第一个办法,他相信一定很难瞒得过汤大爷的一双眼睛;就算瞒得了汤大爷,也无法要求所有的杀手都能领会他的心意。
  今夜这批杀手,全是拼命三郎,一个狠似一个,又全都是汤大爷的心腹,碰上这种难得的表功机会,谁肯手下留情?
  第二个办法,不仅行不通,甚至还可能弄巧成拙。
  断魂四虎,是天门山的灵魂人物,也是吴火狮的左右手,四人武功,均极可观,要想一举扑杀其中三虎,谈何容易?
  如果他出手太狠,而又无法立置三虎于死地,引起三虎怒火,说不定三虎本来不想说的话,都会一下带脏字大骂出口。
  吴二爷主意尚未拿定,三虎已沿西厢屋脊,向前殿这边连袂尽掠而来。后院不远处,同时也传来汤大爷的叱喝之声。
  吴二爷迫于形势,只得自暗处跃出,扬声大喝道:“钢钩吴二爷在此,是哪一路不开眼的庞友,来到长沙地面上,拜贴也不送一张,快快替我站好回话!”
  他的“话”是已经“递”出去了,夜色欠明,别弄错了,我就是吴信义。我不认识你们是谁,你们也该不认识我吴信义才对!
  三虎迅速互望了一眼,由飞天虎柳乘风答道:“管你是什么二爷四爷,好狗不挡路,快快滚到一边去!”
  吴二爷听了,心神大定,因为他从飞天虎的语气中,听出三虎显然已经领会了他的意思。
  就在这一问一答之间,分散埋伏的六名杀手,已先后集拢过来,将三虎团团围困住。
  紧接着,人影纵横起落,汤大爷也带着六名杀手赶到。
  最叫吴二爷感觉意外的是,在众寡如此悬殊的局面下断魂三虎居然完全没有夺路而逃的打算。
  这使得吴二爷又不免暗暗忧虑起来。
  当汤大爷尚未率众赶至之前,三虎如想突围而去,并非完全没有机会,那时不管真戏假做,还是假戏真做,拼了受点轻伤,事情总能将就过去。
  如今三虎不走,硬要见个真章,等会儿刀剑横飞,舍命恶斗之际,他该偏向哪一边好?
  三虎都知道他是吴火狮的侄儿,都知道他是到汤中火这边卧底来的,没有牵扯到真正的利害关系之前,三虎当然不会揭穿他的身份。
  但到了三虎力战不敌,眼看难逃乱刀分尸之危,他吴二爷仍然帮着汤大爷这边人,他们三人苦苦进攻,好像非要了他们三人的老命不可,那时的三虎又是一种什么想法?
  尤其是魔虎张地师,性情之凶残暴戾,几与暴虎吕耀庭不相上下,这种人一旦杀红了眼睛,谁也控制不住,到时候,这位魔虎会忍得住不迁怒子他?
  鬼枪追魂汤中火在三湘地面上,能有今天这等地位,谁都知道他是全凭手中一杆鬼枪闯出来的天下。
  像今夜这种场面,他见得太多太多了。
  虽然起头时他被断魂三虎摆了一道,但由于他是个老练的过来人,这一点小小的挫折,对他这块老姜而言,其影响可说是微乎其微!
  因此,他一进前院,目光四扫,衡情度势,立即采取了最精明的布置。
  他手一摆,指示四名杀手出掩扼守要道,只将两名杀手留在身边。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能力。
  他也相信吴二爷这位盟弟的办事能力。
  断魂三虎不论如何凶悍,也绝不是他的鬼枪汤中火和钢钩吴信义两兄弟的敌手,若再加上十多名一流杀手,这一仗他们就是想输,无疑也绝输不了!
  他的估计完全正确。
  断魂三虎眼见背腹受敌,突由鬼虎姚冷空仰天发出一声惨厉长啸。
  啸声延续中,三虎同时拔刀。
  然后三虎便像三头真的老虎一样,以饿虎扑羊的姿式,自殿,脊上飞跃而下,分别扑向汤大爷和另外两名杀手。
  当三虎飞身而起之际,原先拦住三虎去路的三名杀手,立即发动攻举。
  这三名杀手,一个使棍,一个使斧,一个使鞭,身手俱都不弱。
  但三虎根本视若无睹,人如天马行空,半空中刀光闪闪,只激起几下短促而脆越的金铁交鸣声,便见三名杀手踉跄后退,踩得殿瓦发出连串的碎裂之声。
  三虎则俯冲之势不变,疾泻而下。
  吴二爷大喝一声:“跟下去!”
  他下令跟下去,当然是要六名杀手一起跟下去,但实际跟下去的,却只有三个人。
  刚跟三虎交过手的那三名杀手,不知伤在何处,一时之间,显已失去纵跃的能力。
  下面庭院中,由于汤大爷身边只剩下两名杀手,三虎高处朴落,正好是三对三的局面。
  跟汤大爷交手的是鬼虎姚冷空。
  鬼虎使的是一把五凤朝阳刀,刀法极为诡异玄奇,只见他刀光盘旋飞洒如练,远看极似宫延中一名舞姬正在表演彩带舞。
  以这位鬼虎在刀法上的成就,的确相当惊人。
  只可惜他犯了一点小小的忌讳。
  他忘了兵器谱上的口诀。
  刀砍一片。
  枪攻一点。
  以刀对枪,如果不能一上来就以压倒性的优势镇住对方,时间久了,吃亏的往往总是使刀的一方。
  如今鬼虎姚冷空以五凤朝阳刀对鬼枪追魂汤中火的鬼枪,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鬼枪追魂汤中火身形灵活,左趋右闪,出枪如雨。
  只三两个照面,他便觑空一枪刺中鬼虎的左肩胛骨。
  鬼虎不是左撇子,虽然左肩中枪,鲜血不断外溢,但战斗意志和体力,都未受多大影响。
  他那口五凤朝阳刀,攻击力依然极为旺盛。
  尽管汤大爷这边先声夺人。刺中鬼虎一枪,他身边的那两名杀手,却不怎么争气。
  等吴二爷带着三名杀手自殿脊上跃下,两名杀手已一个折了胳膊,一个给砍断了腿子,倒地滚嚎,惨象不忍卒睹。
  吴二爷接下魔虎张地师,另外三名杀手则合力围攻飞天虎柳乘风。
  战局如此变化,正是吴二爷最不愿碰上的一种组合。
  因为他既不能跟魔虎张地师真的放手硬拼,但为形势所逼,却又不能虚应故事,这里面的苦衷,也许只有“当事人”才能领略“春江水暖”的况味。
  吴二爷没有使用兵刃的习惯。
  他的一双手,便是兵刃。
  对一般江湖人物来说,吴二爷的一双手,不但是兵刃,而且是一种可怕的兵刃。
  但对使刀而且在刀法上有着相当成就的魔虎张地师来说,吴二爷这一双可怕的手,威力便要大打折扣了。
  吴二爷现在利用的,便是他自己的这一弱点。
  他佯装不敌,边战边退。
  他的意思,是将魔虎张地师不着痕迹地引去一角,设法跟魔虎张地师行沟通一下,再决定他今夜究竟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战况惨烈异常。
  哀嚎厉吼。
  不绝于耳。
  奉汤大爷命令出庵扼守要道的四名杀手,眼看预估之形势走样,知道无法照计划守株待兔,经过私下一番计议,决定撤防人庵,支援血战现场。
  围攻飞天虎柳乘风的三名杀手,已三去其二,眼看飞天虎即可抽身去为魔虎或鬼虎分忧,暮地里,庵外四名杀手闯入,总算才又将局势暂时拉平。
  就在这时候,大殿殿脊上,突然传来一老一少的高声对答。
  “来,小子,别只顾喝酒了,老夫出个谜题你猜猜。”
  “什么谜题?”
  “尼姑庵里,一大群男人打得头破血流,横尸遍地,你猜是为了什么?”  “为了争斋饭?”
  “不对。”
  “为了争烧头炷香?”
  “也不对。”
  “那我就猜不着了。”
  “告诉你,小子,是为了抢肉骨头!”
  “您老人家积积口德好不好。他们是人,又不是狗,干嘛要抢肉骨头?”
  “您小子不相信?”
  “当然不相信。”
  “好!那么老夫就试给你看。”
  “怎么个试法?”
  “你等着瞧吧!”
  月光下,只见殿脊上坐着一名二十七八岁的青年汉子,以及一名衣破人瘦的老者,两人各执革袋一只,竟然真的是在喝酒。这时,破衣瘦老头已于说话之间,抓起酒袋,站了起来。
  鬼枪追魂汤中火目力过人,他虽然一时未能认出老者为谁,却一眼便认出那青年汉子正是日前于第一楼替他摆平了暴虎吕耀庭的弓展。
  这位汤大爷有此发现,精神不禁大大一振。
  他心想,断魂四虎是结拜兄弟,四人劣迹相当,弓展既然看不惯暴虎吕耀庭言行作为,当然对其三虎的印象也好不到哪里去。
  如果他设法让这一老一少知道了分们现在对敌的便是断魂四虎的另外三虎,这一老一少很可能会助他们这一方一臂之力。
  只要这一老一少肯出手,以弓展那一身深不可测的武功,再加上这位显属武林老一辈高人的破衣老者,别说只有断魂三虎,就是乘上三倍,变成断魂九虎,也不难轻轻松松的一齐打发他们回姥姥家去。
  鬼枪汤中火心念电转,立即出口高声招呼道:“大侠,请您快下来帮个忙。您前天在第一楼收拾的那个姓吕的家伙,是天门山断魂四虎中的老大。现在这三个家伙,便是四虎中的另外三虎。他们隐藏慈云庵中,已杀了九疑三狐,显然不怀好意,更说不定就是……”
  他这番话,有如双面刃,锋利极了。
  他不但告诉了弓展,这三人便是断魂四虎中的另外三虎;同时也不啻向三虎打了个小报告,你们老大暴虎吕耀庭,便是死在这姓弓的手里!
  这样一来,这一老一少就算不帮他这一边的忙,无疑也将成不了三虎的朋友。
  这在他来说,等于去一层后顾之忧。
  而他紧辛辣的一招,便是他最后那句没有说完的话!
  要说不定就是——就是什么?
  话虽没有说完,却跟说完了没有两样。甚至比明明白白的说出来还更有力。
  “这三个家伙,说不定便是颜府窃案的正主儿!”
  自从颜府发生窃案后,外边谣言四起,都说是大恶棍弓展下的手。
  为什么会有这种谣言散布出来?
  很多人心里明白。
  它是为了嫁祸!
  弓展背了大黑锅,心中有气无处出,有冤无处伸,想破获这件窃案的心情,想像中一定比事主都要来得迫切。
  他如今淡半句话,挑明了三虎对窃案涉有重嫌,除非窃案真是弓展下的手,他不相信弓展会有任何理由,会将三虎轻易放过!
  殿脊上,破衣老人扭头低声道:“小子,你听听,这姓汤的一张嘴巴多厉害!”
  弓展笑道:“厉害是厉害,但跟吴二爷比起来,显然还差了一截。”
  破衣老人也笑道:“一山更比一山高,姓吴的尽管心机深沉,但无疑还不及他那位‘狮叔’的‘火候’老到。”
  两人想到这些黑道上的家伙,为了争权夺利,不惜出卖结义兄弟,以至亲子侄,机诈百出,心黑如墨,但结果却不一定能如愿以偿,均不禁失声哈哈大笑。
  下面庭院中,交战双方听了老少两人的笑声,却感到很不自在。
  三虎虽然已从鬼枪汤中火口中知道了此刻殿脊上的年轻汉子就是弓展——就是遥传中窃取颜府宝物的大恶棍,也就是杀害了他们老大暴虎召耀庭的凶手,但他们依然对弓展没有多大敌意。
  因为他们都知道他们那位老大的为人。
  不管在什么地方跟别人起了纠纷,他们用不着查问,都能断定争执的缘起,一定错在他们的老大。
  再说,他们断魂四虎,原是一种利害的结合,并无真正的情感,死了一个暴虎,跟死了一条野狗,在他们来说,都差不了多少。
  他们所注重的是本身的利益。
  这也就是说,谁窃取了颜府实物,宝物如今藏放何处,才是他们最关切的事。
  他们当初奉派前来长沙时,颜府窃案尚未发生,他们中途变卦,弃原任命于不顾,完全是一种“即兴之作。”
  因为他们认为,跟着断魂枪吴火狮那老家伙,即使再拼上个二十年老命,所得的全部利益,也抵不上颜府失窃宝物总价值的一个零头。
  他们并没有背叛吴火狮的意思,但他们也不能不为自己的利益着想。
  以黑道上的术语来说,这就是脚踩两头船。
  所以,他们如今最担心的,便是这一老一少会不会中了鬼枪汤中火的挑拨,像弓展在第一楼对付暴虎那样,转而来对付他们这三虎。
  另一方面,鬼枪汤中火心中也犯着嘀哺。
  他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最擅长的,便是察言辨色。
  他知道前天弓展下手收拾暴虎吕耀庭,是因为暴虎的行为嚣张过份,而并不是冲着他这位汤大爷的颜面。
  他揭穿了三虎的身份,老少两人不仅未立即采取任何行动,反而在一阵细语之后,相对哈哈大笑,这使得他的心头不期然浮起一种不妙之感。
  所以,此刻下面庭院中的交战双方,全因殿脊上老少两人的态度暖昧而斗志痪散。
  他们由战圈扩大,招式松懈,终于慢慢收兵歇手。
  殿脊上,弓展朝下面扫了一眼,轻声笑道:“你不是想证明他们大打出手是为了争夺肉骨头么?现在是时候了。为了证明你的判断不差,你能不能再丢一块肉骨头下去,重新挑起他们的战火?”
  破衣老人道:“要证明这一点,其实简单之至。”
  弓展笑道:“是实行起来简单之至,还是说起来简单之至?”
  破衣老人道:“我只须透露出颜府窃案是淫僧赏花和尚的杰作,并且向他们追查赏花和尚目前的下落,包管他们会找个藉口,一哄而散。”
  弓展笑道:“我很早就想去找那个赏花和尚消遣一番,只可惜一直没有闲功夫,你既然想到这个—石两鸟之计,干嘛还要犹豫?”
  破衣老人道:“我忽然改变了主意。”
  弓展道:“改变了什么主意?”
  破衣老人道:“收拾赏花和尚的方法多得很,不必忙在一时,现在我想先把这儿的现场,好好清理一番。”
  弓展道:“怎么清理法?”
  破衣老人没有回答,突然指着下面庭院中的吴信义道:“喂,是吴二爷么?您老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怎么也卷进了今夜这种是非圈子?”
  吴信义明晓得这位大穷神不是个好东西,也听出大穷神语气中的讥刺之意,但仍不得不虚与委蛇。
  “啊!原来是江老前辈,您老来得正好。”
  “我来得正好,好在哪里?”
  “我们汤大爷跟天门三虎兄弟,今夜阴错阳差,发生了一点小误会,如果山你老人家出面排解一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相信两方面一定都会对你老人家感谢不尽。”
  魔虎张地师悄声道:“这老鬼是谁?”
  吴二爷道:“大穷神。”
  魔鬼吃了一惊道:“丐帮金杖长老,江河五奇之一的大穷神江东流?”
  吴二爷道:“是的,别问了,给姓汤的瞧见,会起疑心的。”
  殿脊上,大穷神打了个哈哈道:“吴二爷,你找错人啦!你们的纷争,只有一个人排解得了。”
  吴信义道:“谁?”
  大穷神道:“令二叔,断魂枪吴火狮。”
  吴信义耳朵里一嗡,几乎昏厥过去。
  鬼枪汤中火耳朵也是一嗡,他摇摇头,大口吸气,想查查自己耳朵是否出了毛病?
  大穷神微微一笑,接着道:“令二叔已经赶来长沙,如今落脚在南门酱油坊钓鱼巷王麻子豆腐店里。他此刻是不是已经来到了附近,老夫不太清楚,不过,有一点,老夫敢打包票,如果他老人家答应出面,相信汤大爷一定会给一个面子,不再与三虎兄弟为难。”
  吴二爷完全瘫痪了。
  汤大爷几乎吐血。
  断魂三虎听了,心头也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忐忑不定。
  吴二爷呻吟似的道:“三爷,我们的秘密已被这老混蛋给拆穿了,如今别无他策,只有打铁趁热,尽快去收拾姓汤的了。”
  魔虎张地师做贼心虚,觉得也只有这样做,才能掩饰他们三虎中途见异思迁的变节行为。
  断魂枪吴火狮虽然年事已高,但这位黑道泉雄在一杆断魂枪上的惊人造诣,以及在鄂北天门山一带不可动摇的势力,依然不可轻侮。
  两人计议已定,吴二爷立即撒下魔虎,奔向鬼枪汤中火,口中大叫道:“老大,这老鬼就是江湖五奇中的大穷神,昨天在富贵赌坊中敲诈未遂,曾留下狠话,要在三天之内,叫小弟好看,他如今这番话,就是想挑拨咱们……”
  鬼枪汤中火有点举棋不定,因为他说什么也无法相信,他这位由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盟弟,会是他死对头断魂枪吴火狮派来卧底的奸细。
  吴二爷已走近汤大爷身前五步之内,口中接着道:“如果老大不信,我吴二可以对天发誓。”
  他噗通一声,竟然真的跪了下去。
  汤大爷正想开口说话,忽觉手中一沉,原来他那根追魂枪的另一端,已遭吴二爷趁下跪之际,一把紧紧抄住。
  钢钩吴信义最大的本钱,便是他那一双可怕的手。
  如今被他抄住了鬼枪的另一端,自是不妙之至。
  汤大爷又惊又怒,厉吼道:“好个婊子养的,原来你是真的……”
  这位汤大爷的腕力也不弱,况且他把握的部份,有齿状细痕,易于使劲。所以,在他贯力一抖一抽之下,居然没费多大周折,便又将那根鬼枪从吴二爷手中硬给夺了回来。
  鬼虎姚冷空见吴二爷已跟汤大爷翻了脸,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因此,他不让汤大爷有出手的机会,突然大喝一声,一刀疾劈过去。
  汤大爷闪身斜掠又许,摆脱两人夹攻的位置。
  鬼虎箭步上前,刀光如链,紧逼不舍。
  汤大爷抖起一团枪花,正待挺枪招架之际,才晓得手中的鬼枪已经出了毛病。
  原来他的一根鬼枪已经变了形状。
  锐利如锥的枪尖,已在枪颈六七寸处,成汤匙状弯了起来。
  枪的作用,虽有多种,但能发挥最大威力的,还在于刺、挑、拨。
  如果一根枪失去了刺、挑、拨的作用,便只能当作一把倒转的雨伞柄胡抡乱打了。
  同一时候,魔虎张地师和飞天虎柳乘风,也对汤大爷带来的那些杀手展开攻势。
  这边,汤大爷的鬼枪丧失了威力,自然承受不了鬼虎和吴二爷的夹攻。
  先后不到三五个照面,汤大爷已被鬼虎姚冷空的刀尖划伤了好几处,衣破血流,狠狈万状。
  汤太爷于奋力招架之余,忽向吴二爷苦笑道:“好兄弟,你是我汤某人一手提拔起来的,想不到我汤某人一条老命,最后却送在你兄弟手里。兄弟,你好狠的心肠啊!”
  吴二爷冷笑道:“人在江湖——”
  汤大爷突向吴二爷背后大呼道;“师父,您老人家来得太好了!”
  吴二爷大吃一惊,什么,天哑老人来了?
  他急忙扭头查看。
  如果真是天哑老人来了,他只有一个对策:脚底抹油!
  就算会因此留下笑柄,或是无颜再回天门山,他也在所不计;性命重于一切,人如果没有了一口气,还有什么好玩的?
  可是,天哑老人在哪里?
  吴二爷知道上了大当。
  然而,太迟了,在动作快捷狠辣的江湖高手来说,这种错误的举动,尽管为时短暂,也尽够送命而有余了。
  汤大爷以枪当棍,对准吴二爷后脑门,一枪砸下。
  魁虎姚冷空手起刀落,对准的部位,也是汤大爷的手脑门。
  吴二爷闷哼一声,脑袋开花,应声扑地。
  汤大爷则连哼也没哼一声,便由一个汤大爷,居中两半,分成两个汤人爷,
  汤大爷带来的杀手,都是一时之选,虽然已被魔虎和飞天虎杀得七零八落,但其中一名以暗器见长的镖师,也趁乱以一支淬毒倒须钉,打中魔虎张地师的心窝。
  结果,六名杀手,虽然无一幸存,断魂三虎也去掉了一只魔虎。
  如今,偌大的一座庭院中,血尸横陈,还活着的也只孤零零的剩下姚冷空和柳乘风这两只断魂虎了。
  飞天虎柳乘风四下望了一眼,转身向鬼虎姚冷空低声道:“二哥,吴老头到这时候还不见人影子,我看我们只好另作打算了。”
  鬼虎姚冷空道:“是的,咱们分两路开溜,老地方会面,这一老一少,咱们哥俩惹不起!”
  两人取得默契,立即分向东西两边的厢房纵身疾掠而起。
  大穷神哈哈大笑道:“这两个混蛋居然想‘走人’,真他妈的‘不上路’!”
  他口中说着,一声长啸,率先飞身扑向上了东厢房的飞天虎柳乘风。  尽管他大穷神没有明白交代,弓展也知道他是将奔向反方向的鬼虎姚冷空交给了自己。
  弓展暗暗好笑。
  笑大穷神老得天真,天真得可爱。
  断魂四虎中,如论轻功,就算飞天虎柳乘风最为高明。
  而这位大穷神在轻功方面的造诣,显然谈不上是看家本领,他不去追鬼虎姚冷空,反要去追飞天虎柳乘风,岂非不自量力,以“短”敌“长”?
  但是,事出仓促,他想提出纠正,也已来不及了!
  弓展手中,早就准备了一把小匕首。
  他等待的,就是大穷神的最后决断。大穷神身形离开殿脊,他手中的匕着,也跟着脱手飞出。
  结果,大穷神人尚在半空中,西厢房上鬼虎姚冷空,已经咕弄咚的自西厢房上栽了下来。
  弓展举起酒袋,咕噜咕噜的喝了几大口,又伸手捞起一片泸驴肉,塞人口中,细嚼慢咽。
  弓展气定神闲的笑笑道:“怎么样?”
  大穷神摇摇头道:“老了,不中用了。那个狗娘养的,身轻如燕,老夫拼尽了吃奶的气力,硬是追不上。”
  弓展笑道;“你追不上,理所当然。若是被你追上了,我才觉得惊奇哩!”
  大穷神有点光火道:“这样说起来,你臭小子是认定老夫老朽无能,追不上那狗娘养的,是白不量力,理当丢人现眼的了?”
  弓展笑道:“你知不知道你追的是天门四虎中的飞天虎?”
  大穷神一怔道:“飞天虎?那你小子为什么不早说?”
  弓展笑道:“是我没有跟你说清楚?还是你根本没有征询我的意见?没有留给我说话的时间?”
  大穷神忽然咳嗽起来,咳了一阵,才张望着道:“老夫留给你小子收拾的那个家伙怎样了?”
  弓展笑道:“躺在那边一排冬青树下面,好像已经睡着了!”潇湘子提供图档,xie_hong111OCR,潇湘书院独家连载
五、疑云迭雾
(一)
  正殿上的四盏壁灯,忽然同时点亮。
  了因尼当殿而立,净月、净云、净尘三名年轻的女尼一字雁立于后。
  了因合掌当胸,躬身道:“敝庵不幸,魔难重重,多亏两位施主慈悲,为本庵伏魔降德,贫尼谨率本庵弟子,向两位施主膜拜叩谢!”
  语毕,又一躬,师徒四人,同时跪拜于地。
  弓展从来没有受过别人这等人礼,心中并不自在。
  他以手肘推推大穷神,意思是要人穷神赶忙上前说几句客气话,将师徒四人搀扶起来,别这样以恩人自居,失去江湖侠义人士应有的风度。
  没想到大穷神竟然动也没动一下,只是冷冷的道:“老人想见见贵庵住持。”
  了因稽首道:“敝庵住持,便是贫尼了因。”
  大穷神打鼻孔中哼了一声道:“你是本庵住持,那么法号妙果的那个尼姑,她在贵庵中,又是什么身份?”
  了因怔了一下,合掌道:“她老人家是本庵上一代住持,家师妙法的师妹。她老人家一心向佛,从不过问庵中杂务。”
  大穷神道:“她如今人在何处?”  了因合掌道:“她老人家年事已高,体弱多病,这时候恐怕已经安歇了,施主有何指教,告诉贫尼,也是一样。”
  大穷神嘿嘿一笑道:“她如今才不过四十出头,比你大不了几岁,就说年事已高,体弱多病,像老夫这种六十几岁的人,岂不早就该进棺材了?”
  了因道:“贫尼愚昧,难以解释。”
  大穷神手一挥道:“你们起来,跟我走。告诉我你们那位妙法师姑的住处,我带你们去看看你们那位师姑是不是年事已高,体弱多病!”
  了因道:“谨尊老施主法谕。”
  了因尼叩罢,率众尼起身。
  弓展上前,轻轻扯了一下大穷神的衣袖道:“佛门乃清静之地,如果没有确切证据,可千万胡来不得,您老刚才对她们的态度,是不是太过份了些?”
  大穷神衣袖一甩道:“滚你的蛋,你小子命好,碰上了一个好师父,侥幸学了几手三脚猫的功夫。谈到江湖上种种匪夷所思的鬼门道,你小子还差得远哩!”
  因尼领路,空过一道月洞门,进入最后一重院落。
  了因指着一座竹木掩映的小红楼道:“那便是家师姑的静修之处。”
  大穷神一挥道:“臭小子,你去,看里面有没有人,有人就请她出来。不论如何失礼,都由老夫一肩承担就是了。”
  弓展应了一声好,立即向那座小红楼快步走去。
  红楼底层,一片漆黑。
  楼顶,有灯光映着纸窗摇曳;且有一股淡淡的香气,自楼顶顺着微风飘送下来。
  尽管大穷神肯定的指出,这座慈云庵是处藏污纳垢之所,庵内老少尼姑,都是俗人伪装,并说这次颜府窃案,十之八九必与庵中那名神秘的妙果尼有关,弓展因为事无实证,仍然不敢过份鲁莽。
  他稍稍退后两步,仰脸向上招呼道:“妙果师父在吗?”
  楼上一片沉寂,杳无回应。
  弓展吸气引身离去,如松鼠般,轻轻一跃,登上纸窗斜对面约六七尺处的一株紫桃树,对着窗户,又喊了一声。
  里面依然没有回应。
  现在,弓展可以确定这座红楼是座空楼了。
  他招呼的声音虽然不大,却是凝聚内力发出的。别说练武的人警觉性应较常人为高,即使一般俗人,也该被他这股夹有绵绵内劲的声音给震醒了。
  弓展暗暗奇怪:如果是座空楼,房内的灯和香,又是谁点燃的呢?
  而且,了因尼也没有睁着眼睛说瞎话的理由。
  妙果不在,她尽可以回答一声不在。
  为什么了因说在,结果却在这座红楼上不见了妙果的人影子?
  难道大穷神的猜测不差,那位妙果尼因为做贼心虚,知道事情瞒不过大穷神,临时“避”开了?
  弓展想得心烦,脑袋里也有点晕忽忽的感觉。
  树下突然传出大穷神的一声沉喝道:“楼上飘出来的香气有毒,小子,下来。”
  弓展凛然一惊,急忙运神屏息,飘然引身而下。
  大穷神望了弓展一眼,点头道:“唔,还好你小子为人厚道,如果完全依了老夫的话,一下子破窗而入,恐怕就要遭殃了。”
  大穷神说完,又冷笑着瞥了了因尼姑一眼。
  了因垂首不语,似甚惶恐。
  大穷神掏出一只小瓷瓶,倒出少许药未,在鼻孔上抹了抹,冷笑道:“老夫不怕这些技俩,待老夫上去瞧瞧!”
  双肩一晃,笔直拔起两丈来高,抬足一蹴,踢开窗户,穿身而入。
  不消片刻,大穷神又从窗口纵落地面,脸上如罩严霜,口中嘿嘿不已。
  弓展道:“上面情形怎么样?”
  大穷神道:“杯中残茶尚有余温,的确是刚刚离开不久。”
  了因尼合掌道:“老施主明察秋毫,当知贫尼所言不虚,敝师姑她老人家是贫尼的长辈,她老人家平时的言行贫尼一向不敢过问,所以,她老人家如有触犯施主之处,尚乞施主万勿迁怒……”
  大穷神沉默了片刻,冷冷地望着了因道:“了因,你听清楚了,到目前为止,老夫还没有查清你的来历,有关慈云庵的种种,也只是传闻,而无实据,所以,老夫今夜并不打算跟你为难。”
  了因尼俯首不语。
  她不敢为自己的清白辩护,对于一般人,她可以假装清高,而在这位大穷神面前,如果她也来这一套,那只是自讨苦吃。
  “现在,老夫只问你两件事,你要好好据实回答。”大穷神冷冷接着道:“问完了这两件事,老夫马上离开,如果你想任意搪塞,也希望你不要后悔。”
  “贫尼知无不言,绝不敢搪塞你老人家。”了因合十,态度诚恳。
  “第一、我问你,妙果尼每年是不是只有一段短暂的时间前来慈云庵,而平常大部份的时间,都是行踪不明?”
  “是的。”
  “第二、我问你,如果慈云庵出了大事情,而她正巧不在庵中,你们将以何种方法跟她取得联络?”
  “差人报讯。”
  “报去何处?”
  “襄阳岘山凤林寺。”
  “她常在该寺落脚?”
  “是的。”
  “讯息交代该寺何人?”
  “知客僧竹雨大师。”
  “全是实话?”
  “是的。”
  大穷神转向弓展:“好了,小子,我们走!”
  (二)
  明月当空。
  万里无云。
  出了慈云庵,大穷神放缓脚步,弓展上前道:“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大穷神扭头反问道:“你说呢?”
  弓展道:“襄阳岘山凤林寺?”
  大穷神道:“除了前往凤林寺,你有什么地方好去?”
  弓展笑笑道:“好啦!我的金杖太长老,咱们戏已演完,用不着再来这一套了。”
  大穷神瞪眼道:“你小子这话什么意思?”
  弓展笑道:“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  大穷神道;“你知道什么?”
  弓展笑道:“依晚辈从旁观察,刚才你只不过是在找个藉口下台而已,实际上,了因尼姑说的话,你根本一点也不相信。”
  大穷神眨眨眼皮,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小子,一个人太聪明了,会折阳寿的,你小子知道不知道?”
  弓展笑道:“这种话我也听人说过,只是我发觉一个人如果智力不足,能享高寿的机会好像也不多。”
  大穷神脸孔一沉道:“一个人智力不足,还不是什么致命伤,最要不得,而又最讨人嫌的,就是不懂得如何敬老尊贤!”
  弓展抱拳笑道:“是,是,是,老前辈以后要耍什么花样,晚辈纵然心里有数,也一定不说出来就是了!”
  (三)
  一个恐怖的血腥之夜终于过去了。
  但有些事情却似乎才只刚刚开始。
  慈云庵的住持了因尼姑,第二天一早便报了官。
  这是一种很聪明的做法。
  这样做不仅可以摆脱她们出家人跟这场大厮杀的关系,另一方面则又不啻向各路黑道人物递了一个照会。
  “你们也许已听说过慈云庵是处什么地方,还想不想前来慈云庵闹事捡便宜?”
  “你们跟鬼枪追魂汤中火,钢钩吴信义,天门山断魂四虎中的鬼虎姚冷空,魔虎张地师以及九疑三狐和长沙两大镖局中那些名镖师的武功造诣比较起来又如何?”
  十九名黑白两道上响叮当的知名人物,于一夜之间,名藉尽登鬼榜,无论在湖广道上,甚至整个江湖上,都是个很大的震撼。
  但是,它所引起的回应,却不是哀悼、叹惜、或震惊。
  因为每个人都坚信不移,长沙双杰、天门四虎、九疑三狐等人这次的大拼斗,无疑是为了争夺颜尚书府失窃的那批珍宝!
  参与争夺宝物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宝物最后的下落呢?
  这一点才是大家真正关心的事情!
  (四)
  如今,大恶棍弓展的名气更响亮了。
  窃案发生之初,就有谣言传出,说颜府窃案是这位大恶棍的杰作。经过慈云庵这场大杀戮,显然益发加强了这一谣传的可信程度!
  不是吗?除了老浪子佟二先生的得意高足,谁又有这份能耐,能将长沙双杰和天门四虎那样的狠角儿一一摆平?
  再说,师父外号“老浪子”,徒弟被称“大恶棍”有其“师”必有其“徒”,除了有着这样师父的徒弟,谁又有胆量敢于下这种骇人听闻的大案件?
  因此,结论产生出来了。
  只要能找到大恶棍弓展,便等于找到了颜府的那批宝物!
  只要能降服了大恶棍弓展,便等于得到了颜府的那批宝物!
  大恶棍弓展如今在哪里?
  要找弓展,事实上实在容易得很。
  长街尽头,有个小酒店。
  弓展如今就在这个小酒店里喝酒。
  小酒店的老板叫王大麻子。
  弓展是王大麻子酒店的老客人,也是个好客人。
  因为弓展喝酒从不赊帐。
  同时,弓展的酒品也很好。
  如果一个人喝酒不赊帐,酒品又特别好,这种人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无疑都是最好的客人,也是最受欢迎的客人。
  弓展除了以上两点,还有一个好处。
  对酒菜不挑剔。
  王大麻子酒店里只卖两种酒,黄酒、白干。
  下酒菜也只有四五样,猪头、茴香豆、水煮笋片、油炸花生,外加唯一的热炒,韭黄肉丝,或是葱花碎蛋。
  弓展如今喝的是白干,下酒莱只有三样:猪头肉、茴香豆、葱花碎蛋。
  王大麻子很欣赏弓展这样的客人,年纪轻、风度好、不挑剔、谈吐风趣。
  他时常告诉别人,如果每一个喝酒的客人都能像弓展这样,他愿意酒菜打七折收帐,就算不够老本,他也心甘情愿。
  只可惜有两件事情他不知道。
  第一件事情是,他不知道弓展的真正身份。第二件事情是,他不知道像弓展这样的客人会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
  王大麻子酒店里,喝白干都是两钱装的锡质子母壶。
  大壶里套小壶,空出的地方装滚水。
  喝久了,水凉了,再换滚水,酒则永远是温温辣辣的,一口下去,遍体舒畅。
  当弓展招呼王大麻子在小锡壶里斟上第四个四两白干时,酒店门口忽然出现了一名中年汉子。
  王大麻子是江西人,个头儿不小,胆量也很大,但当他看清现在这个走进酒店里的客人时,仍止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背脊骨发麻,心跳加速。
  进店的这个汉子,大约三十五岁上下,身躯粗壮,脸孔丑得像钟馗,一双大手,活似长了绒毛的蒲扇。
  而最叫人看了毛骨悚然的,便是这汉子那一双白多黑少,像死鱼似的眼睛。
  弓展微微一笑,轻声道:“别发呆了,王老板,快去招呼客人。”
  经弓展这么一提,王大麻子才如恶梦初醒般,噢了一声,放下酒端子,赶紧迎了上去,哈腰赔笑。
  “请坐,大爷,喝什么酒,要点什么小菜?”
  汉子不理,选了一副座头坐下。
  板凳是桑木制的,还承受得了汉子的体重,那张竹木拼凑的小四仙桌儿,却显然承受不了汉子两肘的力量,吱的一声,摇摇晃晃,差点塌垮。
  好在这汉子并非找碴来的,一看情形不对,赶紧移开双臂,才算保全了那付座头。
  “两斤白干,菜有几样,就上几样,要快。”
  “是,是,是……”
  王大麻了转身离去,心中嘀咕不已,像这样生意,老实说他宁可不做,赚钱多少,本另外一回事,伺候这样一个客人,他心里实在不舒服。
  弓展举起酒杯,仔细地打量着这个蓝衣大汉,似乎这个蓝衣大汉的每一个举动都引起了他的莫大兴趣。
  而蓝衣大汉只顾喝酒吃菜,连望也没多望他一眼。
  弓展第四次的四两白干尚未喝完,蓝衣大汉却已第三次大呼添酒。
  这也就是说,弓展才喝了十多两白干,这汉子已以不到他一半的时间,一下子喝掉足足四斤。
  弓展的酒量,算是不错的了,但在这蓝衣汉于面前,他显然只能算是一个像闻酒香的小顽童。
  一个人能有这种酒量,就算不是江湖中人,在长沙这—带,也该是个知名人物。
  弓展开始思索,这家伙是谁?
  就在这时候,酒座中又来了一名酒客。
  这人大约四十上下,一身劲装,满脸烟容,一欢眼珠子骨溜溜转个不停,就像一只刚刚走出地洞的耗子。
  他一进店门,眼珠子转了几转,便走去蓝衣大汉面前,毕恭毕敬的垂手弯腰道:“回左大爷,西城一带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出那小子的下落。”
  蓝衣汉子干了一杯酒,头一甩道:“不要紧,慢慢来,你去旁边座头上自己叫酒喝。”
  弓展暗暗奇怪。
  谁都看得出来,这名劲装汉子显然是蓝衣大汉的部属之一,他辛辛苦苦的为主人办完事情回来,主人却叫他去另一桌自己叫酒喝,这叫什么规矩?
  摆谱儿?
  弓展正在想着,又一名青年汉子走进酒店。
  这名青年汉子腰插短刀,五官尚称端正,只是脸上满布暴戾之气,像是随时随地都能拔刀跟人拼命似的。
  这个青年显然也是蓝衣大汉的部属。
  因为他长相虽然横蛮,一见了蓝衣大汉,却马上变得乖驯起来。他也像劲装汉子一样,走去蓝衣大汉面前报告道:“二叔,找不到——”
  蓝衣大汉抬头冷冷道:“你真的去找了么?没去找娘们寻快活杀时间?”
  青年汉子道:“阿瓢不敢。”
  蓝衣大汉道;“打听的结果如何?”
  青年汉子道:“城里有名的几处风月场所,以及两家大赌坊,阿瓢都打听过了。第一楼的两名姑娘,说他们好几天前,曾经听姊妹淘提起,那小子好像去第一楼喝过酒。别的地方都说没见过这小子,甚至没人认识这小子。”
  蓝衣大汉听了,好像很生气,怒声道:“滚,滚,你们这些不中用的东西!”
  青年汉子碰了个硬钉子,只好闷声不响,跑去隔壁座头上,在劲装汉子对面坐下,朝王大麻子叱喝道:“喂,麻子,你是不是瞎了眼睛?”
  王大麻子的脾气一向也不好,但冲着凶神恶煞般的蓝衣大汉,心里着实是寒了胆,所以,虽然挨了骂,还是勉强赔了个笑脸。
  “是的,是的,客官要喝什么酒?”
  “喝你娘的头,你不晓得先来抹抹桌子,送上筷子和汤匙碗碟?”
  “是,是,是,小子糊涂,请客官多多海涵。”
  王大麻子拿了一付餐具,正想送过来,突然有人悠然发话道:“王掌柜,东西拿回去。这位小客人还没学会说话,他只能吃他奶妈的奶,不能喝酒!”
  发话的人,正是弓展。
  酒店里突然沉寂下来。
  每个人都转过头去望着弓展。
  王大麻子僵在那里,进退两难。
  他当然希望听从弓展的吩咐,将餐具送回去,宁可不做这笔交易。但是,青年汉子和劲装汉子显然都是蓝衣大汉的部属,蓝衣大汉的长相又是那么狰狞吓人,万一得罪了这几个凶神恶煞,不仅弓展性命不保,就是他王大麻子,以及他这爿小酒店无疑都将会变成一团烂豆渣子,无法收拾。
  就在王大麻子发呆的这一瞬间,青年汉子已经霍地跳了起来。
  他遥指着屋角的弓展,怒声道:“奶奶的,你是喝醉了?还是活腻了?你他奶奶的居然敢找我左少爷的麻烦?”
  弓展不慌不忙端起酒杯,喝了口酒,从容道:“是的,我是在找你麻烦。因为你老弟大概老子死得太早,欠人管教。”
  姓左的青年汉子勃然大怒,转向劲装汉子一甩头道:“病豹,上!让这个大小子见识见识我们夏口十二豹的厉害!”
  蓝衣大汉坐在那儿,翻着一双白多黑少,像死鱼似的眼睛,始终一无表示。
  他对青年汉子的暴戾举动,既不鼓励,也不加以制止,好像这一类纠纷,他已司空见惯,已懒得去为这种鸡毛蒜皮大的事情劳神操心。
  左姓青年汉子和病豹双双离座,气咻咻的向弓展那张桌子逼过去。
  弓展仍然若无其事的坐在那里,全身上下除了一双眼珠子,几乎连坐姿也没有改变一下。
  他听说过夏口十二豹这个名称。
  虽然他无法记住十二豹每一个人的混号和姓名,但他已能确定的一点是,这个姓左的青年汉子,无疑就是十三豹中最年轻,也最嚣张的火豹左长风!
  至于蓝衣大汉是谁,由于火豹左长风喊过他一声二叔,以及病豹常苍对他恭敬的态度,弓展已经想到了一个人。
  丑金刚左天雷!
  左天雷是君山天哑老人的关门弟子,因为体质上的天赋异禀,据说在君山天哑老人所有的弟子中,就以这个丑金刚成就最高。
  鬼枪追魂汤中火虽然是天哑老人的大弟子,但每当提起他这位小师弟时,都忍不住要竖大拇指,赞誉备至。
  这个丑金刚一向纵横于夏口一带,如今他在大师兄鬼枪追魂汤中火遭遇意外不久,就带了十三豹中人来到长沙,同时打听的又是一个什么小子,其动机和目的,自是不问可知。
  他们表面上的藉口,可以堂而皇之的说是为了要替大师兄汤中火报仇,而骨子里面,则是司马昭之心——自然也是为了颜府那批财货!
  火豹左长风仗着十三豹在三湘地面上的威名,加上又有二叔丑金刚在场,哪里还会将表面看来文文静静的弓展放在眼里。
  他大踏步带头走过来,采取的是射人先射马的战术,侧身抬腿,呼的一声,一脚踢向弓展酒桌。
  酒店的座头,都不坚实,这一脚若给踢中了,碗盘汤水,碎木竹屑,必然会扬起一天的雾雨。
  到时候,促处一角的弓展,手脚施展不开,自是大为不利。
  可是,说也奇怪,只听啪的一声,左长风一脚踢是踢中了,但那张看来并不如何牢固的木桌,居然丝毫未受损坏,甚至连桌上汤碗里的汤水都没有溢出一滴。
  倒是火豹那只右脚,有如踢中石板似的,疼得如遭火灼。
  如果两豹知情识趣,光凭弓展施展的这一手借物传力,两人就该知难而退了。
  但是,两豹自忖声势上占了上风,一心只求表现,根本没有去理会弓展这种无言的警告。
  病豹见火豹左长风一腿无功,唰的一声,掣刀在手,箭步上前,疾刺弓展面门。
  弓展视如不见,倏然举著去挟茴香豆。
  病豹又怒又喜,暗忖:“好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你以为老子这把刀是纸糊的?”
  手腕添劲,刀光闪动,去势更急。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怪事又发生了。
  病豹刀尖刺去的部位,明明是弓展的双眉夹心处,可是,当他刀尖快触及弓展鼻梁骨时,弓展的一颗脑袋忽然不见了。
  病豹只觉去势一滞,刀尖已被弓展一双竹筷夹住。
  病豹攻势受阻,对火豹而言,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火豹左长风顾不得右脚疼痛,一扑而上,立掌如刀,力劈弓展顶门。
  一直声色不动,冷眼旁观的丑金刚,这时也不禁微微点头,露出赞许的神情。
  因为目前的情势异常明显。
  弓展如想化解火豹的一掌,就必须放弃对病豹的牵制;而他如果真的放弃了对病豹的牵制,病豹的短刀,则又势必如脱缰之马,直奔他的咽喉。
  王大麻子又急又惊,骇呼道:“客官快逃……”
  他喊的客官,当然就是弓展。
  但是,王大麻了虽然个头儿大,身躯粗壮,对武功方面,却是个地道的门外汉。
  他只知道弓展处境危险,应该赶快逃命,却没有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弓展就是想逃,又能怎么个逃法?
  弓展当然不会逃。
  他也没有放弃对病豹常苍的牵制。
  他的反应只是将右手竹筷使劲一捺,让病豹的刀尖高高向上竖起,然后偏身一带,以病豹常苍的刀尖,承受了火豹左长风的一掌。
  丑金刚脸上的笑遽然消失。
  紧接着是火豹左长风的惨嚎。
  火豹的一掌劈得很有劲道,病豹的刀尖也够锐利。
  所以,当火豹一掌落下,病豹的刀尖,立刻从他掌中穿进,而在他虎口部位冒了出来。
  冒出刀尖,也冒出了一股鲜血。
  一直到这时候,弓展才动用了他一直闲着的那只左手。
  弓展左手一挥,反掌击在病豹的胸膛上。
  病豹上身一颤,倒飞出去。
  弓展这一掌虽然没有要了这位病豹的命,不过这一掌力道可不轻,这位病豹至少在半年之内、可要真正的病上一场了。
  火豹左长风的情形更糟。
  弓展松开竹筷,腾出右手,也是一掌。
  他这一掌刮去的地方,是左长风的脸颊。
  火豹左长风脑袋一晃,牙床松动,满嘴石榴米子,又咸又腥。
  弓展微笑道:“现在明白了没有,左大少爷,这就是口德不修的结果!”
  酒店中的几名酒客,早已溜得精光,王大麻子缩在灶后,两眼瞪得像鸽子蛋。他几乎无法相信这个常来他店里喝酒的青年人,竟然有着这么一身惊人的武功。
  丑金刚寒着一张可怕的钟旭脸,冷冷的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他瞪着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珠子,眼光像铁钉似的盯在弓展脸上道:“尊驾大概就是传说中,老浪子佟二先生的那位高足吧?”
  弓展点头道:“不错,你们四处要找的人,大恶棍弓展,便是在下。”
  丑金刚哼了一声,点头道,“好得很!”
  然后,他转过头去,瞪着已像两个难民一般挤在一起呻吟的病豹和火豹,沉声道:“你们赖在这里不走,是不是挨得不够,还想我替你们松松筋骨?”
  两豹晓得丑金刚的脾气,一声令下,谁也违抗不得,于是两人顾不得受创部位的疼痛,立即相互扶持着匆匆出店而去。
  丑金刚横跨两步,捡起地上那把短刀,又转向弓展道:“这位弓家弟台,咱们出去外边聊聊怎么样?”
  弓展道:“你那两位宝贝部属已经跑掉了,请阁下先替他们把酒菜帐和店的损失算算清楚。”
  丑金刚毫不犹豫的摸出一整块银子,掷在灶台上道:“十两,够不够?”
  弓展道:“够了,你也可以滚了!”
  丑金刚象受了戏弄似的,两眼陡地一翻道:“你小子真敢——?”
  弓展一边喝酒,一边若无其事的道:“别小子小子的摆威风了,伙计,你丑金刚凭了一身粗皮厚肉,在夏口一带充充老大还可以,如果想到外面江湖上来混世界,恐怕还得另外找个师父,多学几套手艺才行。”
  丑金刚气得哇哇怪叫,一张面孔涨得像尿泡子。
  “好,好,老子就来跟你学……”
  只见他双臂一圈,像爆豆似的,发出一阵清脆的格卜之声。
  然后,冷哼一声,紧握短刀,向弓展一步步逼去。
  弓展视如不见,仍然饮啖如故,
  就在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站住,左天雷!这位弓家老弟说得不错,你那几手粗活儿,还是别献丑的好!”
  丑金刚左天雷先是一怔,接着转身朝门外破口大骂道:“我操你妈巴子的,是哪个杂种——”
  店门口应声窜入一条人影子,接着叭的一声脆响,丑金刚铁塔般的身躯,登时飞离地面,蓬的一声,撞上大灶。
  能将丑金刚如此庞大体位的人一巴掌打得飞了起来,这个人的腕力,自是强得惊人。
  但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如今这个出手教训丑金刚的人,竟是个文弱瘦小,看上去体重不到四十斤,一身乡农装束的黑肤中年汉子。
  这个人的长相,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如果你从一座贫穷的村镇经过,像这种体形和穿着的人,你几乎随时都能碰上三五个,甚至十个八个。这一来,连弓展也不禁微微一怔。
  这位仁兄,又是何方神圣?
  就在弓展正在思索这个瘦汉子来历之际,丑金刚已经从灶台上持刀飞身扑下。
  瘦弱汉子虽然一掌打断了这位丑金刚好几颗牙齿,但显然并未造成这位丑金刚身体上其他部位的伤害。
  以这位丑金刚坚壮得像水牛似的体格来说,等闲去掉几颗牙齿,自是无关痛痒。
  对丑金刚凶猛的攻势,瘦弱汉子没有闪避。
  事实上,在这种狭厌的小店里,也没有多余的地方供他闪避。
  丑金刚一落地,便如大熊捉拿一只小猿猴似的,将瘦弱的汉子一把牢牢搂住。
  他左臂像铁环般勒紧瘦弱汉子的脖子,右手短刀扬起,对准瘦弱汉子的心窝,狠狠一刀戳下。
  “你奶奶个熊!”丑金刚在吼,为自己助威:“我先捅你娘的两个大窟窿,看你这个杂种还敢不敢冷拳伤人——”
  瘦弱汉子因身材矮小,被丑金刚粗臂一兜,一张面孔全都遮没了,所以也看不清瘦弱汉子此刻脸上究竟是一付什么表情。
  弓展接着看到的,是丑金刚说到最后一个人字时,好像突然吞下了一个滚烫的汤团。
  只见他腰一弓,两眼暴瞪,刀尖僵凝半空中,然后双臂松垂,踉跄后退。
  弓展是这方面的大行家,当然看得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因为丑金刚一时轻敌,中了瘦弱汉子的肘拳。
  瘦弱汉子的掌力已是那么惊人,双肘拐倒顶的力量,自然更是不在话下。
  丑金刚于灶前一跤栽坐下去,垂头喘气,每喘一口气,唇角便是涌出一大堆血泡子。
  瘦弱汉子连回头去望也没望一眼,继续向弓展这边走来。
  他走到弓展座头前站定,不卑不亢的抱拳道:“家主人已备好水酒一席,恭请弓大侠赏光!”
  弓展迷起眼缝,静静的望着这个一身武功深不可测的瘦弱汉子,好像根本没有听清对方刚才说的什么话。
  如果说得正确一点,应该是一不是没有听清,而是没有听懂。
  “家主人已备好水酒一席,恭请弓大侠赏光!”
  “家主人”是谁?又是谁叫他这位“家主人”事先就“备好”这席“水酒”的?
  这桌酒席设在那里?
  为何而设?
  对方何以会认识他这位“弓大侠”?何以在准备酒席之先,就弄清了他的落脚之处?最重要的一点是:对方又凭什么这样有把握他弓展一定会“赏光”?
  俗语说得好:宴无好宴。
  一名仆人的武功已是如此了得,主人武功如何,自是想像可知。
  只要是一个正常的人,谁又会接受邀请,去赴这种宴会?
  弓展静静的等待对方接着说下去。
  但他等到的只是一片沉默。
  瘦弱汉子两句话说完后,姿式不变,平视而立,很明显的,对方也在等待。
  等待他的回复。
  弓展轻轻叹了口气,摸出一块碎银,放在桌子上,缓缓站了起来道;“要早知道贤主人如此多礼,这一顿我就省下了。”
  (六)
  弓展赴的是个莫名其妙的约会。
  他跟在瘦弱汉子后面,就像山路上一头蒙上了眼罩被人牵着鼻子走的笨驴子。
  在未到达地点之前,没有人能告诉他,前面究竟是一片肥沃野草还是一道万丈悬崖。
  他如今唯一能够想像得到的,便是今天这位邀请他赴宴的主人,显然有着一身卓绝的上乘武功,以及有着一种惯于发号施令的刚愎性格。
  因为对方好像已算定他弓展一定不会拒绝他的邀请。
  对方为什么会有这份自信?
  对这样一个带有强迫和要胁意味的邀请,如果换了别人,相信一定不会感兴趣。
  就算为了满足一时的好奇心,也必然会先问清对方的姓名和身份,以及设宴的用意,才会仔细斟酌一番,是否有接受邀约的必要。
  而弓展居然未加推敲,就答应下来了。
  为什么?
  要问为什么?恐怕就连弓展自己也无法确切的解释清楚。
  他也许只能提出一个答复。
  他绝不会为此一决定后悔。
  他知道这些年来,他得罪了不少人,已成了别人的眼中钉,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有一道无形的网,紧紧的笼罩着他。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寻找缺口,冲破这道无形的网,去找出那些暗中撒网的人。
  如今,这个诡异的约会,会不会就是一道缺口?
  (七)
  最后事实证明,这次的邀约,并不是一道缺口。
  说得恰当些,它应该是个陷井。
  一个美丽的陷井。
  他们走进去的,是东郊一座有小溪环绕,修竹掩映的古老庄院。
  如今已是黄昏时分。
  五月的黄昏。
  霞抹山腰。
  榴花喷火。
  中庭竹摇风生,一片幽雅宁静。
  弓展刚刚步下台阶,立即从右侧月洞门中迎出两名素衣女婢,弓展只不过多打量了那两名女婢几眼,那名领路的瘦弱汉子,便告失去踪影。
  弓展淡然一笑置之。
  两名女婢年约十四五岁,虽然说不上如何秀丽可人,但总比那个瘦弱汉子看起来要顺眼得多,瘦弱汉子自动离去,应算他仁兄自己识趣。
  两婢含笑欠身,不发一言,以手势将弓展引入后院。
  穿过竹林中一条曲径,弓展终于见到了招饮的主人。
  天色虽然尚未完全黑下来,餐桌两端的银托烛台上,却已高高燃起两支大红蜡烛。
  红木餐桌上除了一大壶暖在锡桶中的美洒外,菜色是:腌苜宿、卤山鸡、蜜酥松子、蒸茄、醉虾、腰片凉拌粉皮,以及一道尚温在小火炉上的什锦砂锅鱼头。
  菜色简单,搭配精致。
  就算是碰上了美食专家,对这份酒菜,大概也没有什么好批评的了。
  但弓展此刻目光所停留的地方,却不是餐桌上的佳肴美酒。
  他凝视着的,是餐桌对面,今天的这位主人。
  弓展行走江湖,并非初出茅庐。
  这些年来,他走过不少地方,会过不少高人,当然也见过不少名门闺秀,江湖尤物…
  但是,像此刻对面的这位女主人,他无疑还是第一次遇上。
  女主人神色自然,态度大方,也在含笑凝望着他。
  首先令弓展感到迷惑的,便是这位女主人的年龄。
  如果根据他的第一印象判断,这位女主人的芳年应是双十左右。
  可是,看她那稚气未脱的微笑,无邪的眼神,却又很难让人相信已超过了十六岁。
  另一方面,倘若今天先备妥酒菜,再差人邀请弓展,都出自她的一手安排,而她也就是这座庄院唯一的主人,那么,她的年龄就不该低于二十五岁,甚至不该低于三十岁。
  当然,这些都无关紧要。
  紧要的是,这个谜样的小女人是谁?
  她为什么要为他摆下这一桌酒席?
  对方既已知道他是“大恶棍弓展”,当然不会不知道他就是“老浪子”佟二先生的“高足”。
  他们师徒的名气虽大,口碑却不怎么样,这个美得令人坐立难安的小妮子今天把他找来,是仰慕他弓展的“鼎鼎侠名”还是他弓展的“昭彰劣迹”?
  “刚才进门时,我没有听清楚。”弓展微笑:“姑娘——您——刚才您说的芳名怎么称呼?”
  女主人望着他,隔了很久,才缓缓反问道:“弓大侠是不是经常都这样跟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女孩子耍嘴皮子?”
  “并不是经常都这样。”弓展微笑:“就像我并不是经常都会受到一个美丽而陌生的女孩子邀请,并不是每次邀请的使者都有着一身上乘武功一样。”
  女主人的芳容突然变色。
  “弓大侠受到了胁迫?”
  “我这样说过了鸣?”
  “否则弓大侠怎加道我派出去的使者有着一身上乘的武功?”
  弓展微微一笑:“如果姑娘不希望别人知道你的家将武功如何,以后最好能注意两件事。”
  “注意那两件事?”
  “第一、别限制他将客人请到的时间。第二、要他记住,你吩咐他做什么,他就只能做什么,少管使命以外的闲事。”
  女主人扭头向房外脆声道:“小莺,你去喊胡矮子进来一下。”
  弓展没有阻止。
  他知道告密是一种小人行径,但到目前为止,这对主仆的行径,似乎也不见得如何光明正大。
  他不喜欢目前这种像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所以,他很想看看那个胡矮子会不会因为泄露了自己的一身武功而受到责备,以及何以会受到责备的理由。
  胡矮子来了。
  他站在房门口,俯首躬身,等候指示,对女主人显得异常恭敬。这使得他本来就很矮小的个头儿,看上去又更矮小了不少。
  “老胡!”女主人语气中并无多大怒意:“你是在什么地方找到弓大侠的?”
  “打铁街尾,王大麻子酒店。”
  “听说刚才你在弓大侠面前,着实露了一手?”
  “小的是万不得已。”
  “哦?”
  “因为小的当时如果墨守大小姐的告诫,恐怕就很难请到这位弓大侠了。”
  “哦?”
  “大小姐应该听说过天哑老人的关门弟子,丑金刚左天雷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哦——丑金刚左天雷当时也在场?”
  “而且很明显的对弓大侠不怀好意。”
  “你以为弓大侠连一个丑金刚也应付不了?”
  “小的不是这个意思。”  。
  “那为什么要你出手代劳?”
  “大小姐为这桌酒席已忙了一整天,小人深恐弓大侠跟左天雷那厮折腾过一番之后,到时候会影响了欣赏大小姐烹任手艺的心情。”
  “好,没事了,你下去吧!”
  “谢大小姐。”
  胡矮子走厂,女主人回过头来。
  “胡矮子虽然违背了我的吩咐,但我很高兴他总算还懂分寸,没有侵犯到弓大侠”
  “是的。”弓展微笑:“大小姐不该向我交代的,都已经向我交代得很清楚了——底下喝酒?”
  女主人没有回答,从暖壶中拎起酒壶,为弓展和她自己各斟了一杯酒。
  她放回酒壶,端起酒杯。
  “小妹名叫佟美凤。”她向弓展举杯示意:“刚才不礼貌的地方,尚望弓大侠多多原谅。”
  弓展一下呆住了!
  “佟美凤?”
  佟美凤喝了一小口酒,放下酒杯,含笑望着弓展。
  “这个名字是不是吓坏了你?”
  弓展一声不响,一仰脖子干了那杯烈酒。
  弓展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佟美凤的问题,但从他的动作上不难看得出来,他是的的确确被佟美凤这个名字吓坏了!
  如果他早从矮子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相信他说什么也不会接受这项邀请。
  接着,也许是喝下了一杯烈酒的关系,弓展又将这位女主人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好一阵子,这才冒出一句很突兀的话。
  “你是偷跑出来的?”
  佟美凤笑了,笑得好不开心。
  她似乎没有想到,像一条翻江龙似的,将武林中搅得波涛起伏的大恶棍弓展居然也会说出这种傻话来。
  “我既没有犯国法,也没有犯家法,为什么要偷跑出来。?”
  弓展自动提起酒壶为自己又斟了一杯,然后夹了一块卤山鸡,一边咀嚼,一边思索,很久很久之后,才又抬头道,“佟姑娘设宴相邀,究竟有何指教?”
  佟美凤似乎为弓展这一声佟姑娘感到很不自在,轻轻叹了口气,微微摇头:“江湖上都传说你这位弓大侠为人狂放不羁,一身是胆,如今看来,可真应了一句老话:闻名不如见面!”
  弓展也叹了口气道:“还有一句老话也说得不错,相见不如不见,两个不该见面的人,忽然见了面,无论如何总不是一件好事情。”
  佟美凤修眉微剔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弓展苦笑一下道:“你应该懂得我说这几句话的意思。”
  佟美凤是不是真的应该懂得弓展这几句话的意思?
  是的,她就该懂。
  终南佟大先生是当今武林的泰山北斗。
  虽然武林中早在数十年前就已废弃了那种什么“盟主”之类的“封号”,而实际上,谁也无法否认,今天武林中如果还有领袖人物存在,这位受人尊敬的领袖人物,无疑便是终南佟大先生!
  终南佟大先生受人尊敬的原因,除了一身已臻化境的武功之外,便是这位佟大先生为人非常讲究“气节”和“名节”。
  所以,三四年前,他一听说黄河两岸出了一名大淫盗,便立即传召江河五奇克日加以围剿。
  尽管最后事实证明,他是误听了小人的谗言。但是,这对这位佟大先生嫉恶如仇的品德,却是有增无损。
  如果这位佟大先生一旦知道了他的独生掌珠,居然降尊纤贵,洗手作羹汤,殷勤款待一个声名狼藉如弓展这样的江湖大浪子,这位佟先生会有什么感想?
  如果这位佟大先生一旦发现了雷霆,试问他们今天举杯对饮的这一对,又将会陷入一种什么样的处境?
  佟美风显然很快便会领会了弓展的弦外之音。
  但是,这位佟大小姐仍旧神色自然,似乎并不像弓展那样把这种可预见的后果看得如何复杂而严重。
  “是的,我应该懂得你的意思——”佟美风点头,又举杯朝弓展照了一下:“如一旦被家父发现我曾跟你弓大侠在一起喝过酒,试想那时候我佟美凤除了潜遁深山,削发为尼,或一死了之,此外大概再没有更好的自处之道了。”
  “姑娘既然明白这一点,又为什么一定要跟在下见面?”
  “因为我有非跟你见面不可的理由。”
  弓展不觉又是一呆。
  “什么理由?”
  “为了挽救一个人的性命。”
  弓展有点诧异:“佟姑娘一向甚少在江湖上走动,谁的生命如此珍贵,竟值得你佟姑娘甘冒大不韪,加以垂注维护?”
  佟美凤笑了一下道:“我虽然很少在江湖上走动,但这并不表示我对江湖上的情形一无所知。”
  弓展点头,这一点他完全相信。
  终南佟大先生的“高风堂”,佳宾往来,长年络绎不绝。投止者非高人即奇士,身为高风堂主人的独生掌珠,自然不会跟江湖隔绝。
  佟美凤又笑了一下道:“我想营救的这个人,以他本人在江湖上的风评来说,我这一趟长沙之行,的确触犯了不少忌讳。”
  弓展喝了一大口酒,长长叹了口气道:“不管这个人是谁,我都无法不说一声他仁兄真够福气!”
  佟美风微笑道:“你很羡慕这个人?”
  弓展道:“何止于羡慕。”
  佟美凤笑道:“甚至有点妒忌?”
  弓展道:“妒忌死了!”
  佟美凤笑道:“你知道这个人是谁?”
  弓展道:“是谁?”
  佟美风掩口道:“就是台端!”
  这一下,弓展可是真正而彻底的呆住了!
  佟大先生因为他是佟二先生的徒弟,受了“有其师必有其徒”的影响,所以始终不肯承认他们之间“师伯”“师侄”的名份。
  这也正是后来黄河两岸发生罪案,别人轻易便能把罪名栽在他头上的原因。
  佟美凤算起来应该是他的堂师妹,但由于上一代两位老兄弟的隔阂,他们只是相互知道对方的名字,而从未见过面。
  而今,这位有着散花仙子之称而事亲极孝的小师妹,居然会为了他的安全,不辞千里跋涉,前来提示警讯,这种事情谁能想像得到?
  弓展费了很大力气,才使自己回复镇定。
  “姑娘意思,是说弓某将有生命之险?”
  佟美凤敛笑正容点头道:“是的,有人正在设计捉拿你,这个主其事的人,心思灵巧,手段狠辣,等他找上了你,相信你决逃不了他的布置。”
  “令尊知不知道这件事?”
  “怎么会不知道?这本来就是家父的主意,这个人也是家父请出来的。”佟美风稍稍顿了一下,接着道:“家父的意思,本来只想设法将你带去终南,亲自加以讯问,以明事实真象。但是,美凤知道,你只要了一落入这个人手里,将绝无活命机会!”
  “这次我又犯了什么法?还是年前黄河两岸发生的那些罪案?”
  “不是。”
  “哦?”
  “有人指控你是风阳无极神翁一家三十八口灭门血案的主凶!”
  弓展忽然有着一种周身麻木的感觉。
  直到他喝下第三杯酒,这种麻木的感觉,才慢慢消失。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月前。”
  “两个月前我在什么地方,江河五奇中最少有四位可以做我的证人。”
  “所以我不相信这是事实。”
  “而令尊却信而不疑?”
  “他的身份不同,发生了这种大事,他不能凭片面之词定了一个人的罪名,也不能凭片面之词洗刷一个人的罪名。所以,他才想设法将你弄到终南去当众对质。”
  “这是谁散布的谣言?”
  “我不知道是谁散布的谣言。”佟美凤冷静的道;“你也大可不必去追究,因为事情既已发生,你就是逮住了那个散布谣言的家伙,他承认他说的是谎话,或是将他碎尸万段,仍然无补于你的清白。”
  “令尊就该知道。”弓展道:“风阳无极神翁萧平野乃一代武学宗师,一身无极神功,生平未遇敌手,就算无人愿意证明我弓展当时身在罪案地点的数百里之外,弓某人又凭什么能耐能犯下这件灭门血案?”
  “这怪你不该从二叔那里学得了一套神奇的七星刀法。”
  “萧家三十八口,均死于快刀之下?”
  “男女老幼,无一例外。”
  弓展又喝了一大口酒,摇头喃喃道:“太不可思议了,无极神翁乃一代长者,为人宽厚仁慈,是谁昧尽了天良,要下这种毒手?”
  佟美凤道:“凡是有良心具正义感的武林人物,都有追查这件罪案真象的责任。不过,对你来说,却暂时是个例外。”
  弓展道:“为什么?”
  佟美凤道:“因为你目前必须先设法保全住你自己的性命。”
  这提醒了弓展刚才想问而没有机会问出来的一个问题。
  “刚才你说已奉令尊之命,正向长沙赶来的那个角色是谁?”
  “你听了这个人的名字,准会吓一大跳。”
  弓展微笑道:“没有关系,今天受的惊吓,已经够多的了,再给吓上一次,应该还承受得住。”
  佟美风道:“西北道上有位‘无心婆婆’,这个名字你听人说过没有?”
  弓展并没有被这个名字吓一大跳。
  他只是突然感到一股寒意。
  从背脊骨,一直寒到脚底。
  但他没有用喝酒来镇定自己。
  因为,他知道即使喝上十壶烈酒,对驱逐这股寒意也将无济于事。
  有人说:被无心婆婆杀死的人,如果把所有的尸骨都收集起来当建材,至少可以搭建一座像终南高风堂那样的华厦,甚至比高风堂还要来得宽敞。
  也有人说:这位无心婆婆的心肠很好,平常既吃化斋又念佛,她杀人纯属一种超渡,她跟佛家渡人,唯一不同的地方便是好坏不分。坏人要渡,好人也渡!
  她杀人,很少有非杀不可的理由。即使杀错了,她认为那只能算是一种“无心之失”。
  所以,她被人喊作“无心婆婆”。
  弓展以前没有见过这位无心婆婆,他希望最好永远见不到。
  因为他如果跟这位无心婆婆一旦遇上了,根据这位无心婆婆以往的“实绩”他相信他被“超渡”的机会一定比他能“超渡”对方的机会多很多。
  现在,他只有一个疑问:以佟大先生的身份和声望,何以会跟无心婆婆这种人打交道?
  他向佟美凤很不客气的提出了这个疑问。
  佟美风的脸色登时阴暗了下来。
  “这也正是我要抢先前来向你报警的原因之一。”她说着,幽幽一叹:“家父这些年来,不知道是否上了年纪的关系,有很多举止措施,都叫人觉得极不妥当。”
  弓展默然不语。
  佟美凤的感觉,也正是他的感觉;但是,佟大先生毕竟是他的师伯,尤其是当着佟美凤面前,他更不便对这位不肯承认他为师侄的师伯加以批评。
  他开始喝酒吃菜。
  弓展发现他这位小师妹的烹饪手艺,的确不俗。
  佟美风见他吃得津津有味,也慢慢的高兴起来。
  弓展为了不使这位小师妹心存芥蒂,也为了报答这位小师妹的情意,他决定改变称呼。
  “师妹这次带人远行,师伯知道不知道?”
  佟美凤摇头,娇颊上泛起光彩。
  “不知道。”
  “要是知道了怎么办?”
  “我也不小了,而且又有一身武功,偶而出来走走,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话是如此,师妹还是以小心为宜。”
  佟美凤瞅了他一眼,哼哼道:“瞧你这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弓展苦笑道:“江湖道路之崎岖,人心之诡谲可怕,像师兄我,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今天江湖上,不分黑白两道,人人都说我是个大恶棍,而我自己,却始终不明白,我究竟做错过什么事。”
  佟美凤道:“疾风知劲草,日久见人心。你愁什么?只要佟二叔知道你的行为端正就够了。”
  弓展想了想,忽然抬头道:“师妹已经来过了,这件事情我也知道了,师妹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佟美凤道:“我回不回去,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弓展措词为难地期期道:“我意思是说——”
  佟美凤打断他的话头道:“你还是为你自己的事情多操操心吧,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
  佟美凤话刚说完,胡矮子忽然进入房中。
  他向佟美凤抱拳道:“回大小姐,王胖子有了消息;据说那个恶婆子已经到了长沙地面。”潇湘子提供图档,xie_hong111OCR,潇湘书院独家连载
六、无心婆婆
(一)
  当一个人呱呱坠地之后,第一件大事情,大概便是找长辈或有学问的人取个吉祥而含义深远的名子了。
  但是,对大多数人来说,如果来个“人”“名”对照,我们常会发现不少有趣的例子。
  譬如说:取名“龙”“风”的男女,经常都是些窝囊废。
  取名“武雄”者,往往弱不禁风。
  名“智聪”者,常是个低能儿。
  一肚皮卑鄙龌龊的家伙里面,颇不乏“守仁”“重义”之辈。
  妓女里面有“淑贞”。
  “高升”和“来福”,通常都是奴才。
  而这,也许正是后来一些聪明人,将儿女的名字取成“大牛”、“阿土”、“石头”、“米粉”、“虾米”的原因。
  因为他们知道,一个人的名字,往往与福禄寿禧富贵穷通背道而驰。取个乌七八糟,不登大雅之堂的名字,也许还会带来好运道。
  像张小呆,便是一个反面的好例子。
  当钢钩吴信义吴二爷在世时,张小呆是富贵赌坊里的三总管。
  三总管也者,只是名义好听,其实不过一名杂役头儿而已!
  张小呆人如其名,看上去,的确有点呆里呆气的。
  吴二爷擢升他为三总管,只看中了他一点,脚底下勤快。
  如果吴二爷不死,无论这位张小呆脚底下如何勤快,相信也绝升不了大总管或二总管。
  如今呢?富贵赌坊的大老板,便是这位张小呆。
  吴二爷死讯传来之初,大总管黄必烈,名正言顺的当天便升上了老东家的遗缺。
  由于二总管尤清残废,张小呆也按顺序升上了大总管。
  可是,先后不过三天工夫,富贵赌坊的东家,又告搬位。
  原因是,黄必烈有福无命,突然暴毙。
  黄必烈是怎么死的,没有人知道原因,也没有去追究原因。反正人死了是事实,人死不能复生,和尚死了庙在,该谁接掌大权,谁就升登宝座。
  黄必烈的死因,只有一个人心里清楚。张小呆!
  张小呆接下这座价值数十万的基业,他花去的成本,一共是两钱六分银子。
  一壶酒,四钱信州砒霜!
  张小呆,人人说他一付呆相,你说他呆不呆?
  (二)
  张小呆当然不呆。
  不过,张小呆虽然不呆,似乎也还算不上是个绝顶聪明的角色。
  因为他如果够聪明,他就该在谋夺这个宝座之前,同时考虑到另一个问题:富贵赌坊尽管是个日进斗金的大宝矿,它有朝一日会不会变成一个烫手的山芋?
  吴二爷当年能坐稳这把金交椅,是因为有位盟兄鬼枪汤大爷;鬼枪汤大爷受人尊重,是因为有座札硬靠山,天哑老人。
  他张小呆有什么?
  就凭他临时以酒色拉拢的,那七八名腰粗臂圆的小兄弟?
  当然,张小呆事后也并不是没有想到这一点。可是,在既成事实之后,再想办法补救,就跟未雨绸缪差得远了。
  就在张小呆接替黄必烈执事富贵赌坊的第二天,赌厅里来了两名赌客。
  这两名赌客大约三十五六岁下下,劲装佩刀,长相怪异.眼光炯炯有神,一看便知道是江湖黑道上的棘手人物。
  不过,张小呆当时并未在意。
  他在富贵赌坊当了三年的三总管,像这一类型的人物,他见得多了。
  而且,正如俗语所说的,人不可貌相,长相凶恶的人,有时并不一定就会闹事情。
  赌坊,通常就跟妓院差不多,只要身上有银子,谁都可以进来。
  除非你关门歇业,你永远没有选择客人的自由。
  所以,张小呆当时的预防措施,只是朝两名巡场子的弟兄使了个眼色,意思让他们多加小心,尽量殷勤伺候,别让对方找到闹事的借口。
  两名长相特别的赌客,一个粗壮结实,身材不高,脸如锅底,阔嘴扁鼻子,眼睛老往高处看,显示出一付目中无人的样子。
  另一个身材高瘦,脸孔狭长,鼻梁如刀,眼珠如豆,闪烁不定,神情诡谲而阴沉。
  两人在几张赌台旁边走来走去,到处张望,似乎并没有出手下注的意思。
  巡场的两名护台师父,一个叫铁头老九,一个叫拼命三郎小尹。
  两人原是吴二爷辖下一家妓院的两名打手,因为平常跟张小呆走得近,在张小呆接掌富贵赌坊后,临时被提升起来的。
  两人经过张小呆的眼色示意,顿时提高警觉,暗中留意两名怪客的一举一动。
  两名怪客在大厅里溜了几圈,眼色一使,双双稳步向大厅后面走去。
  铁头老九和拼命三郎小尹一看情形不对,立即快步超前,拦住两人去路。
  铁头老九抱拳赔笑道:“两位大爷,对不起,后面没有场子了。”
  黑皮汉子两眼望着高处道:“我们不是找场子,是去拜见吴二爷。”
  铁头老九道:“吴二爷出了意外,现在这里的东家是张三爷。”
  黑皮汉子冷冷地道:“都一样,就算拜见张三爷也无妨。”
  铁头老九道:“请教两位大爷如何称呼?”
  高瘦汉子接口道:“幕阜山来的,他叫天狼厉三刀,我叫血魔廖无常!”
  铁头老九和拼命三朗小尹均不禁微微一怔。
  幕阜双凶?
  拼命三郎小尹比较机伶,呆了一下之后,立刻抱拳露出敬仰之色道:“原来是幕阜双杰,失敬,失敬!”
  他又转向钱头老九道:“老九,我陪着两位前辈在大厅用茶,你快去请我们三爷出来。”
  铁头老九道:“好!”
  铁头老九正待转身出厅,天狼厉三刀轻咳了一声道:“不必,我们有事要跟你们张三爷商量,大厅里说话不方便。”
  铁头老九望了小尹一眼,小尹点头。铁头老九只好改口道:“是是是,小的为两位大爷带路。”
  张小呆正一个人躲在书房里盘点帐目。
  他如今使用的这间书房,以及房中一切家俱,都是老东家吴二爷留下来的,不仅气派豪华,而且舒适无比。
  别的不说,单是用那把典雅昂贵的宜兴茶壶,窝在掌心里啜上两口陆安雨前,就叫人周身止不住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而最令张小呆兴奋的,还是摊在面前桌上的那本帐簿。
  这是一本由账房里蔡老夫子腾录给东家一个人看的秘密收支总帐。
  截至昨天为止,帐上结存总数是十三万八千六百四十五两整!
  以他过去担任三总管的月薪计算,他要想凭月薪累积到这个数字,就算只进不出,一文不花。大概也需要九十五年左右!
  他知道吴二爷在世时,每月均须拨出一笔不小的数目,孝敬某一位不知名的后台人物,同时四时八节还得在汤大爷那边打点打点。
  所以,目前帐上的这笔节余,是好几个月累积下来的总数。
  如今,汤大爷已和吴大爷同登极乐,津贴某后台人物的规银,他也可以装聋作哑,暂时置之不理,等对方找上门来,他再设法打发,仍不为迟。
  这样一来,他今后的收入,就更可观了。
  他也晓得,一个人坐拥这爿赌坊,一定会引起很多人眼红。
  因此,他已着手计划,不惜支付高薪,网罗一流杀手,作为他保护这爿赌坊,以及逐步蚕食吴二爷和汤大爷其他事业的“本钱”。
  他的眼光,不能说不远大.只可惜远水救不了近火。
  张小呆也跟铁头老九一样.虽然没有见过幕阜双凶本人,但对这两位仁兄的劣迹和恶名,却是耳闻已久。
  如今双凶突然联袂找上门来,张小呆心里当然很不舒服。
  不过,他混这一行已不止一天,知道一个有地盘的人,无论实力如何雄厚,也避免不了这一类的干扰。
  就拿鬼枪汤大爷说吧!汤大爷在世时,连天门山的吴火狮都不敢轻易挑衅,但却必须经常准备若干大红包,以便应付不断上门打抽丰的亡命之徒,便是一个现成的好例子。
  所以,张小呆一经铁头老九报出双凶名号,立即满脸堆笑,好像突然看到了睽违已久的舅太爷。
  “原来是厉大爷和廖大爷,坐,坐,请坐!”
  他又转身向铁头老九,手势与眼色齐飞。
  “老九,快,上茶点!”
  这是他们之间的代用术语。
  虽然是意义相同的一句客气话,却可由字眼的增减变换,代表着好几个不同的等级。就是红包的大小。
  “奉茶”的红包小于“上茶” “上茶”的红包小于“上茶点”,如果加个“快”字,红包就是最大的,一个五百两!
  铁头老九懂得东家的意思,立即转身,直奔帐房。
  这一边,张小呆将双凶让进书房,寒暄落坐。
  天狼厉三刀两眼望天道:“我们兄弟俩,是吴二爷多年的老朋友。”
  张小呆欠身道:“是的,这个兄弟知道。”
  血鹰廖无常骨碌碌的转着一对小眼珠道:“听说吴二爷出了事故,我们兄弟俩非常难过。”
  张小呆道:“是的,我们吴二爷在世时,交的都是血性汉子。”
  天狼厉三刀道:“所以,我们兄弟今天既然来了,看在多年老友的情份上,就不能不对九泉之下的吴二爷有个交待。”
  张小呆以为两人要替吴二爷报仇,心中暗暗高兴。
  他已从侧面打听出,吴二爷和汤大爷是死于大恶棍弓展和大穷神江东流之手,正好从中撮弄一下,将双凶推给老少双侠,来个借刀杀人,一劳永逸。
  “听说杀害我们吴二爷的,是一个姓弓的小混混儿。”他怕双凶知难而退,不敢夸张弓展的武功和来历:“这小子听说还留在长沙城里尚未离去,小弟这几天正在派人口处找寻他的下落,好设法替我们二爷讨回个公道,难得二位恰巧赶到———”
  天狼厉三刀道:“关于这一方面,我们可以慢慢商量,不必急在一时。”
  张小呆微微一怔,有点意外。
  这种事不急,什么事急?
  血鹰廖无常道:“吴二爷是个有家小,有事业的人,我们应该先把他的后事处理妥当。”
  张小呆忙接口道:“我们二爷的后事已经处理好了。”
  天狼厉三刀很不高兴,两眼上瞪道:“是谁处理的?”
  张小呆道:“是兄弟我。”
  血鹰廖无常阴恻侧的道:“你?你又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是一个做事领晌的小管事头儿,这种大事情,你处理得了?”
  张小呆心里忽然升起一股不妙的感觉。
  两个家伙语气不善,好像不是几百两银子,就能打发清楚的了。
  天狼厉三刀接着道:“就说这座赌坊吧,它是吴二爷的产业,吴二爷过世了,他还有妻妾子女。我问你:吴二爷去世之后,你有没有向他的亲人作一个详实盘点交代?”
  张小呆几乎气得吐血。
  两人的来意、显然比他想像的还要恶毒的多。
  但是,对方处处在理,他又反驳不了。
  他现在才有点后悔,后悔不该对大总客黄必烈下手得太早,否则,今天这种场面,就不必自己烦心了。
  现在怎么办?
  他自己的几手玩意,决应付不了幕阜双凶,像铁头老九和拼命三郎小尹之流,就算加上去,也是白饶。
  来硬的,他没有本钱,若是将这个赌坊双手奉让于人,等于到口的一块肥肉喂了狗,他又有点不甘愿。
  血鹰廖无常像下命令似的道:“着人去把我们吴家嫂子跟几位如夫人请过来,谁敢欺侮她们孤儿寡妇,我姓廖的就会要她好看!”
  天狼厉三刀冷冷的望着张小呆道:“只要你手续清楚,我们可以升你为二总管。另加薪给。”
  张小呆衡情度势,知道自己目前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硬拼,一是照办!
  硬拼方面,他已经考虑过了,既然此路不通,就只有照办!
  张小呆念头转定,立即陪笑道:“谢谢两位大爷,你们真是来得太好了,兄弟不是块材料,自我们二爷去世后,一直为这付重担子发愁……”
  双凶见了他们只凭口头上的一阵威吓,便将一座赌坊轻轻松松的夺取到手,心底下自是十分高兴。
  他们要张小呆派人去找吴二爷的家属,只不过是一种堂皇藉口,如果把那一大堆婆娘找来了,他们难道还真的办点交?
  所以血鹰廖无常立即见风转舵,向张小呆道:“今天已经不早了,点交的事,我们可以稍缓再办。倒是坊里上上下下的一批弟兄们,应该办凡桌酒席,大家见个面慰劳,慰劳。”
  张小呆露出奉承的样子道:“是,是,廖爷说得对,属下这就下去张罗。”
  张小呆匆匆走了。
  双凶相顾而笑。
  血鹰廖无常走会房门口,见四下无人,又折向厉三刀身边,低低暖昧地道:“钢钩吴信义是个有名的色鬼,他收在身边的几个娘们,听说都是万中选一的尤物……”。
  天狼厉三刀点头道:“我知道,忍住点,慢慢来,长沙这块地盘,我们占定了,几个骚娘们算什么?”
  张小呆刚刚走出后院,便见铁头老九提着两只沉甸甸的麻布袋,正打账房那边走过来。
  张小呆拦小铁头老九,低声道:“这两袋银子,不必送进去了。”
  铁头老九吃了一惊道:“为什么?五百两银子,他们还嫌少?”
  “一言难尽。”张小呆摇头,稍稍思索了一下:“我看这样好了,你去前面找小尹,这两袋银子,你们两个一人一袋,先去找地方避避风头。”
  铁头老九一呆道:“两个家伙难道……”
  张小呆打断他的话头道:“不必多问,明天你们在城里,就晓得发生什么事情了。”
  张小呆走进帐房,蔡老夫子正在抽水烟。
  他支开了打杂的小厮,向蔡老夫子道:“我们的十几万两银子,存在几家钱庄里?”
  蔡老夫于道:“四家。”
  张小呆道:“柜上现在有多少现银?”
  蔡老夫子道:“大约三千多两。”
  张小呆沉思了片刻道:“好,你现在开四张银票,把四家钱庄的银子提清,这里的几千两现银,你用麻袋装好,我派人帮你运回去,今天夜里,你就雇船……”
  蔡老夫子愕然道:“坊里又出事了?”
  张小呆扭头朝房外溜了一眼道:“吴二爷跟黄老总是怎么死的,夫子应该清楚。如果勉强支撑下去,到头来你我都落不了什么好下场,不如看开些,趁早弄点养命老本,远走高飞,另打基业。”
  蔡老夫子有点心虚道:“老朽一个人带走三千多两现银,会不会太多了一点?”
  张小呆道:“现在还是我作主,这是我的主意,你不必想得那么多。倒是你手底下最好利落些,免得耽搁太久,又生枝节。”
  (三)
  怀着四张巨额银票,张小呆从侧门溜出了富贵赌坊。
  没有人能形容得出张小呆此刻那种轻松愉快的好心情。
  就连张小呆自己也形容不出。
  他只奇怪在幕阜双凶上门之前,他为什么没有想到这样做?
  不是吗?十几万两银子,如果好好加以利用,一个人就是吃八辈子也吃不完。大总管黄必烈一死,他就有权如此处理.为什么当时他竟痰迷心窍,一定要把住这座赌坊不放?
  不过,这些都过去了,他庆幸自己的运气还不错;幕阜双凶上门,正如塞翁失马,他总算应变得当,临时下了一着妙棋。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
  张小呆决定去租匹快马,立即离城。
  他过去亲眼见过不少例子,知道一个人不能当机立断,常会招致何种后果。
  张小呆的决定是果断的。
  他的行动也不慢。
  他似乎只疏忽了一点———在今天长沙城中,他以曾任富贵赌坊三总管的身份,也算得上是个小小的名流,为了避入耳目,他实在应该改变一下容貌,才是防患未然之上策。
  当张小呆正拟拐向景德坊的骡马街时,忽然有人喊住了他。
  “哪儿去啊?张三爷。”
  张小呆循声转身,抬头一望之下,不觉微微一呆。
  跟他打招呼的,是个浓眉大眼,脸皮白中泛青,唇角噙着诡活笑意的劲装中年汉子。
  张小呆以前没有见过这个人。
  但他凭以往的阅人经历,一眼便看出这个陌生汉子不是一个好惹的角色。
  他如今唯一的希望,便是希望这个家伙一时眼花认错了人。
  “这位兄台,我们以前见过?”他迟疑着,等对方解释。
  “只见过一次。”那人微笑,笑得就像一只饿狼在瞪着一只大肥兔:“见面的地方,是富贵赌坊。当时三爷正在忙着呼客人,对在下可能没有留意。”
  “噢噢,是的,对不起,坊里人手不够,时常怠慢了老主顾。”
  张小呆客套过了,才又抱拳请教道:“兄台您贵姓?”
  那人道:“柳乘风。”
  张小呆道:“噢,是柳大爷,失敬,失敬。”
  那人道:“杨柳的柳,加减乘除的乘,风风雨雨的风。”
  说完又加了一句活道:“天门山来的。”
  张小呆脑门里一嗡,心跳登时加快起来。
  飞天虎柳乘风?
  天门断魂四虎没有死光,还留下了这头飞天虎?
  飞天虎柳乘风轻咳了一声,又接着道:“张三爷现在成了长沙城里的大忙人兼大红人啦!刚才急急匆匆的打算去哪儿啊?”
  张小呆定定心神,情急智生,忽然满脸堆笑道:“去状元楼订酒席,柳爷肯不肯赏光?”
  飞天虎柳乘风一怔道:“订什么酒席?”
  张小呆道:“这是我们富贵赌坊两位新东家的意思,他们认为坊中兄弟们终年辛劳,应该好好嘉勉慰问一番。”
  飞天虎柳乘风又是一怔:“新东家?谁是富贵赌坊的新东家?”
  张小呆道:“是来自慕阜山的三刀厉大爷和廖无常大爷!”
  飞天虎道:“幕阜双凶?”
  张小呆笑着,干咳了一下,没有开口。
  飞天虎道:“听外面传说,富贵赌坊不是由你三爷接下来了吗?”
  张小呆抱拳道:“柳爷说笑话了,兄弟在坊中不过是个杂役头儿,哪够份量担当这样一份大事业?”
  飞天虎道:“姓厉的和姓廖的凭什么接管这爿赌坊?”
  张小呆道:“他们自称是吴二爷生前的好朋友。”
  飞天虎哼了一声道:“好朋友!等见了我们老爷子,他们敢不改口,就算他们有种!”
  张小呆道:“柳爷先请过去坐坐,小弟订了酒席,马上回去陪柳爷。”
  飞天虎一甩头道:“你去吧!”
  张小呆必恭必敬的抱拳道:“柳爷慢走。”
  柳爷可以慢走,他张小呆可滞缓不得。
  目送飞天虎远去,张小呆很快的就以高价祖妥一匹青鬃快马,目的地是襄阳。
  他第一站到襄阳,表面上是因为这家骡马行襄阳有分行,牲口交割起来方便,其实,这只是一种表面上的藉口。
  真正的原因,他是因为身上的四张银票,跟襄阳的几家大银号子有提兑契约,在那里可以从容支配处理。
  张小呆这次学乖了。
  他声称一路风沙太大,向马行里要了一个大斗笠,一个纱布套头,打扮齐全了,方牵马出行。
  张小呆一路策马出城,脑海不断重现着刚才遇见飞天虎柳乘风的那一幕。
  他的运气实在太好了。
  当时飞天虎如果不相信他的话,硬要押他回去跟幕阜双凶对质,他滚怎么办?
  那时恐怕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
  惨!
  因为谁都可以想像得到,双凶久久不见他回报.一定会亲去前厅察看。
  到的候,双凶找他不着,铁头老九和拼命三朗小尹,以及管财务的蔡老太子等人都跟着不见了人影子,现银和库存又被提得空空的,双凶不咬碎牙齿,槌破胸膛才怪。
  若在这种当口,他被飞天虎突然押着出现,双凶对他“欢迎”和“敬礼”的程度,自是想像可知。
  出了北城门,张小呆在马上长长吐了口气。
  现在,无论双凶或飞天虎等人如何精明,也不容易再把他抓回去了。
  黑道上的人物,十九难得善终,他说起来是够幸运的,应该见好就收了。
  有了这批银子,他可以找个靠近京师的地方,买田地,营华屋。广置姬妾,好好的风光一番了。
  张小呆正想得入神,忽听前面道旁有人操着扬州土腔,尖声怪气的道:“勤快妈妈的,小三子啊!这哈子你这个小囚丁儿可舒服死啦!”
  张小呆听得有趣,忍不住朝发话之处望了过去。
  说话的人,坐在前面道旁一棵大桑树底下,是个一身破衣形同叫化的老头子。
  使张小呆感到奇怪的是,树下就只老家伙一个人,根本没有什么小三子。
  他再望望自己的身后,后面官道上,也不见一个人影子。
  这老家伙是个疯子?
  张小呆正疑惑间,老家伙又开口了。
  “老爹在这块,你小囚丁儿嫩(认)不得能(人)啦!”
  现在,张小呆听清也看清了。说话的老家伙,腔调是故意装出来的。这老家伙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日子在富贵赌坊闹过事情,名列江河五奇之一的大穷神江东流!
  而老家伙招呼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他张小呆!
  张小呆很想猛抽一鞭,催马从大穷神身前疾冲过去,但是,他不敢。
  目前这个大穷神也许只是在拿他开开玩笑,如果他露出心虚的样子,万一被老家伙逮住,日子就不过好了。
  大穷神朝他招手,声音回复正常。
  “别怕,别怕,我老人家一向讲理,只是分润分润,决不会连根挖。”
  张小呆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下马。
  “好!”大穷神点头:“算你小子识相,过了老夫这—关,你小子就真的可以找个地方,好好的去重新做人,好好的去享受一番了。”
  张小呆抱拳道:“晚辈只是想早日脱离是非之地,尚乞老前辈高抬贵手。”
  大穷神点头道:“好,不义之财拿出来,大家分分。”
  张小呆故意怔了一下道:“前辈的话,晚辈不懂……”
  “你听不懂,是吗?”大穷神又点点头:“好得很,那我就再说清楚一点。”
  张小呆只好听着。
  “幕阜双凶今天去了富贵赌坊对不对?”
  张小呆点头。
  “双凶自称是吴信义生前的老朋友,要你交出赌坊的经营权,你小子相当聪明,一看情势不妙,立即满口答应,然后你小子就借口下去张罗酒席为名,去找账房的蔡老夫子……”
  张小呆一呆,脱口道:“这些事情,你老是怎么知道的?”
  大穷神龇牙一笑道:“等有一天,你的名字也给排人了什么‘五奇’‘八怪’之列,你就会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了。”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你拿了银票,出门不久,便在景德坊碰上天门山来的那飞天虎,老夫见你小子口齿伶俐,一定可以顺利上路,于是便提前出城,在此恭候……”
  张小呆实在舍不得交出那些银票,正打算设法软求之际,身后城门口方面,忽然传来一片杂乱的马蹄声。
  只听有人高呼道:“就是前面那匹青鬃马!”
  张小呆不用回头,便已听出那是骡马行里一个小伙计的声音。
  大穷神轻轻叹了口气道:“来的是飞天虎和幕阜双凶,他们之间,好像已经取得了协议,这下你小子的麻烦可大了。”
  张小呆一听幕阜双凶和飞天虎都来了,登时魂飞天外,脸色如土。
  他赶紧抖索着取出那四张银票,塞给大穷神道:“老前辈,求你替我挡一阵,银票都在这里……”
  大穷神接过银票道:“别慌,他们来了三个人,个个都是扎手货,你一跑,我只要拦漏一个,你就没命了。”
  张小呆牙齿打颤道:“那……那怎么办?”
  大穷神道:“站在我旁边,别动,表现得镇定一点。”
  大穷神刚刚吩咐完毕,幕阜双凶和飞天虎三骑已如飞而至,那个指认为马匹的马行小伙计,则远远落后,守在官道旁。
  双凶和飞天虎三骑疆绳一收,立即将老少两人成半月形围住。
  大穷神端坐不动,抬头向飞天虎道:“柳老弟台的轻功,老夫是领教过了,没想到骑术竟然也是如此高明,佩服,佩服!”
  飞天虎柳乘风似乎没有料到张小呆身旁坐的破衣老头,竟会是大穷神江东流,瞧清之下,不觉一怔,一时竟忘了如何回答。
  幕阜双凶一向自视甚高,他们既不清楚大穷神是何许人,也根本就没有把这个糟老头放在心上。
  血鹰廖无常滚着一对绿豆眼,朝张小呆冷笑道:“你小子真行呀!嘴里唯唯喏喏,一掉头,脚底下就抹了油,现在你小子还有什么话说?”
  张小呆仗着有大穷神保护,唐然顶了一句道:“长沙不是幕阜山,这儿的事,你们管不着!”
  血鹰廖无常勃然大怒道:“好个臭小子,你是活腻了!”
  他被人喊作血鹰,轻功之高,自是不在话下。
  只见他双臂一分一压,唰的一声,跃起马背,十指曲张如钩,恍若苍鹰搏兔般,向张小呆飞扑过去。
  张小呆见对方来势凶猛,腿都吓软了。
  大穷神喃喃道:“当着我江老儿,居然还有人敢如此放肆,这年头怎得不乱?”
  他手上原拿着一支五寸上下,小指粗细的湘妃竹烟杆,随着口中念念有问,突然反臂一挥,像磕烟灰似的,敲了出去。
  由于大穷神坐的地方与血鹰飞身下扑之处有四五尺距离,那根旱烟杆又是那么细瘦短小,以致在场的人,都没有留意大穷神这个看上去似乎毫无作用的动作。
  血鹰是算准了距离才出手的,当然更不会防到这一着。
  可是,说也奇怪,在大穷神这一挥臂之下,血鹰双腿跟旱烟杆的距离,竟像奇迹似的,突然缩短了。
  大穷神那支细细短短的旱烟杆,居然及时不偏不倚的敲在血鹰的小腿骨上。
  旱烟杆子的另—端,是个只有拇指大小的烟锅儿。
  这种因陋就简,粗制滥造的小早烟杆儿,在很多乡下老年人的腰带上,随时都町以见得到,
  它容易折断,容易遗失,因为不值几文钱,也极容易补充。
  这种旱烟杆儿,对一些乡下的穷苦老头来说,它的确是—种宠物。
  不过,无论这种旱烟杆儿有罗少方便和好处,但决不包括它可以当作一种武器在内。
  血鹰廖无常练的是外家功夫,一双腿骨虽不敢说硬如钢铁,但在运起劲来的时候,等闲木石之类的障碍物,可说很少能挡住它的一扫之力。
  所以,当大穷神一杆敲落,而继之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时,几乎谁都没有在意。
  不是吗?断了一根土制的早烟杆子,能值几何?
  直到血鹰发出鬼嚎,蓬的一声,摔倒下去,大家才骇然发现,刚才那一声脆响,断的竟是血鹰的小腿骨!
  天狼厉三刀又惊又怒,暴瞪一双血丝眼,转向飞天虎道:“这老浑囚是谁?”
  飞天虎未及回答,大穷神已抢着道:“柳家老弟台,这是个机会,上啊!”
  飞天虎掣刀在手,冷笑道:“上就上,难道咱家还怕了你这个大穷神不成?”
  天狼厉三刀一怔道:“大穷神?”
  飞天虎道:“你以为他是谁?”
  天狼厉三刀眼皮一眨,正想开口,飞天虎长刀突然出手。
  这一刀并不是砍向大穷神。
  他砍的是狼厉三刀。
  天狼厉三刀刀法精绝,他被人喊作厉三刀,倒是因为他纵横赣北鄂东一带十多年,从未遇过敌手,一般江湖人物,很少能接得住他三刀而得名。
  而今天,他这个厉三刀,却变成了厉一刀。
  一刀毙命。
  张小呆的武功虽然不怎样,但对付已经断了腿的廖无常,自是绰绰有余。
  这小子捡便宜的功夫,还真高明。
  他冲上去,提脚便踹,专踹血鹰的太阳穴,只三两下,便将血鹰踹得像个血葫芦。
  飞天虎柳乘风收起长刀,人在马背上,朝大穷神一抱拳,然后拨转马头,扬鞭回城而去。
  张小呆道:“奇怪,这个飞天虎,怎么会向天狼下手?”
  大穷神笑道:“是老夫下的命令啊!你没有听到?”
  张小呆道:“他们是一路来的,为什么要听你的命令?”
  大穷神笑道:“钢钩吴信义是吴火狮的侄子,这位飞天虎是吴火狮的部属,吴火狮想进占长沙这块地盘,却被幕阜双凶抢先一步,占据了富贵赌坊,你想飞天虎心头是什么滋味?”
  张小呆道:“那起头他们为什么不翻脸?”
  大穷神笑道:“这正是飞天虎比幕阜双凶聪明的地方,大丈夫能屈能伸,相机行事,不争一时之意气。”
  张小呆道:“因为你早看透了飞天虎的—肚皮鬼胎,所以你便及时向飞天虎发出提示?”
  大穷神笑道:“这样岂非省事得多了。”
  张小呆道,“果然姜是老的辣。”
  大穷神道:“少跟老夫拍马屁,快把场子收拾收拾,咱们也好各走各的了。”
  张小呆遵命将双凶的两具尸体处置完毕,便拟告别离去。
  大穷神喊住他,递给他一张银票。
  “三千五百两,够你小子改邪归正,舒舒服服的活上一辈子了。以后如果再动歪脑筋,你不妨先想想幕阜双凶今天的下场。”
  张小呆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还有这种好事情。
  大难当头,眼看逃生无望,最好能捡回这条性命,已够他感激不尽的了,他那里还敢奢望那些本来就不属于他的银子?
  张小呆不敢伸手接,眼圈却已红了。
  “拿去。”大穷神硬塞给他:“这些都是不义之财,你拿走的部分,算你的遣散费,老夫留下的这一部份,用处更大,老夫希望每个有着一个赌徒丈夫的家庭,今年过年时,都不会为了缺衣缺食而搂着儿女哭泣……”
  (四)
  自汤大爷和吴二爷出了事故之后,长沙城里着实混乱过一阵子。
  如今。一切又渐渐步入常轨了。
  两人以前所拥有的赌坊、妓院、酒楼、栈房、以及木材行等等,如今秦并六国,都归属于一个新东家的名下了。
  这位新东家,便是断魂枪吴火狮。
  吴火狮从天门山一共带来了三十六个人,这三十六个,便是黑道上的有名的天门三十六杀手。
  飞天虎柳乘风因为抢滩登陆有功,被委为大总管,权力仅次于吴火狮。
  汤大爷的一些残余部属,起先还不服气,但很快的便被飞天虎统领三十六杀手消灭干净。
  吴火狮目前只有一个隐忧。
  那便是君山天哑老人。
  天哑老人又聋又哑,隐居君山,不问世事已久,除非有人报讯,否则实在很难知道外面江湖的人事变迁。
  但是,纸包不住火。消息迟早总会传到那个哑老头耳朵中去的。
  吴火狮目前全力布置,就是在等着这一战。
  算起来,天哑老人比佟大先生和佟二先生,以及三湘好好先生葛香枫等人的辈份还要高一辈,在枪法上的造诣,在当今武林中,更是不作第二人想。
  吴火狮心里清楚,他在一根断魂枪上的成就,虽然极富自信,但跟天哑老人比起来,显然还要稍逊一筹。
  不过,吴火狮似乎并不为这一点如何发愁。
  因为他另有他的克敌妙计。
  这件事情,他已经安排妥当,如今他唯一要做的,便是小心戒备,等待某一个人出现。
  (五)
  一盏暗淡的菜子油灯……一张白发皤皤的慈祥面孔……这是多数人口忆童年时,最容易映入脑海的一幅生动的写照。
  印象中的白发婆婆,多半是比奶奶还亲的外婆。
  没有人能详细解释,一个人在回忆之中,外婆为什么往往总比奶奶的形象来得鲜明亲切?
  但实情确是如此。
  很多人怀念的第一个老人,便是曾经任他哭闹纠缠,而永远慈容不改的外婆。
  无心婆婆看上去就像一位慈祥的外婆。
  一头白发,满脸皱纹,唇角永均匀挂着那种像是随时等待外孙前来绕膝纠缠的笑容。
  无心婆婆如今也坐在一盏暗淡的油灯下。
  唯一不同的一点是:大多数人记忆中的外婆,不是坐在一架纺织机前,吃力的纺纱或织布,便是歪着身子,在灯下一把—把的搓着麻绳或草绳。
  而今这位无心婆婆面前放的,则既不是纺织机,也不是一大束麻草,而是一桌丰盛的酒菜。
  这桌酒菜所花费的银子,足够三个外婆纺三年的纱,织三年的布,或是搓上十年的麻绳或草绳。  无心婆婆对面坐的是断魂枪吴火狮。
  飞天虎柳乘风虽然贵为大总管,但在今晚这场盛宴中,他则只配肃立一旁,像个小厮似的,随时听候差遣。
  断魂枪吴火狮看上去并不比无心婆婆的年岁小多少。
  他的头发,也已花白,脸色虽仍十分红润,背脊骨却已像一座桥梁似的拱了起来。
  吴火狮的师承,无人清楚。
  大家只知道,早在二十多年前,江湖上就已经没有一个人敢在这位黑道居枭面前倚老卖老了。而今晚面对无心婆婆,吴火狮却很明显的,是执的弟子之礼。
  无心婆婆似乎很满意今晚的这桌酒菜。
  她的胃口也很好。
  五斤重的一条大鲢鱼,她吃了一个头,两斤半的红烧蹄膀,她吃了上面那层金黄色的,约四分厚,软软而富弹性的肉皮。
  她解释说“最近她的牙齿不好,所以不能吃下那些腱子肉。”
  此外,她还吃了两只五香椒盐烤乳鸽。
  半盘蒜瓣爆蛙腿。
  一碟醉虾。
  一碟驴肉。
  八根盐渍红辣椒。
  四个牛肉大包。
  长沙城里能买得到的酒,最上等的,是洞庭春。
  一坛三十斤装,吴火狮准备了两坛子。
  无心婆婆说她最近火气太旺,喝酒必须加以节制,所以他们喝了半个多时辰,才喝掉了半坛多。
  普通人喝这种洞庭春,都是论两喝,酒量再好的,也喝不了一斤。
  他们两人半个时辰里喝掉了十五六斤,居然还只是牛刀小试,这位无心婆婆的酒量,如非亲眼看到,恐怕谁也不敢相信。
  “天哑老人那边,你老弟放心。”无心婆婆喝了口酒,又抓起一只烤乳鸽:“四十多年前,我就跟这个哑巴交过一次手,他那根鬼枪虽然霸道,但只要碰上了我蓝玉娇,他老儿就神气不起来了……”
  吴火狮必恭必敬的道:“当然,放眼天下武林,包括佟大先生和好好先生葛老头在内,谁能挡得住婆婆的无影神拐十八式。”
  “就算他老儿不来长沙,我婆子也会找去君山会他一会。”天心婆婆嚼着烤乳鸽,一脸慈祥,微笑道:“不过,你们心须记住一件事,我婆子要你们办的事,你们可要先向我婆子有个明白的交代。”
  吴火狮欠身道:“这一点,婆婆尽管放心。”
  他转过头去,望着飞天虎道:“柳总管,蓝老前辈的话,你听到了没有?”
  柳乘风双腿一并,挺立垂首道:“回老爷子,那姓弓小子的落脚之处,卑属已派人打听得清清楚楚了。”
  吴火狮道:“小子目前在那里?”
  柳乘风道:“东门外,水竹庐。”
  吴火狮道:“水竹庐又是一处什么地方。”
  柳乘风道:“那是座古老的庄院,业主是位年轻的少女,弓姓小子跟那个小女人好像有一手。”
  吴火狮道:“你有没有派人牢牢盯住那小子?”
  柳乘风道:“卑属动用了十八名杀手,分为三班,每班六人,一天十二时辰,轮班跟踪,那小子的一举一动,时时刻刻都在监视之中。”
  吴火狮点头说了一声好,又转向无心婆婆道:“我们柳总竹所采取的措施,婆婆满意不满意?”
  无心婆婆摇头道:“不满意。”
  吴火狮一呆,讷讷道:“婆婆的意思……”
  无心婆婆道:“我婆子要的,是这个弓姓小子的活口,不是这小子的起居处!”
  吴火狮又转向飞天虎道:“柳总管,你有没有听懂蓝老前辈的意思?”
  柳乘风道:“听懂了!”
  吴火狮冷冷道:“既然听懂了,为什么还站在这里?”
  柳乘风道:“是!”
  这位飞天虎朗应一声,立即转身出房而去。
  无心婆婆微微皱眉道:“那小子的一套七星刀法,据说已尽得老浪子佟二的真传,你这位大总管他应付得了吗?”
  吴火狮微笑道:“如果是一对一,他当然应付不了。但如果改成一对三十七,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六)
  山脚下是一片浅滩。
  暗灰色的浅滩。
  在湖水波及不到的地方,一大片杂草已被锄净,十几块不规则的石头,被摆成了一座“灶。”
  灶中的几段树干已烧得通红,灶上却空无一物。
  离灶不远处,放着一只酒坛子。
  一只缺了口的砂锅,放在酒坛子旁边。
  锅旁放着一只日竹篮,篮里放着一些大小不等的小罐子,里面分别装着一些什七什八的调味品:料酒、猪油、盐巴、葱花、豆酱、生姜、蒜头、辣椒……
  很明显的,有人要在这里野餐。
  可是,人呢?
  平静如丝绸微微拂动的湖面上,忽然哗啦一声,激起一大片水花。
  水花中突然冒起一个怪物。
  噢!不是怪物,是个人。
  是一个人光秃得发光的脑袋。
  脑袋冒起,双肩冒起,上半身冒起,然后整个身躯都冒出了水面。
  一个老人。
  一个全身赤裸,只在胯间兜围着一条丁字形布带的老人。
  老人双手捧着一条重约七八斤的银色大鲤鱼,满是皱摺于斑的丝瓜脸上,浮现出婴儿般的天真笑容,涉水如飞,直奔浅滩。
  水中直立前行,俗称“踩水”。
  江汉两湖一带,靠水吃饭的人,差不多都会耍上这么一手。
  但一般踩水的,多半只能于水面上露出双肩,就是有着几十年功夫的老行家,最多也只能做到将肚脐眼以上的部位露出水面。
  像如今这名赤身老人,能在水面平走如飞,那就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像的了。
  不过,在君山附近的湖画上,突然出现这一景象,说来并不稀奇。
  在这一带湖面上作业的渔人,大家都认识这位老人。
  这位老人正是武林中无人不知的洞庭君山天哑老人!
  天哑老人一生最大的嗜好,便是喜欢吃鲜鱼。
  活捉生烹,现烹现吃。
  哪怕是天寒地冻的四九天气,他也不会放弃这种享受。
  这时,天哑老人登滩,从篮子里找出一把小刀,很快的便将银鲤剖洗干净,切段放入砂锅,加上水和佐料,盖好锅盖,放在石灶上。
  然后,天哑老人照例在灶旁躺了下来,抱着酒坛子,先喝餐前酒。
  只不过小半个时辰光景,砂锅盖开始卜卜跳动作响,一阵浓郁的鱼香,也开始随着蒸气飘扬扩散。
  ——请看下册——潇湘子提供图档,xie_hong111OCR,潇湘书院独家连载
七、无心婆婆(续)
天哑老人抱着酒坛子,一跃而起,呵呵怪笑。
  一天中最美好的一刻又来临了。
  远处湖面上,忽然出现一个黑点子。
  天哑老人目光所及,不觉一怔。
  他虽然天生的又聋又哑,但目力却远比苍鹰还要锐利。
  当一般人只能看出一个黑点子时,他却已分辨出那不是一艘渔船。
  他同时还看出,小船是朝君山驶来的,船上似乎只有两个人。
  天哑老人双眉微皱,显得有点迷惑。
  自从五六年前,遣走了最后一个徒弟丑金刚左天雷之后,这些年来,只有每年的中秋和除夕,由大徒弟汤中火运送一船酒和食品来孝敬他,其他别无访客。
  如今离中秋尚早,来的是谁?
  天哑老人伫立凝眸等待,砂锅中沸汤溢出,滴在火枝上嗤嗤作响,他也不去理会。
  小船越来越近了,天哑老人终于看清了来的是谁。
  来的正是他那个末徒丑金刚左天雷!
  由船夫扶上浅滩的左天雷,无论怎么看,都已不像一个怒目金刚。
  他脸如黄蜡,一手捣胸,走两步就要停下来喘一口气,看上去倒有点像天女散花中的病维摩。
  天哑老人口中不住发出“唔哇,唔哇”的怪叫之声,他当然看得出,这位爱徒是受了内伤。
  他如今要问的,显然是:“这是怎么回事?是谁把你打成这付样子?”
  丑金刚左天雷走到灶旁坐下,又喘了几口气,才勉强打起精神,开始以手势向师父叙述受伤经过。
  以手语叙述一个故事,是很吃力的一件事。
  好在他们师徒相处多年,心有灵犀一点通,丑金刚左天雷比划了没有多久,天哑老人一边看一边点头,似乎已完全明白了事件的经过。
  接着“唔哇,唔哇”,轮到天哑老人比手划脚了。
  天哑老人起先的意思,好像是说:“你到了长沙,无故受人欺侮,为什么不先去找你的大师兄汤中火?”
  丑金刚左天雷接着很明显的撒了一个慌。
  从手势中,他好像说“大师兄汤中火已遭人暗算,他是听到消息,想替大师兄报仇,才去长沙的,没料到自己结果也吃了大亏。”
  这一下,天哑老人火大了。
  他“唔哇,唔哇”的声浪突然提高,手势也比刚才快而激烈。
  意思好像说:“这还了得,那些家伙在哪里?快带老夫去,老夫不把那些家伙一个个摒上十七八个血窟窿才怪!”
  丑金刚指指自己的嘴巴,指指肚子,又指指双腿,好象说自己又累又饿,要先吃点东西,才能上路。
  天哑老人点点头,忽然转身飞步上山,不一会儿现身复出,已穿好一身衣服,左手抓着一根七尺长的粗铁枪,右手拿着一个酱色瓷瓶。
  他将酱瓶交给丑金刚,意思要后者将瓶中药丸服下去。
  丑金刚看到瓷瓶,双目中突然进出异采,他先趴下去磕了一个头,才跪着双手接下那个瓷瓶。
  他知道师父赐给他的,是以君山灵芝为主药,配合多种稀有药材练成的“太极护元丹”。
  这种护元丹功能起死回生,他受的内伤虽重,有了这种无价灵药,就不愁复元无望了。
  天哑老人天性不是繁华中人。
  他喜欢大自然。
  喜欢烈酒。
  喜欢鲜鱼。
  喜欢优哉游哉,不受约束。
  如果他早年在收徒授武方面能有所选择,或者没有那种遇事都是自己徒弟对的护短性格,相信他在武林中一定会比终南佟大先生和三湘好好先生更为受人尊敬!
  可是,他是个天生的残废。
  这种官能上的缺陷,虽使他得以专心一志,在武功上达到一种无人能及的境界,但同时也养成他一种气量狭仄,不能容物的仇恨心理。
  他的想法很简单,谁要是欺侮了他的徒弟,便等于对他本人不礼貌。
  谁胆敢对他天哑老人不礼貌,他就会要了谁的命!
  长沙城里吃活鱼的地方,当然多的是。
  天哑老人现在就吃着一条活鱼。
  清蒸雪鲢。
  他现在喝的酒,也是特级好酒。
  泸州大曲
  但是,天哑老人吃着喝着,总是觉得有点不是味道。
  因为,这条鲢鱼不是他亲手捉来的。
  也不是他亲自烹调的。
  不是亲手捉来,不是亲自烹调的鱼,味道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所以,他现在只希望爱徒丑金刚快点找到那名仇家,他好尽快的杀了那个混蛋,尽快的赶回君山。
  在他来说,杀一个人,并不比剖一条鱼更费事,而能吃一条亲手捕捉和烹调的活鱼,则比杀一个人更为重要和有意思得多。
  (七)
  长沙东门城外的杨家栈房,是家老字号。
  店东名叫杨猪。
  杨猪当然不是这位栈房老板的本名。不过,时间一久,大家喊惯了,杨猪这两个字,反而成了昵称。
  进得门来,不喊一声“老猪”、“猪哥”,反而显不出你是这家栈房的老客人,以及你跟这位杨大老板的交情。
  杨猪过去是吴二爷的老部下。
  断魂枪吴火狮带人进驻长沙,逐一点收汤大爷和吴二爷生前的产业时,交代得最清楚和最干脆的,便是这位杨猪。
  所以,在飞天虎柳乘风的美言之下,这位杨猪马上就成了吴火狮手下的一号红人。
  而飞天虎和杨猪之间,当然也就成了最好的朋友。
  杨猪的确肥得像条猪。
  不过,那也只是说,有那么一点像而已。事实上,世上绝不可能真的会有杨猪这么肥的一条猪。要如果养猪能养得像杨猪这样,那养猪的人,就发大财了!
  没有人能估计得出,这位杨猪的确切体重。大家只知道一项事实,那便是,普通的凳子和床铺,绝承受不了这位杨大老板的体重。普通三两头肥猪的食量,也绝抵不上这位杨大老板的一顿消耗。
  开栈房不是一桩大买卖,但杨猪却是湘东地面上的一位大名人。
  杨猪会成为湘东地面上家喻户晓的人物,原因有二。
  第一数他的名字和体型,只要听过杨猪这个名字,或是见过杨猪本人的人,相信一定很难忘记得了这位杨大老板。
  第二个原因,是这位杨大老板那一身粗皮厚肉,以及那一身惊人的蛮牛力气,曾经创下过不少辉煌的“记录”。
  早几年浏阳地面上出了一个凶名远播的恶霸,名叫双锤谭镇远,因为跟西藏来的一名酒肉和尚学得了一身横练功夫,加以体型彪壮,力大无穷,方圆百里之内,人见人怕。
  这姓谭的在浏阳地面上成了气候,便想卒子过河,插手长沙这块黄金地盘。
  当时汤大爷和吴二爷听到了风声,经过一番计议,结果派出来把守第一关的,便是杨猪。
  据说那一战相当精采。
  双锤谭镇远带了几个部下手执流星双锤,遇上杨猪之后,照面不由分说,出手便打。双锤轮飞,疾如电闪,每锤落锤之处,都是杨猪身上的重穴要害。
  那二对流星锤,合重五十六斤,加上飞掷激荡之力,威力更是凌厉惊人。
  当时观战的人,都为杨猪暗捏一把冷汗。
  就连汤大爷和吴二爷,也都觉得有点于心不忍。认为他们不该叫一个憨肥去应付谭镇远这样一个棘手人物,白白赔上一条命不算,很可能还会为江湖上留下笑谈。
  没想到,杨猪的一身粗皮厚肉还真管用。
  他结结实实的挨了谭镇远十七八锤,身上青紫累累,看上去极其狼狈。
  但是,谭镇远的飞锤不论多重,就是无法叫杨猪躺下去。
  最后,杨猪给打火了,大吼一声,飞扑而上。
  谭镇远虽然也是个大块头,但若跟杨猪比起来,当然还是差得太远。
  噗通一声,两人倒下。
  杨猪在上,谭镇远在下,一场徒手对兵刃,立即变成蒙古式摔跤大赛。
  杨猪没有练过摔跤,当然不懂得在一着占先之后,该以什么手法去制服对方。
  他是个天生的懒汉,甚至抡起大拳头来,给对方一顿痛揍,他都懒得劳动。
  他扑倒谭镇远之后,什么动作也没有,只是一时的紧压着不放。
  谭镇远被他压着的是上半身,起先两条腿还在狂蹬乱踢,想从杨猪巨鼓似的肚皮下挣扎出来,但没隔多大一会儿,谭镇远就不动了。
  永远的不动了。
  这就是这位杨大老板的绝活,他挨得起揍,但别人却挨不起他的一撞一挤或一压。
  所以,杨家老栈的生意一直做得很平稳。如今,这座杨家老栈则是飞天虎柳乘风指挥十八名杀手监视弓展行动的大本营。
  飞天虎柳乘飞第一步是查问弓展目前的行踪,据三十六杀手中的老么小薛报告:姓弓的小子仍在水竹庐,迄未离去。
  这是个好消息,飞天虎的一颗心首先安定了一大半。
  第二步,飞天虎开始安排他瓮中捉鳖的步骤。
  目前,监视水竹庐的,是一至六号杀手,飞天老虎决定派在这边的一十八名杀手总动员,将水竹庐团团包围,一旦弓展露面,尽量使用暗器,以便达到出奇不意生擒的目的。
  杨猪自告奋勇,愿意也插一腿。
  飞天虎自是求之不得。
  于是,一行准备停当,分成四五拨,奔往水竹庐。
  (八)
  江湖黑道人物最重视,最不能受到侵犯的,便是“地盘”。
  大至水陆码头,小至街巷弄堂,彼此都有一个界限,都有一种约束,尽管没有明文契约,有时却比棋盘格子划分得还要清楚。
  所以,丑金刚和鬼枪汤大爷虽然谊属同门师兄弟,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平常时候,除了有事邀约,他们师兄弟之间,往来并不密切。
  上次丑金刚带人前来长沙,那是因为获悉汤大爷和吴二爷已物故,整个长沙地面上,已呈群龙无首状态,他才想到趁浑水摸上一把的。
  由于他过去很少前来长沙地面上走动,他对长沙地面上的种种情况并不熟悉。
  上次他在王大麻子酒店里碰上弓展,纯属巧合。
  最后,半路上杀出一个胡矮子,更是巧合中的巧合。
  如今,他虽然请来了师父天哑老人,但在偌大一座长沙城中,要想一下找到那个胡矮子,可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
  丑金刚漫无目的,穿走大街小巷,各处兜了一圈,额角上已经冒出汗水,仍然一点头绪也没有。
  他有心问人,却无从开口。
  因为,他不仅不清楚胡矮子的身份来历,甚至连胡矮子姓什么,叫什么他也茫无所知。
  他渐渐的有点后悔起来。
  后悔不该没将那矮鬼的落脚之处打听清楚,就去君山将师父请来长沙。
  天哑老人的脾气,他比谁都了解。等会儿找不到那个矮子,他自己就首先过不了师父天哑老人的这一关。
  丑金刚站在离王大麻子酒店不远的大街拐角处,傍惶四顾,心乱如麻,正不知道如何收 这个烂场面时,迎面忽然走来一个一身破衣的穷老头儿。
  丑金刚眼中一亮,心头忽然有了计较。
  他虽然未能认出来的就是丐帮金杖长老大穷神,却已从大穷神的竹杖火结上,知道这个老头在丐帮中是位高级弟子。
  这时的丑金刚,正应了一句俗语:病急乱投医。
  他居然收敛起平日那种趾高气昂,目空一切的待人态度,横跨一步,拦住大穷神去路,满脸堆笑,抱拳见礼道:“前辈借光。”
  大穷神站定下来,将丑金刚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两眼,露出一脸迷惑之色道:“借光,什么意思?是你身上光光的,想找老汉借点银子?还是你打算来个狮子大开口,想把老汉一下借得光光的?”
  丑金刚陪笑道:“前辈别开玩笑了,晚辈是想向前辈打听一个人。”
  大穷神道:“你要打听的这个人,你算定了老汉一定认识?”
  丑金刚道;“晚辈不敢强人所难,如果前辈真的不认识,自然又当别论。”
  大穷神点点头,似乎觉得丑金刚的话还说得中听。
  “你要打听的人是谁?”
  “这个人晚辈以前也没有见过,个子生得矮矮瘦瘦的,大概四十来岁,一身武功,相当了得,尤其是双掌之力奇重无比……”
  大穷神将丑金刚形容的话重复了一遍,不禁又点了一下头。
  江河五奇原是终南佟府的座上常客,焉有不识佟府高矮两将的道理。
  丑金刚顿时大为兴奋起来。
  “这个人前辈认识?”
  “这个人姓胡。”
  “是什么来路?”
  “来头不小。”
  “愿闻其详。”
  大穷神忽然迷眼一笑道:“大家都知道,出家人吃十方,你知道丐帮弟子吃几方?”
  “知道。”
  “几方?”
  “吃十一方,因为,出家人也是丐帮弟子经常要求布施的对象。”
  大穷神又笑了一下道:“你既然知道了,还等什么?”
  丑金刚的脑筋虽然并不如何灵活,不过,他眨了几下眼皮最后还是听懂了大穷神的意思。
  丑金刚探手入怀,左掏右摸,好半天才不知从哪个角落搜出一块碎银,又拿在手上掂了几下,才不甚甘愿的递给大穷神
  他的行为吝啬,口气上倒是慷慨得很。
  “一点小意思,前辈笑纳。”
  大穷神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点了一下头道:“很好,买草纸擦屁股,够一大家子用上个把月的了。这等厚赐,老汉生受不起。”
  说完,竹杖一顿,掉头便走。
  丑金刚心中一惊,急忙疾赶数步,上前拦住去路,央告道:“前辈慢走,有话好说。”
  大穷神两眼一翻道:“好说个屁!你要找那个矮子,显然不怀好意,老汉说出了他的下落,便等于出卖了他的一条性命。你这块银子总共不到半两,人命真的如此不值钱?”
  丑金刚晓得这个老叫化不好打发,只得狠起心肠掏出一张廿两面额的银票,不料大穷神仍然摇头不已。
  丑金刚又气又火,几乎就想发作。
  但是,他心里清楚,放走了这个老叫化,再找第二个晓得那矮子下落的人,就不容易了。
  于是,他只好忍气赔笑道:“晚辈是出外人,身上带的盘川有限,还望前辈高抬贵手。”
  大穷神冷笑道:“既然大家都是苦哈哈,就该和气生财,找条挣钱的路子养家活口,而不该惹事生非,到处找人麻烦。”
  丑金刚挨了教训,仍然不得不赔笑脸:“前辈有所不知,这个矮子实在不是个好东西,晚辈不找他算清前账,实在咽不下那口乌气!”
  大穷神冷冷道:“那就照老汉的数字拿银子来!”
  丑金刚纳纳道:“前辈希望的数字是多少?”
  大穷神道:“你在夏口一带一向混得不错,我要三千两!”
  丑金刚呆住了。
  他并不是为大穷神的蛤膜张口感到意外,而是他想不到这个老叫化竟然认出了他左天雷是谁。
  “前辈认识在下?”
  “阁下并不难认。”
  丑金刚忽然想起自己的相貌,觉得这一问实在有点多余。像老叫化这种老江湖,只要曾经去过夏口,又怎会不知道他左天雷这个人?
  丑金刚如今感到为难的是,他并不是出不起这个数字,而是他身上实在没有这样一笔现银。
  大穷神像是提醒他似的道:“记得老汉年轻时,出门唯恐遇到意外花费,身上多多少少总会带上一些值钱的……”
  丑金刚心里有数,咬咬牙齿,从腰带上解下一块佩玉。
  这块佩玉为双狮争球图,玉质极佳,依时值估计,至少也在三千两纹银以上。
  大穷神很满意丑金刚这种举一反三的领悟力,大大方方的收下了那块佩玉,然后以手一指道:“去富贵赌坊,找姓吴的要人。”
  丑金刚一怔道,“姓吴的?”
  大穷神点头道:“是的,富贵赌坊的新主人,吴火狮。”
  终南佟府高矮二将中的矮将胡矮子,真的已遭吴火狮俘获?
  这当然是鬼话。
  按道理说,以大穷神今天在武林中的身份地位,本来不该为了几千两银子,而不择手段胡扯一通。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碰上一个像丑金刚左天雷这样的人,大穷神若不叫他受点皮肉之苦,或是狠狠的敲他一笔,就这样轻轻的放他过去,大穷神就不像是一般人心目中的大穷神了。
  初秋,二更将尽。
  圆月如镜。
  碧空如洗。
  水竹庐内,一片平静。
  小小的庭院中,陈设着一张矮几,一个蒲团。  一缕淡淡的香烟,正从鸭嘴兽中袅袅升腾,一股幽幽的香气,沁人心脾。
  香炉一旁陈设着一把古剑,一台瑶琴;另一边则放着一壶清茶,一盘雪藕,一碟桃酥,以及一条折叠整齐干净的素色香巾。
  蒲团上盘膝坐着一名姿色秀丽的紫衣少女,一名青衣小婢,执扇立于少女身后。
  紫衣少女取琴置膝,玉指轻挥,发出一声轻脆的单音,忽然双眉微蹙,又将瑶琴放回原处。
  身后小婢像是吃了一惊道:“小姐怎么不弹啦?”
  紫衣少女听如不闻,目注西首墙头,脆叱道:“是哪一路的朋友,既然有胆量擅闯水竹庐,为什么要躲躲藏藏的不敢现身相见?”
  竹林阴影中,忽如于规夜啼般,响起一阵难涩刺耳的大笑声。
  “这位姑娘好功力。佩服,佩服,哈哈哈!”
  笑语声中,一条身形自林梢冲天冒起,半空中一连三个大翻滚,方轻轻巧巧的如一团柳絮般地落在庭院当中。
  紫衣少女虽然看得出对方是有意卖弄,却也不禁微微点头。
  来人身形落定,上跨一步,抱拳道:“在下天门柳乘风,因有急事造访,不合礼仪之处,尚请姑娘恕罪。”
  紫衣少女淡淡地道:“与尊驾同行者,不止一人,何不一并现身相见?”
  柳乘风微笑道:“他们几个,都是粗人,姑娘不见也罢。”
  紫衣少女道:“深夜入侵他人住宅,即使想扮君子,也君子不到哪里去,就算粗人,又有何妨?”
  柳乘风扭头,手一招道:“既然人家姑娘不以为意,你们几个就下来吧!”
  接着,通!通!通!又从墙头暗影中跳下三人。
  前面两个,是三十六杀手中的十二号和廿五号,身材和长相,都还算过得去。
  最后跳下来的这一位,才真正是个不折不扣的“粗人。”
  他落地时,那通的一声巨响,真令人担心院子里会不会被他那庞大的身躯,跺出一个大窟窿来。
  这位巨无霸,当然就是杨猪。
  紫衣少女这下可真的呆住了,自她有知以来,她显然还没有见过一个人会痴肥臃肿到这种程度。
  除了骆驼和大象,这大概是她生平所看到的最大的动物了!
  十二号和甘五号两名杀手,是两个有名的色鬼。
  他们现在留意的,则是这对主婢。
  他们显然也没有见过像这对主婢如此令人心旌摇曳的可人儿。
  杨猪对女人没有兴趣。
  自从他的体重超过九十五斤之后,他就在他的嗜好中剔除了女人这一项。
  他将“细皮白肉”改成了“红烧肉”。
  以前他很喜欢女人有一双洁白细致柔软的手,现在,他关心的则是这样一双手会不会烧出满桌精致可口的小菜来。
  为了能过顿顿有大鱼大肉的日子,他什么都愿干。
  今晚他自告奋勇跟过来,便是为了巴结新东家吴老爷子;他知道只要能获得吴老爷子的尝识,他今后就不必为吃的喝的发愁了。
  飞天虎柳乘风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所以,他很现实。
  想法很现实,做法也很现实。
  他不在乎这名紫衣少女是什么来历,也不在乎杨猪和众杀手将会使用什么手段,他只有一个目的,活捉弓展,回去交差。
  因此,他一直都在留意着紫衣少女的反应。
  因为,他没有看到弓展的人。
  尽管他很相信部下杀手的报告,他也希望弓展仍未离开这座水竹庐。但是,“相信”和“希望”都没有实质上的意义。
  逮到了人,才能算数。
  紫衣少女望着飞天虎道:“尊驾刚才声称有急事造访,是件什么急事?”
  飞天虎道:“我们要找弓展弓大侠商量一件事情。”
  紫衣少女道:“弓大侠不在这里。”
  飞天虎道:“据在下所知,弓大侠并未离开这座水竹庐。”
  紫衣少女脸色微变道:“尊驾认为本姑娘说的是谎话?”
  杨猪嘻嘻一笑道:“那还不简单,让我们进去搜上一搜,就知道你说的是不是谎话了!”
  青衣小婢怒叱道:“敢对我家姑娘无礼,你是找死!”
  紫衣少女扬手道:“丫头,你少开口。”
  她接着转身向飞天虎道:“你们真的想搜?”
  飞天虎干咳了一声道,“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姑娘肯答应下来,这可说是一种不伤和气的好办法。”
  紫衣少女眼珠微微一转,点头道:“好,既然你们坚持要搜,那你们就去问问我们的管家吧!”
  飞天虎一怔道:“姑娘这里的管家是哪一位?”
  后面堂屋屋檐下,有人冷冷接口道:“是我,胡二爷!”
  飞天虎和杨猪等人循声抬头望去,看清楚发话者原来是个身长不满五尺,年约四十出头,一身乡下装束,活像是个株儒般的黑脸瘦汉。
  杨猪看清这位自称胡二爷的管家,枯瘦矮小,一脸病容,腰干儿还不及他的胳膊粗,第一个忍不住吃吃痴笑起来。
  胡矮子向前走出两步,望着杨猪道:“阁下何事好笑?”
  杨猪忍了又忍,方才止住笑声道:“没有什么,我们……咳咳……是想请教胡二爷一件事。”
  胡矮子道:“说!”
  杨猪带着鄙视之意道:“你家姑娘要我们跟你这位大管事打个商量,问你答应不答应让我们到屋子里去搜一下?”
  胡矮子冷冷道:“不答应!”
  杨猪脸色一变道:“你家姑娘身为主人都没有一口回绝,你只不过是个管事的,凭什么如此放肆?”
  胡矮子道:“我们家大小姐是有身份的人,她没有回绝你,是因为有些话她不便出口。”
  杨猪道:“什么话不便出口?”
  胡矮子道:“干干净净的一座屋子,让你们这种人跑进来,将来洗刷起来太麻烦!”
  杨猪两眼一瞪,大吼道,“老小子,你敢对杨大爷如此无理,是不是活着不耐烦了?”
  胡矮子冷冷道:“只有活得不耐烦的人,才会闯进这座水竹庐来。”
  杨猪喘了一口大气道:“好——好得很,老子这就闯进去,倒看你老小于能不能咬了老子的XX!”
  他口中说着,脚下已经开始移动。
  他的步子跨得不大,但每一步都带起一股轻微的震动。
  他愈走近胡矮子,相形之下,愈使胡矮子看上去是那么的藐小。
  飞天虎柳乘风静立一旁,既不加以鼓励,也不予以拦阻。
  眼前这个姓胡的矮子,无论从哪一方面衡量,都决不是杨猪的对手。退一万步说,就算杨猪降服不了这个胡矮子,那仍然只是一个枝节问题。
  他带来的人,除了杨猪,尚有十八名杀手。
  断魂三十六杀手,都是吴火狮亲自调教出来的,相信随便站出一两个来,都能把这座水竹庐闹个天翻地覆。一个胡矮子,又何足为虑?
  如今的问题是,捉拿弓展,才是正办。
  他必须保持冷静和警觉,等见到了弓展那小子,才是该他亲自动手的时候。
  杨猪打头阵,只是一颗问路石,他乐得隔岸观火,先估量一下这座水竹庐主仆们的实力。
  紫衣少女主婢两人,神态也很镇定。
  她们似乎一点也不为胡矮子担心。
  杨猪挺着大肚皮,搬动两条巴斗粗细的巨腿,如一座活动的小山岳似的,拾阶而上,直趋正门。
  胡矮子横跨一步,挡住去路。
  杨猪沉喝一声:“滚开!”
  他左手五指张开,像把蒲扇,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向胡矮子的脑袋拂了过去。
  如果胡矮了硬是不肯让路,被这只大手捞住了,胡矮子的一颗小脑袋,无疑马上就会变成一个烂橘子。
  胡矮子当然不希望自己的脑袋变成一个烂橘子。
  他一闪身,避开杨猪的右掌,左掌一挥,切向杨猪圆滚滚的肚皮。
  胡矮子的掌力,是终南高风堂的一绝,连丑金刚那么结实的体躯,都被他一掌打成严重的内伤,其劲道之足,盖可想见。
  可是,虽然是同样的一掌,在杨猪身上,却没有收到同样的效果。
  杨猪肚子上的一层肥油,少说一点,也有半尺厚。
  过去,败在杨猪手下的人,差不多都是犯了一个相同的错误。
  他们只知道自己的一拳或一掌打出去有多少斤两,却没有去仔细计算一下,一层半尺多厚的肥油,它的弹性和静震力,足能承受多大的力量?
  胡矮子一掌无功,吃亏的也是忽略了这一点。
  杨猪满身肥肉起了一阵震颤,但脚底下却未移动分毫。
  “好掌力!”杨猪吃吃痴笑,甚为得意:“老小子,别只打一个地方,到背后去,替老子捶捶背脊骨,让老子舒泰,舒泰!”
  胡矮子虽然面无表情,心底下却也止不住暗暗吃惊。
  尽管他第一眼便看出这个大胖子武功有限,但却没料到对方的一身肥肉,会有如许功用。
  胡矮子脑筋灵活,机智过人,他眼球子一转,就又想到了一个办法。
  重掌对肥肉无效,对筋骨如何?
  于是,他趁杨猪说话分神之际,突然伏身下去,就地一滚,如刮地风似的,滚去杨猪身前,立掌如刀,一掌劈向杨猪的脚踝背。
  杨猪脚踝部份,虽然也很坚壮,但这一部份只是皮厚肉粗,不像上半身那样,到处都是一层厚厚腻腻的大肥油。
  杨猪显然没想到敌人会来这一手,他身驱痴肥臃肿,进退迟缓,竟遭胡矮子一掌砍个正着。
  胡矮子这一掌砍得不轻,杨猪哎唷一声,左腿悬空曲起,右腿支地,跳了几跳,方将受创的左腿放落下来。
  胡矮子见此计可行,得理不饶人,人在地上盘旋打转,双掌如螳螂搏蝉般,疾攻不休。
  杨猪人高马大,腰粗十围,无法俯身化解还击,双腿移动又欠灵活,直疼得哇哇怪叫不已。
  二十五号杀手高声道:“杨大爷,不必客气,压他娘的。”
  杨猪听了,暗骂一声浑球,直想赏给自己一个大巴掌。
  不过,他的思路虽不灵光,反应倒还不慢。
  他咬牙拼着又挨了胡矮子两掌,突然双臂翼张,噗通一声,伏了下去。
  胡矮子功力深厚,江湖经验也很老到,但却从未见过这等怪招,一时闪避不及,竟然兜头盖脸,被杨猪那一身小山岳似的肥肉紧紧压了个密不透风!
  这是当年双锤谭镇远壮志未酬身先死的一幕历史重演。
  也是一个悲剧的重演。
  飞天虎笑了!他一向就喜欢看这种残忍而又有趣的表演。
  他觉得斗蟋蟀不如斗鸡,斗鸡不如斗狗,斗狗则不如斗人——尤其是在自己这一边的人,占了上风的时候。
  胡矮子双腿也在凭空乱蹬乱踢,跟当年谭镇选的反应完全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胡矮子的一双腿,比谭镇远的一双腿要细瘦短小得多,看上去是那么的脆弱无助,是那么的绝望可怜!
  二十五号杀手以时拐轻轻碰了碰十二号杀手道:“喂!看到没有,事情已经闹开了,反正干掉一个是干,干掉二个也是干……”
  十二号杀手眼角一飞,暖昧的低声道:“你的意思?”
  二十五号杀手点点头道:“是的,这两个妞儿都像熟透了的樱桃,不他妈的上一下,实在叫人心痒难熬。”
  十二号杀手双目邪光火炽,但仍有点犹豫道:“最好先问问柳四爷。”
  二十五号杀手道:“问你个大头鬼,柳四爷你以为他是吃素的?等酒菜上了桌,请他动动筷子,他会不高兴?”
  十二号杀手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呻吟似的道:“那就干吧!”
  二十五号杀手早有成竹有胸,征得十二号杀手同意之后,立即一个箭步上前,一脚踢飞茶几上的那把宝剑。
  他接着奔去的,是那名青衣小婢。
  他是个极富心机的人。
  一个富于心机的人,每采取一步行动,却把利害得失计算得非常清楚。
  像他现在先踢掉茶几上的宝剑,再奔取青衣小婢,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那小婢子不过十四五岁光景,纵然练过武功,成就也必定有限,对付这样一个小丫头,自然要比对付她的女主人紫衣少女容易得多。
  十二号杀手没有选择,只好走向紫衣少女。
  青衣女婢原本站在紫衣少女的身后,她见二十五号杀手满脸淫邪,知道这名匪徒居心不良,不由得又朝紫衣少女拢近一步。
  “大小姐,注意这几个浑球!”
  二十五号杀手见青衣小婢神色惊惶,虽然尚未得手,心中已有几分快意。
  “别怕,小乖乖,让大爷亲一亲。”
  十二号杀手比二十五号杀手更猴急,他一步上前,五指如钩,伸手便向紫衣少女胸前抓去。
  紫衣少女冷冷一哼道:“找死!”
  她不躲不避,素腕闪电般一翻一抄,便将十二号杀手一只右手腕紧紧扣住。
  十二号杀手只觉得浑身一麻一颤,便如石像般僵在那里。
  二十五号杀手因为站立的角度不同,还以为十二号杀手的禄山之爪,已经找上了新剥鸡头肉,一下摸上了瘾,舍不得松手,以致于才站成了那么一副不雅的姿势。
  所以,他忍不住有点酸溜溜的笑喊了一句:“刘十二,你只有三分之一,别摸走了别人的……”
  他这边因为心中起了发酵作用,恨不得也将那名姿色秀丽的青衣小婢一把搂在怀里,先拔个头筹,轻薄一个够。
  青衣小婢好像不会武功似的,脚下只移动一步,便静静的站在那里,没有再作闪避打算。
  二十五号杀手见对方手无兵刃,弱小可欺,色胆更壮,他疾冲过去,双臂张开,向前一扑,便想去搂那名小婢。
  青衣小婢瞪眼怒喝道:“站住,不许过来!”
  二十五号杀手怪笑道:“站不住了!小亲亲,你扶我一把。”
  青衣小婢扬起一只细致白嫩的小手,唰的一声,便朝二十五号杀手左颊刮去。
  二十五号杀手没有回避。
  因为他觉得像这样一只小手打在脸颊上,力道不管有多重,他自付也承受得了。   如果他闪避,他就搂不住对方了。
  一个小小的耳光,换取一个软玉温香抱满怀,何乐不为?
  二十五号杀手算错了。
  他没想到青衣小婢人小鬼大,扬手欲掴,只是个姿态,她认准的目标,竟然是他的咽喉。
  只听得嗤的一声,一截尖锐如狼牙般的刀尖,突自小婢皓腕下吐出。
  二十五号杀手大吃一惊,待想抽手化解,已告不及。
  六寸长的刀锋,如蛇人穴,贯喉而过。
  二十五号杀手只觉喉头一热一紧,便告失去一切知觉。
  飞天虎柳乘风一直都在留意着两名杀手的举动,二十五号杀手对他下的评语不错,他不是吃素的。
  他因为地位和任务不同,使他无法分心想到女色方面去。
  但如果两名杀手擅作主张,能让他来个不劳而获,他自是乐观其成。
  十二号杀手被紫衣少女刁住手腕,他看得很清楚,但他并不在意。
  因为十二号杀手所擅长的,便是大小擒拿之术,他相信十二号杀手自有解救之道。
  紧接着,二十五号杀手去搂青衣小婢,他不但认为二十五号杀手一定能够手到擒来,而且私底下还有点妒忌这位杀手的捷足先登。
  等到二十五号杀手遭青衣小婢的袖刀贯穿咽喉,他才突然警觉到这对主婢不是简单人物。
  但是,尽管他起了警惕之心,一时却无法分身来救这两名杀手。
  因为另外一件更令人意外的事情又发生了。
  杨猪那边也出了岔子!
  杨猪像一座肉山似的,紧紧压住胡矮子,胡矮子挣脱不了,胜败生死之数,似乎已成定局。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胡矮子停止蹬踢,像是已经窒息之际,杨猪竟突然怪嚎一声,徒地弹跳起来!
  这一下,飞天虎沉不住气了。
  “老杨,怎么回事?”
  杨猪跳起,又摔落下去,像肉球似的,滚出一丈开外,方勉强挣扎着爬立起来。
  他两只大手掌,重叠着捂住圆鼓鼓的肚皮,喘着哀叫道:“他……他……他拿铁钉捅老子的肚脐眼儿!”
  飞天虎低下目光一扫,才发现刚才杨猪翻滚之处,血迹像红带似的,长长拖了一大幅。
  这时的杨猪双手,也有血从指缝中渗冒而出。
  飞天虎明白了:“不是铁钉,老杨,人家使的是大力金刚指!”
  杨猪抖着一身肥肉走过来。
  “救救我,四爷。”他哭丧着脸道:“你看,我的血都快流光了,这要多少只鸡,多少付蹄膀才补得回来?”
  飞天虎见杨猪一付白痴样子,又说了这么一堆孩子气的话,心里觉得很不是味道。
  他要是早晓得这个胖猪人如巨无霸,胆子却小得只有绿豆大,他就不会答应让他跟来了。
  “你的血比别人至少多八倍,流不光的。”飞天虎冷冷回答:“你太胖了,流掉一点血,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不是一点点啊!四爷。”
  “那你叫我怎么办?”
  “替我点穴止血啊!”
  “你的肥肉太貉了,我的功力不够。”飞天虎语气更冷了:“你还是自己走回去,另想办法吧!我若闭了你的大穴,谁也抬你不动。”
  杨猪真的一摆一晃的走了。
  像孩子似的一路哭着走了。
  胡矮子在擦着指头上的血污,对杨猪的离去,毫无追截之意。
  像杨猪这种蠢人,谁碰上了,只会自认倒媚,他哪还会去再找这种麻烦?
  十二号杀手早已倒下了,他的一条胳膊,已跟身躯分家。
  他也在流血。
  四个十二号杀手加起来,也抵不上一个杨猪,但他流出来的血,却比杨猪多得多。
  他还没有死,只要抢救得法,他还有活下来的希望。
  但是,飞天虎却连望也没有多望他一眼。
  一个手脚齐全的杀手也不过如此,一旦残废了,还有个屁用?
  飞天虎四下里迅速溜了一眼,有点拿不定主意。
  外面还有十六名杀手,如果他发出号令,十六名杀手一齐杀进来,对付这主仆三人,应该没有多大问题。
  但问题是,这样做是否值得?
  他要捉拿的对象是大恶棍弓展,依弓展的性格及为人,如果他人在水竹庐,绝没有不现身的道理。
  既然弓展不在这里,他又为了什么拼命?
  飞天虎想到这里,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先离开这里,慢慢再想办法。以这位飞天虎的一身轻功,如果他想开溜,自是谁也拦阻不了。
  飞天虎说走就走。
  嗖的一声,如疾矢离弦般,身形陡地拔起,只见月色下他在空中藉物添劲,只不过眨眼功夫,便于竹林中消失不见。
  紫衣少女缓缓起立。
  她朝地上两名杀手的尸体以及那一大滩血迹扫了一眼,微微皱眉,轻轻叹了口气。
  “家父成天坐在高风堂,只知道听那批骗吃骗喝的家伙搬弄是非口舌,便以为已替武林中的祸福安危尽了他的力量。”
  她仰望明月,心中似有无限感慨。
  “其实,一个人如果真正关心民生疾苦,就该跑出居处,走进社会各阶层,亲自观察和体验,尽一己所能,量力而为。真正的智者和仁者,绝不该以耳代目,仅凭道听途说,而判断是非曲直。”
  青衣小婢也叹了口气道:“这也怪不得老爷子,他老人家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比不上年轻时候,有那股冲劲儿。”
  紫衣少女转过身去道:“一个人年纪大了,如仍怀有一付古道热肠,就该改变他的做法。譬如说,多收几个品资俱佳的徒弟,把责任交给下一代等等。如果只坐在家里,受人唆弄,早晚定会毁了一世英名,徒然贻人笑柄。”
  青衣小婢道:“大小姐为什么不找个机会劝劝他老人家?”
  紫衣少女喟叹道:“你以为我没有劝过他老人家?就是因为劝说无效,我才无可奈何走出来的啊!”
  她缓步走出捡起那口宝剑,又走了回来,指着两名杀手尸体道:“你们都看到的,像这两个家伙,才是今天武林中真正的败类。但是,从没有人肯在老爷子面前提到今天江湖上风气已败坏到什么程度,大家遇到事情,只要是解决不了的,便都闭起眼睛说瞎话,一齐推到弓展头上。他们就不知道,冤死了一个好人,便等于无形中助长了歪风,将会使匪徒益形猖撅。”
  青衣小婢道:“刚才那个姓柳的,算他走运;弓大侠如果晚走一步,他仁兄今晚恐怕就不可能如此来去自如了”
  紫衣少女冷笑道;“等着瞧吧!他能走多久的好运,我们会看得到的。”
  (九)
  掌灯时分,正是富贵赌坊最热闹的时分。
  吴火狮非常满意大厅里的营业盛况。
  对湘东这块黄金的地盘,他已觊觎多年,费尽心机,不知经过多少挫折,如今终于在人助天助之下,仅以有限的人力耗损,便告宿愿得偿,心情自是愉快非常。
  虽然三总管张小呆拐走那一大宗银子,曾使他久久无法释怀。不过,他是个看得开的人,一想到富贵赌坊只不过是长沙城中无数招财进宝的事业之一,他一腔怒火,也就慢慢的平息下来了。
  只要主权集中,管理得法,好好经营下去,十来万两银子,又算得什么?
  他在进入长沙之初,本来还担心一个天哑老人,后来跟无心婆婆搭上了线,他的一颗心就完完全全的安定下来了。
  无心婆婆开出来的条件并不高,她要的只是一名叫弓展的小子。
  而据大总管飞天虎表示,那小子已在他的掌握之中,说不定今夜便能将那小子活捉回来。
  这样一来,他还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无心婆婆如今就被他当如来佛似的奉养在富贵赌坊内,只要他们逮着了大恶棍弓展,他们便可以要求无心婆婆去斗天哑老人。
  无心婆婆的无影神拐十八式是否真的能降伏得了天哑老人,他并无确切把握。
  但他决不为这一点担忧。
  因为,他知道一件事。无心婆婆纵然无法取得绝对的优势,但她那根神仙拐也将绝不会输给天哑老人的那根鬼枪。
  这是一个重要的关键。
  一个只有聪明人才想得到的关键。
  他为什么要取天哑老人的性命?他所顾忌的,只是天哑老人的一根鬼枪。未来的一场恶战,只要能有个两败俱伤,使天哑老人无法保有那根鬼枪原有的威力,他就心满意足了。
  吴火狮是个很会算计的人。
  他对江湖上各种人事关系的变化,经常都能作出很精确的判断,有时连他自己都为自己在这一方面的才华感到惊讶。
  不过,这一次他似乎算漏了一件事。
  他没想到,飞天虎与众杀手,并未将弓展,一举擒获,而天哑老人却先带着末徒丑金刚找上门来了。
  富贵赌坊大门上的金漆匾额并不是四个字,而是三个字。
  有些字眼,是永远上不了招牌的。
  这跟在窑子里,永远看不到也听不到一个妓字,是同样的道理。
  富贵坊,便是富贵赌坊。
  两盏大红灯笼,将富贵坊三个黑底金漆大字照得辉煌耀眼。很多人从这块横匾下面不断的走进去,也有很多人不断的打这块横匾下走出来。
  走进去的人,步伐匆促,如赴盛宴,眼光炽热,面孔兴奋得发红。
  走出来的人,则多半步伐散漫,不是边走边吐口水,便是边走边骂;有时骂别人,有时骂自己。
  而出来的人,比走进去的人,脸孔也经常要红好几倍。
  而红得最厉害的,则经常都是眼白的部份。
  天哑老人站在台阶上,瞪着那块大门上的横匾发呆。
  他看了片刻,转过身去,朝丑金刚比了几个带疑问性的手势。
  那意思好像说:这座赌坊,以前不是你那位大师兄汤中火开设的吗?
  丑金刚点头。一面点头,一面以手势回答。
  大意似乎是:很多年前,汤中火已将这座赌坊让给一个拜把兄弟经营,现在两兄弟都遭人杀害了,已换了一个新主人。
  天哑老人又比手势,似问:这座赌坊的新主人,会不会就是杀害两兄弟的凶手?
  丑金刚的手势表示他对这件事不太清楚。
  他当然不会不清楚,他是不敢承认。
  因为,他向天哑老人曾谎称,他来长沙的目的,是为了替大师兄复仇。如果他早就知道富贵赌坊新主人是杀他大师兄的仇人,他为什么不以师门恩怨为重,先向师父报告这件事?
  天哑老人思索了片刻,又朝丑金刚比了几个手势。
  意思似是:等会儿他们进去之后,要丑金刚好好盘问对方一番,追究对方是不是杀害汤中火等人的主谋?
  丑金刚点头答应。
  天哑老人左手一挥,右手以枪作杖,重重一顿地面,领先大步登阶进入赌坊。
  断魂枪吴火狮这次自天门移师长沙,人事方面,曾经作了很细心的安排。
  除了由他一手调教出来的三十六名子弟兵,天门三十六杀手之外,他并在天门水陆三十六帮中挑选了—批精英人物,以龙、虎、风、雷为代号,组成了四个杰出的特勤小组。
  四个小组,每组七人。
  带头的称“老大”,其余六人,则以排名次序,冠以组号相称。如龙组的老三,就称“龙三爷”,风组的老五,就称“风五爷”,余类推。
  四个小组的任务是:龙组负责保卫大本营,也就是负责保卫富贵赌坊以及断魂枪吴火狮本人的安全。
  虎组负责进行接受长沙城内所有汤大爷、吴二爷遗留下来的各种事业;包括饬令对方交出库存盈余,以及管理上的重新安排。
  风组负责全城巡查、布线、报告、追踪可疑份子、吸收得力人手。
  雷组为—重点支援小组。到城各处,何处人手单薄,或是出现危险情况,即予以临时抽调,驰赴援助。
  富贵赌坊为重要事业之一,接受伊始。情况极不稳定,所以,如今维护赌坊大厅安全的,即为雷组的“雷三爷”和“雷四爷”。
  雷三爷原为云梦血刀帮的刑堂香主,年约四十出头,一身皮肉坚如水牛,心肠狠辣,世故老到,很受吴火狮器重。
  雷四爷则是必湖黑鹰帮的副帮主,年纪只有三十四五,人长得白白净净的,看上去很像一名书生。
  这位雷四爷年轻、文雅、俊秀。他穿起长衫来,谁也看不出他是一名江湖人物。
  其实,这位雷四爷从十四岁开始,就有了杀人的纪录。
  第一个被他—刀杀死的人,就是他的继父。
  自己的继父都能一刀解决,这世上还有什么杀不得的人?
  从那以后,在云梦必湖、汉水一带,这位雷四爷就成了黑道上最年轻,也最有名气的黑心杀手。
  他每杀一次人,武功、地位、和名气便跟着向上提升。最后终于在短短数年之间,由黑鹰帮一名“新手”积功升至一人之下的“副帮主”。
  天哑老人和丑金刚这对师徒,几乎一进赌坊大厅,就被雷四爷瞧出了蹊跷。
  这时适值吴火狮巡罢大厅,离去不久。
  雷四爷声色不动,悄悄拉过一名下手,吩咐道:“去禀告老爷子,前厅恐怕要出事。”
  天哑老人似乎很不习惯赌坊这种嘈杂的气氛,转身朝丑金刚比了几个手势,像是想尽快办完正事,好早点离去。
  丑金刚点点头,接着便瞪起一双白多黑少,像死鱼似的眼珠子,四下扫视不停,意思是想在人群中,找出一个身份较高的主脑人物。
  雷三爷很快的也发现了这对师徒。
  他向站立较远的雷四爷照了一下面,飞去一道眼色,雷四爷点点头,表示他也已留意到了。
  雷三爷于是走过去朝师徒二人抱拳陪笑道:“两位大爷久违了!”
  凡聋哑之人,多半性急。
  天哑老人也是如此。
  他唔唔哇哇的,又朝丑金刚甩了一下头,意思要后者赶快跟对方交涉。
  丑金刚将雷三爷上下打量了一眼道:“你是这座赌坊的什么人?”
  雷三爷道:“帮闲的。”
  他回答这句话时,脸上虽还残留着一丝笑意,但笑意已显得有些冷涩僵硬。
  因为,他已看出天哑老人是个老哑巴,丑金刚又是粗卤无礼的莽汉,打心底就对这对师徒生出了一股厌恶鄙视之意。
  丑金刚哼了一声道:“去叫你们东家出来!”
  雷三爷脸上连最后残余的一点笑容也没有了。
  “什么事跟我雷三说也一样。”
  “你作得了主?”
  “那要看是什么事。”
  “现在,这座赌坊的东家是谁?”
  “吴火狮吴老太爷。”
  “以前的吴二爷呢?”
  “出了事故。”
  “现在这姓吴的是吴二爷的什么人?”
  “亲叔叔!”
  天哑老人面孔两边摆动,眼珠子溜溜乱转,谁的嘴唇动,他就望谁,这时又发出了唔哇唔哇之声,似是催丑金刚快向他说明问答的内容。
  丑金刚这次可给难住了。
  因为一般家常话,他都可以用手势表达,而对一个人的姓名,他只有干着急,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过,他总算还不太笨,对没有办法的事,他很快的就想到了一个解决的办法。
  从略。
  因此,天哑老人马上就知道了首徒汤大爷的拜弟吴二爷出了事之后.赌坊已经换了东家,新东家是吴爷的叔叔。
  从略的部份是,丑金刚没告诉他这位新东家就是天门山断魂寨的断魂枪吴火狮!
  吴火狮这个名字不出现,情势就平和多了。
  于是,天哑老人又催丑金刚再问下去。
  “吴二爷和汤大爷出的是什么事故?”
  “不太清楚。”
  “知不知道对方是那一路的人马?”
  “我们老爷子正在追查。”
  丑金刚又把这几句话转告了天哑老人。
  天哑老人点头,示意再问。
  “听说你们最近抓到一个叫胡矮子的家伙?”丑金刚再问。
  雷三爷微微一呆。
  “胡矮子?”
  “是的,一个又瘦又矮的家伙。这人姓胡,叫胡矮子,大约四十来岁。”
  “这是谁说的?”
  “不管这是谁说的,你只须告诉我,你们有没有抓到这么一个人?”
  “没有。”
  “真的?”
  “我们连胡矮子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
  “那么,你们的地牢,可不可以让我们看一下?”
  “我们赌坊没有地牢。”
  “伙计,你这样就不够意思了。”
  丑金刚面孔陡地一沉,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球同时瞪大。幸好雷三爷是位老江湖,否则单看丑金刚这付架势,就够人胆颤心惊了。
  雷三爷的面孔也跟着沉了下来。
  “什么不够意思?”
  “我再给你伙计一个机会。”丑金刚双臂肌肉已在开始膨胀:“看样子你伙计是作不了主,你快去请你们东家出来,如果再这样子支支吾吾的搪塞本大爷,到时候大家脸上不好看!”
  如果换了雷三爷担任血刀帮刑堂香主时的脾气,他那双硬如铁般的拳头,也许早就对准丑金刚的鼻梁骨一下子捅过去了。
  但是,目前的处境,却不容许他这样做。
  这是吴老爷子交代下来的。
  新建一座山头,实力固然重要,人缘亦不可等闲漠视。
  黑道上恩怨纠缠,层出不穷,其起因往往都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情,开头时只要处理得当.经常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所以,雷三爷当下只好强忍着一口恶气,转向已来至身后不远的雷四爷道:“老四,你去看看吴老爷子在不在?”
  雷四爷朗声道:“好,请这两位大爷喝杯茶,歇一会儿,我去后面看看。”
  雷四爷说着,朝天哑师徒抱一抱拳,然后转身出厅而去。
  雷三和雷四之间的这番问答,其实只是一种姿态。
  事实上,天哑师徒一进门,雷四就已派人去向吴火狮报了讯,而吴火狮也早已带着龙组数名杀手,悄悄到前面来察看过了。
  赌坊方面为了监视大厅场子里的活动情形,在顶层一角,设有密室,经常派有行家驻守,以防“千”字号的人物混在赌客中“打倒钩”。
  这种密室,设计非常巧妙。
  赌场子里的人,从下面绝看不到这间密室,而密室中人,却可以透过一面特制的玻璃,居高临下,对场子的情形一目了然。
  吴火狮已经带人来过这间密室。
  他当然认得出下面那个老哑巴就是天哑老人,因为他想不到天哑老人这么快就会找上门来,当时心头着实有点吃惊。
  他当然不愿意就这么冒冒失失的去会见那个老哑巴。
  他带人退回后院,单独去见无心婆婆。
  他装出很高兴的样子,向无心婆婆笑着道:“来向婆婆报告一个好消息。”
  无心婆婆精神一振,慈祥的面孔上,也露出了喜悦的笑容道:“什么好消息?是不是你们已逮住了那个姓弓的小混蛋?”
  吴火狮心头不觉微微一凉。
  他想起了他们之间的约定。
  他们当初谈条件时,无心婆婆向他交代得很清楚:你们替老身抓到了那个叫弓展的小伙子,老身替你们去斗天哑老人,否则一切免谈!
  而他是知道这位无心婆婆脾气的,这婆子一向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在这种节骨眼上,谁也休想占得了她半分便宜。
  吴火狮想到这里,表面上神色不动,想要出口的话,却有了很大的改变。
  “君山那个老哑巴忽然找上门来了,如今就在前面大厅上。”他脸上仍维持着原先的笑容:“不晓得婆婆想不想去看看这个老家伙?”
  无心婆婆眼珠凝注不动道:“那个姓弓的小混蛋呢?”
  吴火狮轻轻松松,平平淡淡的笑了一下道:“我们那位柳大总管办事一向稳重,不布置妥当,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他是决不会贸然动手的。不过,算算时间,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无心婆婆点头道:“好,那你就设法留住那个老哑巴,等你抓到了姓弓的小子再说吧!”
  说完这几句话,她就回到屋子里去了。
  雷三爷找到跨院里来,正是吴火狮尚在厢房外面发楞的时候。
  雷三爷想开口,吴火狮一个手势拦住了他。
  两人走出跨院,吴火狮问:“柳总管那边有没有消息?”
  雷三爷道:“没有。”
  吴火狮皱皱眉头,又叹了口气道:“这婆婆难缠得很,一点也不肯通融,我们还是去找龙老大他们商量商量吧!”
  雷四爷带着满脸和悦的笑容,很快的就又回到了前面大厅。
  丑金刚迫不及待的抢上一步道:“怎么样?”
  雷四爷抱拳含笑道:“我们吴老爷子的确有事出去了,两位请去里面坐,顺便用点酒菜,他老人家很快就会回来的。”
  丑金刚冷冷道:“我们并不一定要见那个姓吴的,我们只想看看你们那座地牢。”
  雷四爷依然笑容满脸的道:“兄弟刚才进去问过了,地牢的确有一座,全只是一座空牢。两位大爷如果不相信,兄弟可以带两位亲自前往查看。”
  丑金刚立即将雷四的话,以手势报告了天哑老人。
  天哑老人的手势简单明了。
  “进去看!”
  望着天哑师徒跟着雷四走向后院的背影,这边的雷三爷笑了。
  他知道这座赌坊没有地牢。
  他也知道雷四去了一趟后院,硬将“没有”说成“有”的用意,这是他们吴老爷子对待来的某种客人,最好的接待方式。
  斩草除根,一劳永逸!
  富贵赌坊共有三进院落,占地极广!
  天哑老人手握鬼枪,心无二用,只想早点替徒弟报了仇,好回他的君山,享受他的活鱼美酒。
  丑金刚则对这座宏伟的巨宅,产生无限景羡。
  颜尚书府失窃的那批宝物如果沾不上边子,能拥有富贵赌坊这样一片基业,也比他在夏口那种小地力鬼混要强多了。
  所以,丑金刚在一路走向后院时,又生出了一份私心。
  他希望等会儿能找个好借口,挑起师父的怒火,将这里打个落花流水,然后他再传召夏口十二豹,将这座赌坊据为已有。
  如果这位丑金刚知道对方正在打他师徒的什么主意,他大可不必为等会儿找不到借口而烦恼。
  就算他找不到借口,对方也会给他一个借口的。
  这个借口现在已经来了。
  当三人走进第三进院落时,雷四爷忽然扭头笑着道:“地牢就在前面那两根天灯柱子底下。”
  他好像忽然想起老的是个哑巴,于是,又学着跟哑巴交谈的手势,先指指柱顶,再指指柱根,然后以双手食指合划了一个长方形,表示下面就是地牢。
  丑金刚先点头,天哑老人跟着点头。
  就在师徒两人先后分神点头之际,身后长廊上两根巨柱后面,突然悄没声息的窜出两条身影。
  两人正是龙组的“龙五”和“龙七”。
  龙五和龙七的兵刃,都是轻便犀利的雁翎刀。两人身手灵捷,又是蓄势以待,此刻出其不意的窜将出来,不啻两条猎食饿豹,其势既猛且疾。
  两把雁翎刀,带着两道银光,如怪蟒吐信,如闪电穿云,直奔天哑师徒后脑门。
  丑金刚虽是个粗人,但耳目完整无缺,尽管事起仓促,尚不难急中求变。
  天哑老人的情形就不同了。
  他手中那根黑黝黝的鬼枪,如果叫开了正面干,就算是龙组七人联手齐上,相信也很难伤得了这位老枪王的一根毛发。
  但是,他有着天生的残缺。
  他无法听音辨位。
  所以,丑金刚耳听脑后风响,立即卸肩侧身,上面闪开了龙七的刀锋,下面则一腿扫出,反攻龙七中盘。
  天哑老人则等爱徒丑金刚有了举动,方才惊觉中了敌人的诡计。
  然而,已经慢了一步。
  雁翎刀锋过处,虽未戮中他的后脑门,却已在他左肩上削飞一大片皮肉。
  天哑老人一生从未吃过此等大亏,怒火攻心之下,也感觉不到肩头.上的疼痛,翻身一枪,便朝龙五咽喉刺去!
  天哑老人以一身先天性的聋哑残疾,而能以枪法称尊武林,主要的原因便是他的一套枪法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威力。
  断魂枪吴火狮虽然未跟天哑老人正式交过手,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曾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亲眼见过天哑老人一人一枪,独战汉中四天王的情形。
  汉中四天王都是胡人,各有一身怪异的武功,连当年的九大门派,都对四天王的胡作非为噤若寒蝉,敢怒而不敢言。
  那一场大战发生在北邙荒郊,吴火狮适好自潼关归来。
  他以一位枪法大行家的身份,杂在成千观战闲人中,起初原以为天哑老人以寡敌众,对手又是当时武林中天字号的四大魔头,最多不过顿炊工夫.必然落败无疑。
  没想到,先后不过一盏热茶光景,战事就结束了。
  但落败的一方,却是四天王。
  四大天王死了两个,伤了两个。
  壮年时的天哑老人,脾气尚不如何暴燥。他见受伤的两天王已失去抵抗能力,并不赶尽杀绝,抹尽枪杆上的血迹,掉头就走了。
  那一战的惨烈景象,虽然事隔多年,但吴火狮只要一回想起来,便有一种不寒而栗之感。
  因为多年来,他始终参悟不透,当年面临紧急关头的那一瞬间,天哑老人那要命的一枪究竟是怎么出手的?
  而这也正是这些年来,吴火狮虽然在一套断魂枪法上已达炉火纯青境界,却一直不敢招惹天哑老人的主要原因。
  他曾不止一次的演练、反省、沉思。
  最后的结论是,如真的跟这个老哑巴对上了,他最后的下场,势必与当年的四大天王下场相同,他也绝逃不过老哑巴在紧要时那怪异至极的一枪!
  龙五虽说也是一名高手中的高手,但跟他们头儿断魂枪吴火狮比起来,显然还是差了一大截。
  如今,这一枪就是换了吴火狮都不一定化解得了,他老兄就只好自认生不逢辰,另行投胎重做人了。
  丑金刚一腿未能扫中龙七,天哑老人却后发先至,一枪正中龙五咽喉。
  天哑老人出枪快,收招也快。
  龙五喉管喷血如泉,身躯尚未倒下,天哑老人第二枪已以无法形容的速度刺向雷四的胸膛。
  雷四当然也无法逃过这一枪。
  不过,他死得实在冤枉。
  伏击天哑师徒,是龙组的任务。他只须将天哑老人诱入后院,他的任务,便算完成,就该迅速抽身而退。
  但是,他舍不得离开。
  他受了好奇心驱使,想稍稍耽搁片刻,看龙组七兄弟如何收拾这对师徒。
  在他想来,这对师徒受到冷袭,一定会手忙脚乱,是否能应付得了龙五和龙七的攻击,尚在未知之数,哪还会有闲暇顾及他这个“旁观者”?
  这当然都怪他见识不够。
  如果他早知道这个老哑巴就是来自君山的天哑老人,相信他一定会跑得比什么人都快。
  可惜当他摹然惊觉这老哑巴可能就是天哑老人时,天哑老人那一截尚带着一丝热气的枪头,已毫不留情的插入他的心窝。
  “杀!”一声厉呼,不知来自何方。
  紧接着,像两道对冲的巨浪一般,二十多条人影,分自两边院墙上跳下。
  前面带头的是“龙老大”、“龙二”、“龙三”、“龙四”和“龙六”;第二层则是“天门三十六杀手”中,留守赌坊的十余名杀手。
  如再加上庭院中正跟丑金刚交手的龙七,总数是二十四对。
  龙七的武功不比丑金刚差多少,只须再加两名杀手,便足够丑金刚穷于应付了。
  另外的二十一件兵刃,则可以全部用来招呼天哑老人。
  断魂枪吴火狮站在远处一座阁楼上的窗户前,点头冷笑,满脸杀气。
  他此刻心中充满的,并不是得意,而是气忿。
  他气的对象,也并不是天哑师徒。
  他气的是那个无心老婆子。
  今晚,他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将这对师徒撂倒,为的就是要给那老婆子看看颜色;奉养你臭婆子这么多天,算我姓吴的喂了一条老母狗。没有你这条老母狗插手帮忙,我吴某人一样办得了事!
  大哑老人虽然已隐居君山多年,但身体强壮如昔,武功亦未荒疏,敌人阵容如何浩大也吓不倒他。
  他有的是以寡敌众的经验。
  所以,在层层包围之下,他依然毫不慌乱,一根鬼枪吞吐闪缩,依然枪枪不空!
  龙二、龙六,以及四名杀手,很快的就成了他的枪下之鬼。
  而他自己,由于先前中了龙五一刀,一直未加裹扎的关系,也已成了—个血人。
  这是一场残忍的大嘶杀。
  也是一场可预见其结果的大厮杀。
  吴火狮方面已经死了八个人,跟着要送的人,也许还不止这个数日。
  但是,在吴火狮这一方面来说,就算再多死几个人,也不算是一笔承受不了的损耗。
  龙组七猛将,只是四个特别小组中的一个组,十八杀手也只是三十六杀手中的一半,只要缠战下去,这一边几乎随时都会有新血轮加入。
  而天哑师徒,再强也就只有师徒两人。
  一名江尖人物,不论他的武功如何精绝,如果仅精于技巧而没有足够的体力配合发挥,便是毫无实用价值的花拳绣腿。
  天哑老人年事已高,虽然体魄强健,但总有个限度。
  他肩胛上已经带伤,如果敌人一波一波的永远砍杀不尽,他又能继续支持多久?
  所以,可以预见的,除非出现奇迹,这对师徒今晚可说是死定了!
  今晚这一战会不会有扭转大局的奇迹出现?
  答案是:大局将会扭转,但绝不是奇迹。
  因为,今晚这场战事本来就像棋局一样,原是有心人的一场刻意安排,一场巧妙的设计。
  吴火狮的人马,以及天哑师徒,只不过是棋枰上的几个棋子罢了。
  血战愈来愈见惨烈。
  一名中了鬼枪的杀手,倒地绝气之前,不知从那里突然生出来的一股蛮力,竟将紧握在手中的一支狼牙棒,呼的一声掷了出来。
  天哑老人一时不察,狼牙棒擦腿而过,又划开几条血口子,伤虽不重,却大大影响了天哑老人出枪的速度。
  天哑老人火上加火,七窍冒烟, 自然又有几个杀手倒楣。
  鬼枪盘旋,飞洒如雨,六七名杀手纷纷中枪倒地,龙三和龙四,亦告重伤。
  同一时候,丑金刚身上也挨了两三刀。
  如今,吴火狮方面的人马,已只剩下龙老大和龙七,以及八九名杀手了。
  这对于天哑师徒,本该是个有利的局面,无奈丑金刚伤得不轻,天哑老人也开始冒汗喘气,鬼枪威力大灭,实际上并不比敌人的情况好多少。
  就在这对师徒负创苦战,渐感力不从心之际,随着一阵鼓噪之声,飞天虎柳乘风忽然带着十六名杀手,冲进后院。
  远处阁楼上观战的吴火狮,神情顿时开朗起来。
  由于飞天虎率领的这股生力军突然加入战圈,这时的天哑师徒,就是甘心认输,想来个突围撤走,也没有机会了。
  不过,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显然并不是最后的变化。
  飞天虎柳乘风带来十六名杀手刚刚冲进后院,西厢屋脊暗处,突然“唰”的一声,如怒矢般射落一道身影。
  这位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是个身材修长,五官端正,肤色如铜,唇角噙着一丝笑意,于粗旷中透发一股玩世不恭意味的年轻汉子。
  看清这名年轻汉子的容貌和身材,第一个大感惊慌的人,是丑金刚左天雷。
  因为他已认出这个年轻人正是那天在王大麻子小酒店里,他想从对方身上,以黑吃黑方式,分润颜尚书府那批失窃宝物的大恶棍弓展。
  那天,他是因为以霸道手段逼向弓展,才遭那个胡矮子打伤的。
  胡矮子是他的仇人,弓展是胡矮子的朋友,又曾受过他的恶言相向,如今冤家狭路相逢,自然对他们师徒大大的不利。
  但大出丑金刚意料之外的是,弓展现身之后,竟然看也没看他们师徒一眼。
  只见弓展七星刀当路一拦,找碴的对象,竟然是那位如今已擢升为大总管的飞天虎。
  “快离开这里,大总管,屋顶上面有人在等你。”
  “谁在等我?”
  “上次在慈云奄,因轻功逊你一筹,结果没有追得上你的那个穷老头。”
  “他等我干什么?”
  “重新比划过。”
  “大爷没有那种闲功夫。”
  “大总管不给面子,弓某人只好得罪了!”
  七星刀一晃一闪,刀尖突如蛇信般点向飞天虎的咽喉。
  飞天虎大吃一惊,忙不迭抽身疾退。
  他过去只风闻弓展这个恶小子刀法精绝,怎么也没想到小于出手竟是如此快速得不可思议。
  弓展一点也不放松,如影随形般,一个箭步追上去,七星刀尖,原式不变,仍然指向飞天虎的咽喉。
  飞天虎只好继续后退。
  他手上虽然也握着一把开山刀,但是,弓展出刀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他手上那把沉重的开山刀,不仅成了一件废物,甚至成了一种累赘。
  弓展的七星刀尖,须臾不离他的咽喉要害,他根本无暇分神使用自己的兵刃化解。
  “我已放弃了两次杀死你的机会。”弓展带着笑意道:“如果你以为这是你阁下身法精妙的关系,你就不妨再跟你自己赌一次。”
  飞天虎酒色财气俱全,就是不欢喜赌。
  尤其手风不顺的时候,他更不欢喜赌。
  所以,他乖乖的听从了弓展的建议,倒退一步,拔起身形,掠向东边院墙。
  半空中一个苍老而宏亮的声音哈哈大笑道:“这就对啦!小子,放开蹄子跑吧!这次老夫如果再逮你不着,我江东流就跟着你小子改名柳西流!”
  弓展听了,微微一笑,旋身抡刀杀入杀手群。
  眨眼之间咒骂嚎叫之声大作。新加入的十六名杀手,一下子就去掉了一大半。
  远处阁楼上观战的吴火狮,脸色大变。
  他思索了一下,转向身后一名随从挥手道:“去告诉那个无心老婆子,她要找的那个弓姓小子,已被我们派人引到这里来了。天哑师徒,我们会自己对付,那姓弓的小子,也请她自己处理!”
  弓展刀光如练,刀风虎虎,指东砍西,如人无人之境;众杀手魂飞胆裂,斗志尽丧,纷纷走避。
  天哑师徒没有了厮杀对象,像两个血人似的,呆呆的站在那里望着弓展发楞。
  弓展瞪着丑金刚冷冷道:“你赖在这里不走,是不是要你师父陪你一起死?”
  丑金刚心头一凛,如自梦中惊醒。慌忙过去拉了天哑老人一把,又朝天哑老人快速地比了几个手势,师徒两人这才带着一身创伤,匆匆离开后院。
  龙老大、龙七,以及那十来名杀手惊魂未定,眼看天哑师徒离去,亦不敢加以拦阻。
  就在这时候,西边墙头,忽又出现两条身形。
  两人正是无心婆婆和断魂枪吴火狮。
  无心婆婆站在墙头上,目光四扫道:“那小子在那里?怎样不叫人拿他下来?”
  吴火狮忍着一腔怒火,佯作谦逊道:“这小子棘手得很,就因为大伙儿拿他小子不住,所以才不得已去惊动婆婆……”
  无心婆婆不再说什么,铁拐一顿,飞身而下。
  吴火狮跟着也下了庭院。
  弓展抱刀屹立,很仔细的留意着无心婆婆的一举一动。
  他已救出天哑师徒,仍然不肯离去,显然就是为了想看看这个名气更在江河五奇之上的黑道魔婆生得是副什么样子。
  无心婆婆也将弓展上上下下打量了两眼。
  最后,她目光停在弓展脸上道:“江湖上传称的恶棍弓展,就是你小子?”
  弓展淡淡一笑,纠正道:“该说大恶棍弓展!你漏了一个大字。”
  无心婆婆面孔一沉道:“瞧你这付嬉皮笑脸的样子,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弓展微笑道:“这也不尽然,如果从形相上可以断定一个人的品德,像你这位无心婆婆,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和祥得像个女菩萨,照理就该是个好东西才对,事实上尊驾是个什么东西,尊驾自己心里应该清楚。”
  无心婆婆怒叱道:“小子放肆!”
  弓展微笑道:“放肆?我已经说得够客气的了。像你这种是非不分,杀人不眨眼的恶婆子,你想得到江湖后辈什么样的尊敬?”
  断魂枪吴火狮见弓展不把无心婆婆放在眼里,任意嘲弄奚落,心头大感快慰。
  他恨透了这个臭老婆子。  如今庭院尸体狼藉,杀人的人虽是天哑师徒和弓展,但他却以为这个臭老婆子才是罪魁祸首。
  因为,这个臭老婆子如果不端架势,肯先帮他解决了天哑师徒,他这一方今晚又何至于伤亡如此惨重?
  弓展把老婆子数说得够痛快了,他觉得还不怎么过瘾。
  他要自己也插上几句,才能消尽心头一口恶气。
  “婆婆,您瞧这小子多嚣张!”他佯装忿忿不平:“婆婆是多大年纪的人了,这小子竟然左一声‘东西’右一声‘东西’的骂个不停,这成了什么世界?”
  无心婆婆并不领情,鼻中一哼道:“你少啰嗦!”
  吴火狮心中已经舒坦许多,连忙道:“是,是,是!”
  无心婆婆铁拐一扬,指着弓展道:“风阳无极神翁萧平野一家三十八口灭门血案,可是你小子的杰作?”
  弓展平静的道:“不是,但我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
  无心婆婆似乎有点惊奇,瞪大眼睛道:“你知道凶手是谁?”
  弓展道:“就是你这个黑心婆子!因为只有你这种黑心婆子,才会狠下心肠来作这种人神共愤的黑心事!”
  吴火狮快活得几乎想喝采:“这小子满口胡言,简直造反了!”
  无心婆婆气得满头白发无风自扬,当下也无心去理会吴火狮那种幸灾乐祸的语气,神仙拐喇的一声,突然点向弓展眉心。
  弓展从大穷神口中获得证实,知道这个无心婆子的无影神拐十八式确属外门兵刃中的一绝。招术之奇,功力之深,决不陷逊于天哑老人那根鬼枪的威力。
  再加上这种神仙拐先天上就是刀剑一类兵刃的克星,如果逞强硬接硬拆,必定会吃大亏。
  不过,弓展却丝毫不为这种兵刃上的优劣之势感到烦恼。
  因为,他的一套刀法跟别人的刀法不同。老浪子佟二先生传授给他的一套刀法,得自天山异憎。
  练这套刀法的前三年,必须先练成一种很奇特的身法,这种身法揉合了轻功和步位的变化,一旦与刀法配合运用,便能因动静刚柔的道理,对某些重兵刃产生出反克的妙用。
  无心婆婆出拐手法极快。
  江湖上将“无影”两字加在一件兵刃的招式上,或是加在一个人的绰号上,并不是说这种招式或这个人真的已练到“看不见影子”的程度,而只是形容一个“快”字而已。
  无心婆婆的神仙拐,的确已快得近乎看不到影子的境界,但弓展的身形却似乎比这个老婆子的神仙拐还要来得滑溜。
  无心婆子一拐点出,只见弓展一晃肩头,就不见了人影子。
  弓展那里去了?
  他会魔法?
  弓展其实那里也没有去,当然更谈不上什么魔法。
  他只不过像陀螺似的一个蓬转,由无心婆婆身前转到无心婆婆身后而已!
  无心婆婆倚老卖老,压根儿就没有将弓展这个后生晚辈放在眼里,如今一拐点空,这才猛吃一惊。
  不过,她是这方面的大行家,这时虽明知敌人已潜逼身后,却未作旋身搜敌的打算。
  在她的经验里.她知道这是一般江湖人物最容易犯的错误。发觉身后有人,立即转身查察,原是人类本能上的一种御敌反应。
  而很多高深的武功,便是根据这种本能反应而设计,也就是说这种武功找出并控制了人类生理和心理上一些不易纠正的弱点。
  敌人既能于一眨眼问绕至她的身后,身手俐落可知。她转身的动作,不论如何灵捷,难道还能快过敌人手上的那把刀?
  所以,她—拐点空之后,不但末即刹势收招,反而人随拐进,又冲前四五步,方才猛然一个后翻滚,由背对敌人突然变成面对敌人。
  神仙拐挟风雷之势,直劈横扫,绵绵不绝,将方圆三丈之内。全部罩在一片幢幢拐影之下。
  断魂枪吴火狮虽然恨透了这个臭老婆子,至此也不得不暗暗喝采。
  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换了他是这时的恶棍弓展,他相信一定承受不了这个臭老婆子神仙拐的凌厉攻势。
  这位断魂枪目眩神移之余,接着忽然发现,无心婆婆这种沙飞石走的凌厉攻势,对恶棍弓展却似乎并未构成多大威胁。
  弓展人刀一体,在滚滚拐风激荡之中,左飘右闪,上下升沉,像是突然变成了一个灌足空气的大鱼膘。
  无心婆婆的神仙拐无论多么快速,但就是“捞”他不着。
  他有时像是黏在拐尖上,随着拐尖盘旋飞舞。有时则又像人比拐轻,拐杖未到,他就已被先拐杖而至的劲气荡开了!
  这样过了约莫一盏热茶工夫,无心婆子银发飞散,双目火赤,几乎使尽了无影十八拐所有的精绝变化,依然徒劳无功。
  弓展闪挪窜伏的身形,依然灵活如故。
  他手上的七星刀,除了轻功的点、格、架、拨,以利他避开无心婆婆的铁拐之外,他几乎很少向无心婆婆发刀还击。
  他看上去就像正在操练某种有益于身心的运动,虽疲于奔命,却不以为苦。
  无心婆婆能够纵横西北黑道几近一甲子,神仙拐的威力,固属主要原因,心机之深沉,自亦不在话下。
  她马上就看出弓展这种“挨”而不“还”,“缠”而不“斗”的战法,其用心何在。
  原来小子是仗着一身充沛的体力,在研究她的神仙拐招。
  无心婆婆本来就已经是一肚子火,这一来更是火上加油。
  她顾不得跟佟大先生有过交付活口的约定,神仙拐招式一紧,专攻弓展要害,似是恨不得一拐就将弓展砸个稀烂。
  吴火狮忽以眼色将龙老大和龙七召至身前,不知低低向两人吩咐了几句什么话,两人立即将手中的长刀向两名杀手换取了长枪,一声呼啸,双双冲进庭院。
  龙老大高声大呼道,“这小子滑溜得很,我们兄弟来助蓝老前辈一臂之力。”
  无心婆婆额际已见汗水闪光,值此紧要关头,听到有人愿意出手相助,自是求之不得。
  她精神一振,立即高声回答道:“好极了,谢谢——”
  龙七大喝一声:“老大,咱们上!”
  龙老大道:“是的,这小子无论如何都饶他不得!”
  两人身随声出,两根铁枪如双龙出海般,突以奇怪无比的速度,嗤的一声,同时戮进无心婆婆的后背心!
  一声凄厉尖叫过去后,一切归于沉寂。
  在西北黑道上渲赫了几十年的无心婆婆,从枪尖上掉下来时,身躯仿佛突然缩小了许多。她那张慈详的面孔,倒浸在一滩血水中,已无法看到她临绝气时脸上是付什么表情。
  如果她在临绝气之前,曾感到很大的痛苦,不晓得她在那一瞬间是否也曾想到,她曾为多少人带来过这种痛苦?
  两名龙杀手会突然出枪刺杀无心婆子,是个很出人意料之外的变化。
  但弓展却似乎并不如何感觉意外。
  弓展还刀人鞘,遥对着断魂枪吴火狮微微一笑道:“吴老爷子,这样一来,咱们是不是都该轻松一阵子了?”
  吴火狮抱拳陪笑道:“弓大侠明鉴,如不是这老婆子从中拨弄,我吴某人根本就没有仇视弓大侠的意思。”
  弓展道:“过去的汤大爷和吴二爷也好,换了今天你吴老爷子也好,谁来接管长沙这段地面,都跟我姓弓的无关。你吴老爷子应该明白,我弓展决不是那种为沽名钓誉,而专跟黑道人物作对的人。不过,另外有件事,吴老爷子也该明白,白花花的银子,人人喜欢,但最好取之有方,适可而止。如果不择手段,弄得天怒人怨,嘿嘿,到时候,就很难说了!”
  吴火狮抱拳肃容道:“弓大侠的意思,老夫明白。”
  弓展淡淡一笑道:“明白最好——”
  弓展活未说完,突然神色一凛,转向西边院墙暗处冷冷道:“来凑热闹的,是哪一路的朋友?”
  西边墙头暗处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道:“除了我这个没有出息的‘柳西流’,还会有谁?如果你小子官瘾已经过足,我看我们也该换个地方去灌灌老酒了。”潇湘子提供图档,xie_hong111OCR,潇湘书院独家连载
八、两大疑案
(一)
  初秋,四更将尽。
  圆月西斜。
  夜沉露重。
  水竹庐内,一片死寂。
  小小的庭院中,已经经过打扫清洗,原来的茶几,已换成一张四仙桌。
  原来茶几上放置的香炉、古剑、瑶琴、清茶、雪藕、桃酥、香巾,已被如今四仙桌上的四色小菜,以及一大壶美酒所代替。
  如今,这张四仙桌的每一边都放着一把椅子,每张椅子都坐着一个人。
  他们依顺序是:丐帮金杖长老大穷神江东流,散花仙子佟美凤,大恶棍弓展,矮将胡铁人。
  名叫小莺的青衣小婢站在女主人佟美凤身后。
  她的身份不配入席。
  不过,话说回来,此刻席上即使替她排出一个座位。相信她也绝不肯坐下去。
  她虽然只是—名使女,但与普通大户人家使女的身份不同。
  她是终南佟府的使女。
  她只比她所伺候的女主人小六岁,她们一起学习武功,日夕一起进退,等于是一起长大的。
  这些年来,她所见过的大人物和大场面,是任何跟她同一年龄,跟她同样身份的使女,所无法比拟想像的。
  她懂得男人们喝酒,是一种豪性的发泄。
  而现在,四个人围着一张四仙桌,神情凝重,各有所思。要不是菜盘子还在冒着热气,远看上去,四人的坐姿,简直就像一幅生动的石质浮雕。
  这种气氛,使她承受不了。
  第二个受不了这种沉闷气氛的人,是矮将胡铁人。
  他在终南佟府的身份,虽然仅比一般家丁略高一筹。但是、佟府高矮两将的脾气,在借大一座佟府中,却是谁也招惹不起。
  不仅一般人招惹不起,就是老主人佟大先生,遇事都会对这二位爱将礼让三分。
  高矮两将之所以受人敬重,两人一身出色的武功,尚在其次。最主要的是,是因为两人都上具有一付侠义肝肠,以及对老主人佟大先生的忠诚。
  佟美凤除了生气的时候,平常都喊两人为“高叔叔”和“矮叔叔”。
  她既未将两人当成外人,更未将两人当作佟府的下人。
  这时,胡矮子首先端起酒来渴了一大口,打破沉寂道:“俗语说得好:三个臭皮匠,胜似诸葛亮。有了问题,要大家提出来商讨研究,才有解决的希望。像如今这样,大家都成了哑口葫芦,我胡矮子可要告罪失陪睡觉去了。”
  佟美凤也喝了一小口酒,微笑道:“矮叔叔对这两年疑案看法如何,可否先说出来让大家参考参考?”
  胡矮子道:“我的第一个看法是,凤阳萧府的灭门血案和长沙颜府的离奇窃案是两件事,应该分开个别处理。”
  大穷神点头道:“老汉的看法,也是如此。”
  胡矮子见大窃神支持他的分析,显得甚是高兴。
  “这里面的道理很简单。”他接着加以进一步的解释:“凤阳和长沙,地隔千里,凤阳的萧府和长沙的颜府也索无来往。如果有人因为想偷窃颜府的珍宝.而先动手杀了萧府全家,我想这个人的脑袋瓜子,一定大有问题。”
  大穷神又点了一下头,也接着补充说出他支持胡矮子的理由。
  “颜府失窃宝物,价值虽然惊人,但就这件窃案本身来说,却并不是一件了不起的大案件。”
  他顿了一下,又接着道:“颜府虽然养了不少护院,但都是些八流脚色。要完成这样一件窃案,窃贼并不一定需要多高明的身手,而凤阳萧府的血案.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胡矮子道;“我要说的,也就是这个意思。这摆明了是两个不同的案子,下手的人,无疑也是两批不同路数的人物。”
  佟美凤道:“既然是两个牵扯的案子,为什么这两批人事后都放口风,将嫌疑栽在弓展师兄头上?这应该说是一种巧合?还是因为弓师兄仇人太多?”
  胡矮子和大穷神都解答不了这个疑问。
  两人只好一齐端起杯子来喝酒。
  佟美凤只好又转向弓展道:“弓师兄的看法如何?”
  弓展沉吟了一下道,“干下这两件案子的,也许是不同的两批人,但很难肯定的说这两批人一定没有勾结。”
  大穷神抢着接口道;“对,对,这种看法,老汉完全同意。下手的也许是两批人,但说不定是出于同一个人的主谋。”
  佟美凤掩口微微一笑道:“江大长老的看法改变得好快呀!”
  大穷神一板正经的两眼一瞪道:“你们这些娃儿家懂得什么?这就叫做‘从善如流’!”
  弓展也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正容蹙额道:“至于这批人为什么一定要跟我弓展过不去,我们可以暂且不去管它。目前最重要的是,这两个案子看上去如谜似雾,我们应该怎样去着手追查?”
  大穷神忽然一击桌面道:“我想到一个法子了。”
  弓展转脸望了过去道:“什么法子?”
  大穷神道:“还是去找慈云庵的那几个尼姑!”
  弓展道:“你认为那些尼姑是歹徒的党羽?”
  大穷神道:“至少那个什么‘妙果’和‘了因’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弓展道,“妙果不是跑了吗?”
  “跑了?嘿!”大穷神冷笑:“慈云庵是她的老巢,她能跑多远?又能跑到哪里去?”
  他喝了口酒,又哼了一声道:“如果我老要饭的没有猜错,那个风流假尼姑当晚也许根本就没有离开长沙,而只是躲在慈云庵附近!”
  弓展似有所悟的点头道:“那些尼姑的行径,想想的确可疑。那位妙果尼姑若是没干亏心事,当时她就不该回避我们,更不该冀图以毒烟迷倒我们。”
  佟美凤道:“长沙慈云庵的尼姑不守清规,晚辈也曾听人提到过,江老前辈知不知这些尼姑究意是什么来路?”
  大穷神道:“老汉这次经过长沙,本来是为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想查明毒牡丹胡美娘忽然在长沙出现的真正原因。第二件事,便是想弄清慈云庵那些淫尼究竟是搞些什么勾当。”
  佟美凤一怔道:“毒牡丹胡美娘也到了长沙?如今人在那里?”
  大穷神挟了一筷子菜,送到嘴里,然后以筷尖指指弓展,慢吞吞的道:“这个——你就得请问我们这位弓大少侠了。”
  佟美凤果然转向弓展道:“弓师兄见过那位毒牡丹?”
  大穷神轻咳了一声道:“何止见过。”
  当大穷神提起毒牡丹胡美娘这个名字时,弓展心里就已经有了一种不妙之感。
  因为他晓得这位金杖长老一向有个“整人为快乐之本”的毛病,过去他们相处的一段时间,老家伙在口舌方面,始终没有占到过他的上风,如今逮着这么个好机会,自然不会轻易放他过去。
  佟美风听了大穷神一句语意暖昧的“插播”,果然又是一怔,望着弓展缓缓道:“弓师兄难道……”
  弓展虽然生性洒脱,行事不拘小节,但在这位清纯如白玉的小师妹面前,因为必须审慎选择词句,一时竟不知应如何回答是好。
  大穷神又挟了一筷子菜,一边咀嚼,一边代答道:“他们当时剑拔弯张,差点就交上了手。”
  佟美凤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道:“其实,像毒牡丹那样的女人,只要碰上机会,给她一点教训也好。”
  大穷神望向弓展,嘻嘻一笑道:“听到没有,小子,以后碰上那女人,可不要再像上次那样,到头来功亏一篑啊!”
  弓展恨得牙痒痒的,也回了一句双关语道:“前辈的‘教训’,小子那敢忘记。”
  大穷神哈哈一笑道:“好,那我们就言归正传吧!”
  胡矮子道:“我矮子愿意去查明慈云庵那些淫尼的真正身份和来路。”
  佟美凤也道:“我跟小莺丫头愿意跑一趟凤阳,去实地了解一下太极神翁一家发生变故的前后经过。”
  弓展道:“此去凤阳,路途太远了,不如由愚兄跑上一趟来得方便。”
  佟美凤笑道:“我们这次出来,为的就是想多跑几个地方。浏览一些名胜古迹,增见几分人情世故,路远一点,又有何妨?”
  大穷神拦住弓展,笑道:“你别跟凤姑娘争了,这种轻松活儿轮不到你小子。”
  弓展道;“你另有任务派给我?”
  大穷神道:“不错,我要你去找一个人。”
  弓展道:“找谁?”
  大穷神道:“毒牡丹胡美娘。”
  弓展皱眉道:“现在谈的是正经事,您老别尽开玩笑好不好?”
  大穷神翻着眼皮道;“谁开谁的玩笑?那女人自多年前经令师老浪子佟二痛惩过一顿之后,已很久未敢在江湖上露面,前些日子忽然在长沙出现,接着就发生颜府窃案,你小子敢肯定这女人在这件窃案里没有嫌疑?”
  弓展一时无可辩驳,只好反问道:“我们的工作,都已派定,你呢?”
  大穷神嘻嘻一笑道:“坐镇指挥,吃饭、喝酒、睡觉!”
  (二)
  黄昏时分,弓展坐在王大麻子小酒店里喝酒。
  两个小菜,半斤白干。
  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的一付座头上,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向前的一碟韭黄炒肉丝和一碟茴香豆,几乎还没动过筷子。
  他用来下酒的菜,是对面那一片被油烟熏黑的木板壁。
  他每喝一口酒,就瞪着那片板壁发—会儿楞,然后,慢慢收回视线,再喝第二口酒。
  店里的酒客,已换了好几批,弓展仍然坐在老地方,迄无离去之意。
  他没有另外添菜,酒却加了好几个半斤。
  王大麻子点上油灯的时候,店里已只剩下他一个人。
  王大麻子在壁上挂好油灯,含笑走了过来,显得甚为关心的道:“老弟今天一个人坐着喝闷酒,是不是碰上什么不如意的事情?”
  弓展定了一下神,笑道:“没有什么不如意啊!这是我一向喝酒的习惯,有了几分酒意之后,就免不了胡思乱想……”
  王大麻子点点头,表示他很了解一个人有了几分酒意之后的心情。
  “老弟今年多大啦!我看总有二十好几,将近三十了吧?”
  他望着弓展:“如果老弟还没有讨媳妇,让我王大麻子替你做个大媒人如何?”
  弓展有点好笑,他知道这位好心的酒店老板,对他刚才那句胡思乱想完全会错了意。
  “还早。”他说:“等我将来决定在长沙定居,一定麻烦你王老板就是了。”
  王大麻子正想开口,弓展神色一动,忽然朝王大麻子比了噤声的手势。
  一剑气横天北斗寒
  东风吹尽百花残
  人间天上无边恨
  一声金钟转大还……
  一阵宏亮的歌声,自远而近;经过店门后,又慢慢的拐过街角。渐渐远去。
  金钟大侠古一豪?
  弓展目光转动了几下,霍然起身,付了洒钱,匆匆出门面去。
  王大麻子望着弓展背影子店门口消失,微微摇头苦笑。
  他对这位年轻人的一身武功虽然十分敬佩,但对这位年轻人怪异的举止,却好像有点迷惑,也好像有点惋惜。
  (三)
  三湘第一楼,衣香鬓影,笑语管弦,风光旖旎如昔。
  当金钟大侠古一豪从楼前经过时,他那豪迈雄壮的歌声,忽然被楼上适时飘送下来的一阵歌声所打断。
  从楼上飘送下来的歌声,清脆动人,抑扬有致,腔调中洋溢着一股令人心旌摇曳的骚荡之意。
  听歌词,正是当时流行的《五更相思》。
  金钟大侠放缓脚步,侧扬着脑袋,朝歌声来处溜了一眼,寒着面孔,冷冷哼了一声道:“丧风败俗,无耻之尤……”
  他迈开脚步,继续往前走,但显然已失去重唱他那首老歌的兴趣。
  楼上的《五更相思》,腔调越唱越“传神”,内容也渐进入“要命境界”。酒客们粗狂的轰笑喊好之声,起浇不已。
  金钟大侠皱皱眉头,再度停下脚步。
  他扭头望望身后,身后街道上,行人稀少,灯光零星,很多店铺已经打烊关门。
  金钟大侠稍稍蜘蹰了片刻,终于转身回头,走向第一楼。
  江河五奇之一的金钟大侠古一豪,因为身材魁梧,嗓门粗大,再加上老爱反复吟唱他那首自编的四句歌,所以不论何时何地出现,都予人一种正气凛然的感觉。
  而事实上,这位看上去正气凛然的金钟大侠,为人究竟有多正派,大概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过去一二十年来,他一直都在暗恋着那位年轻时有花蝴蝶之称的七七夫人柳淑贞。
  可是.说也奇怪,七巧夫人虽然艳名远播,江湖上很多知名之士.都曾作过这位七巧夫人的入幕之宾。那些男人里面,很多人的条件都不及金钟大侠。然而,七巧夫人偏偏就是瞧不起这位金钟大侠,始终不肯假以辞色。
  七巧夫人从没有透露过她厌恶金钟大侠的原因。
  金钟大侠自己也想不透,他得不到七巧夫人的青睐,毛病究竟出在什么地方?
  有人戏称,问题可能都在金钟大侠那首百唱不厌的老歌上。
  因为七星剑丁强,东风先生司徒沉醉,当年都曾跟七巧夫人有过一手,金钟大侠胜了他们两人,已使七巧夫人极不愉快,而金钟大侠又将两次胜绩编成一首歪歌,反反复复,唱不离口,七巧夫人痛恨还来不及,又怎会对这种人生出好感?
  这次,金钟大侠为什么会突然在长沙出现,一定会使很多人摸不着头脑。
  其实,说穿了,一点也不稀奇。
  因为,长沙有座慈云庵。
  如果换了别人,以江河五奇之一的身份,若是想去慈云庵那种地方,一定是偷偷摸摸的,深恐别人知道,传出去不太好听。
  可是,这位金钟大侠就是改不了他那个老毛病。
  无论走到什么地方,若是不哼上一段,就好像喉咙会痒得难受似的。
  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如果被人发现他金钟大侠古某人如今竟公然光临三湘第一楼这种地方,以他江河五奇的身份,一定去比他去慈云庵,更会遭人背后议论。
  但是,他实在抵受不住那首五更相思的诱惑。
  不是歌词的内容使他受不了。
  使他受不了的,是那女人的声音。
  那种充满挑逗性的声音,使他产生了很多联想,这种联想,使他生理上产生了极为激烈而快速的变化。
  他的年纪虽然不小了,但他非常健康。
  比一般年轻人都健康得多。
  一个健康的男人,一旦有了这种生理上的变化,这世上大概就没有什么值得他去顾虑的事情了。
  烟虫老六虽然一脸病容,好像一付没睡醒的样子,但一双眼睛却是其尖无比。
  他几乎一眼便看出这个看上去双颊红得像有点发烧的老者,是个肯花银子的阔客人。招待这种客人,是他的拿手好戏。
  于是,他将这位客人领进了梅字大厅,八号客房。
  在烟虫老六的眼色暗示,以及口头吆喝之下,梅字八号客房登时热闹了起来。
  三四个小丫头,走马灯似的,送上银烟台、热毛巾、瓜子、糖食、水果。
  然后,他本人陪笑挨过去,请安、问好。
  “老爷子要点些什么洒菜?”
  “就一个人,你伙计看着办好了。”
  烟虫老六恭恭敬敬应了一声是,立即转身向门外传呼下去。
  “梅字席,洞庭状元红!”
  接着,他又伸长脖子,压低嗓门儿,陪笑道:“老爷子在这儿有没有熟姑娘?”
  金钟大侠摇头。
  “第一次来?”
  金钟大侠点头。
  “那么——”烟虫老六沉吟,一边偷看客人脸色:“小的把本楼几个出色的,都叫过来,让老爷子亲自瞧瞧如何?”
  “不必那么麻烦了,刚才这楼上唱《五更相思》的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
  “噢,那是海棠姑娘。”
  “人长得怎么样?”
  “那还有什么话说?这位海棠姑娘,是本楼的第一块红牌子。容貌好,身材好,皮肤好,人长得标致不算,歌喉更是呱呱叫,论年纪才不过十八岁。”
  金钟大侠听得不住点头,连耳朵根子也慢慢的红了起来。
  “好,去叫她来。”
  没隔多久,那位海棠姑娘悠然含笑掀帘而人。
  烟虫老六的形容一点也不夸张,这位海棠姑娘,果然人如其名,美得就像一朵鲜艳的海棠。
  金钟大侠目光微微一直,活似两道无形的钩绳一般,紧紧搭牢了这位海棠姑娘,两眼跟着后者的举动而移转,眼皮眨也不眨一下。
  直到烟虫老六过来向他请教称呼,他这才回过神来,发觉了自己的失态。
  “噢——噢,敝姓古。”
  “这位就是海棠姑娘。”
  烟虫老六看了金钟大侠那付猴急相,心中暗暗好笑,脸上神色却装得诚恳无比。
  他朝海棠姑娘招招手:“海棠,你过来。过来见见古老爷子。”
  海棠含笑,踩着碎步走了过来,叠手前胸,微微一福,喊了声老爷子,然后便在金钟大侠身边文文雅雅,含羞答答地坐了下来。
  金钟大侠的右手,很快的就搭上了海棠的香肩。
  海棠低头。
  烟虫老六知趣退出。
  不一会,酒莱止来了。
  烟虫老六故意拉开嗓门,先吆喝了几声,表面上是要上菜的伙计小心碗盏,其实是通知客房内的客人和姑娘暂时收兵。
  吆喝完了,他才上前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
  房中,海棠姑娘含羞低头如故。
  金钟大侠则满脸紫胀,几乎连一双眼球都已变了颜色。
  烟虫老六忙着指挥伙计们摆列酒菜,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心底却不由得暗暗佩服海棠姑娘应付客人的本领高超。
  梅字三号客房里,三名客人叫了三个姑娘,海棠便是其中之一。
  因为那三位客人“荤”得厉害,海棠便放浪形骸,唱说打骂齐来。而今,一转碰上这位尽管内心“猴急”面子上却又“放不开”的金钟大侠,这位海棠姑娘居然一下子又变成了一个欲就还推的大闺女。
  好像来这里喝酒的客人,不论对方胃口如何,她都能适时为对方献上一道合乎对方胃口的“菜”。
  酒菜摆好了,烟虫老六打算带着两名伙计离开。
  金钟大侠忽然轻咳了一声道:“伙计,酒菜到此为止、你不必再进来伺候了。”
  烟虫老六躬身:“是!”
  金钟大侠又咳了一声道:“这位海棠姑娘,今夜就留在我这里,若有其他客人叫局,你们替我设法回绝,不管多少费用,全由我这里开销。”
  烟虫老六有点为难道:“这个……”
  金钟大侠不悦道:“这个怎样?”
  烟虫老六望了海棠姑娘一眼.期期地道,“三号客房的那位薛大爷,今晚已经把海棠姑娘定下来了。”
  金钟大侠手一挥道:“去告诉那个姓薛的,要他另外找一个。”
  烟虫老六搓搓手道,“这恐怕不太妥当吧?”
  金钟大侠道:“怎么不妥当?”
  烟虫老六苦笑了一下道:“本楼的规矩……”
  金钟大侠面孔一沉,正想发作,海棠姑娘忽然抢着道:“老六,你听古老爷子的,去回薛大爷一声,就说我身子不舒服好了。”
  烟虫老六似乎没想到海棠姑娘也会说出这种不合楼规的话,忍不住以带着几分责备之意的语气道:“如果薛大爷不答应怎么办?”
  海棠姑娘在金钟大侠怀中又倚紧了一点,撒娇似的道:“这个你不必担心,不管发生什么事,自有我们古老爷子负责。”
  金钟大侠听得周身舒畅,豪气大发。好像自己继当年力克七星剑和东风先生之后,又一度成为天下人瞩目和赞叹的大英雄!
  他嘿了一声,昂然道:“对,这不关你的事。那个姓薛的如果不服气,他可以直接来找老夫算账!”
  房外忽然有人冷冷接口道:“姓薛的已经来了。”
  接着,蓬的一声,房门被人踢开,三条彪形大汉,横刀当门而立。
  这三名大汉,看来都好像有了七分醉意。
  所以,当金钟大侠起身抄起那根如意棍,离座走向他们三人时,他们居然未能从兵刃上认出金钟大侠的身份。
  这一场混战乏善可陈。
  因为,彼此间的武功差得太远了。
  三个汉子的三把刀,在一般江湖人物面前,也许还能发挥一点威力,如今不巧碰上了金钟大侠的如意棍,他们就只有自认倒楣了。
  战事来得兀突,结束草率。
  金钟大侠的如意棍尚未完全施展开来,三个汉子便告刀折人亡,一一了账。
  风月场所中,争风吃醋,动刀杀人,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只要肯花银子,天大的纰漏,也能化解干净。
  金钟大侠在这方面出手非常大方,他递给烟虫老六一张五百两面额的银票,又另外给了一百两银子的小费,只不过一霎工夫,楼厅中便已打扫清楚,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回到梅字八号客房,金钟大侠的脸色很不好看。
  刚才这一仗,在他说来,虽然只是牛刀小试,但显然已多多少少影响了他的兴致。
  海棠姑娘善解人意,紧偎着他。轻柔的道:“时间也已经不早子,我们离开这里,另外找个地方喝几杯怎么样?”
  金钟大侠道:“去什么地方?”
  海棠姑娘嫣然一笑道:“去一个你想像不到的地方。”
  这是一个新的诱惑。
  在第一楼的梅字大厅里,无论你出手多么大方,无论你多么中意你叫的女人,你能做的事,只有两件,调笑、喝酒!
  而一个男人真正有兴趣的事,却往往是这两件事以外的第三件。
  换一个地方,而且,是一个你想像不到的地方。
  那是一处什么地方?
  正常的男人,都不难听得出这是一种暗示;她说你想像不到,真的意思,便是说,你应该想像得到。
  金钟大侠当然不会拒绝这项建议。
  他们很快的出了第一楼,坐上一辆候客的马车。
  夜静更深,马蹄踩在石板街道上,发出清脆而有韵律的回响,这情景本身已透着一股悠然古趣,如果在帷帘低垂的车厢中,你怀中又搂着一个花一般的女人,那该是一种什么滋味?
  金钟大侠如今就在领略这种滋味。
  他紧搂着海棠姑娘,恨不得这辆马车立刻就能变成一张床。
  海棠姑娘斜躺在他的膝盖上,手里不停地在缠弄着一条绢帕。
  金钟大侠低下头去嗅她的胸口:“唔,好香,这香味是那里来的?”
  海棠媚笑道:“好闻不好闻?”
  金钟大侠埋着头,嗅个不停道:“好闻,好闻极了!”
  海棠送上那条绢帕,笑道:“你闻错地方了,香气是这条手帕上发出来的,你要闻就闻个够吧!”
  金钟大侠当然不肯放弃原来闻的地方,而去闻那条绢帕。
  他的变通方法,是将手帕拿过来,摊在她的胸脯上,然后将面孔埋在双峰夹峙的谷地,尽情的享受那种软软暖暖,腻腻滑滑,五味调和百味香的浓郁香酥之感。
  马车终于慢慢的停下了。
  这里是处什么地方?
  海棠姑娘走下马车,台阶上的两扇黑漆大门,随即无声开启。
  两名劲装汉子,像幽灵般窜了出来。
  海棠指指马车车厢,吩咐那两名汉子道:“赶快出城上船,送总坛交胡护法施法,迷魂香的效力,大概可以维持到后天落日时分。”
  (四)
  大穷神静静的听弓展述说完毕,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道:“上次我不是说过了么,谁要他妈的再喊我江某人是江河五奇中的人物,我要饭的就操他祖宗十八代!”
  弓展笑道:“你这也未免太偏激了一点。撇开断肠人萧飒,七巧夫人柳淑贞,和金钟大侠等人不谈,至少那位无为大师,就无可议之处。”
  大穷神哼了一声道:“我看那老秃驴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弓展笑道:“气话作不了准,批评一个人,要有事实根据。你认为无为大师的为人,有那一点受人非议,值得批评的?”
  大穷神道:“别的不说,单他那个法号,就该打一百大板!”
  弓展笑道:“你是指‘无为’?”
  大穷神道:“可不是吗?你说他是个好人,是指他没有干过坏事。可是,你倒说说看,他这一生中,好事又干了几桩?”
  他喝了口酒,接着道:“出家人‘无为’,本来是无可厚非。但要如果练成一身武功,参与江湖恩怨,以‘无为’来‘独善其身’,就大大的值得商榷了。”
  弓展不禁点头道:“您老这一观点,晚辈完全同意。”
  大穷神道:“所以,江湖上一般人都说这老和尚一片佛心,是个难得的大好人.我要饭的却认为这老秃驴是和稀泥混日子的废物!”
  弓展喝了口酒,转变话题道:“这两天胡矮子监视的慈云庵有没有什么进展?”
  大穷神摇摇头道:“没有进展。庵里的几个尼姑好像有了预感,这几天烧香、拜佛、念经,规矩得找不出一丝毛病。”
  弓展道:“那位妙果尼,也未见出现?”
  大穷神道:“胡矮子说没有,但我始终不相信那个假尼姑真的离开了长沙城。”
  弓展沉吟了片刻道:“到目前为止,我觉得情势好像愈来愈复杂混乱了。”
  大穷神道:“什么地方复杂混乱?”
  弓展皱眉道:“在凤阳萧府的血案,长沙颜府的窃案,以及慈云庵一干淫尼的底细都还没有找出一点眉目之前,三湘第一楼突然又出了个身份可疑的海棠姑娘,居然敢向金钟大侠这样的人物下手,真叫人觉得不可思议之至。”
  大穷神道:“刚才你说第一楼的那个女人,她派人把姓古的送去了什么地方?”
  弓展道:“送去什么地方,她没有明白交代。只听出好像准备送交他们总坛的一位什么胡护法施法,路程好像还不近。”
  大穷神道:“施法?”
  弓展道:“是的,我也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大穷神搔着耳根子道:“好好的,又不是张天师,施什么法?听起来真是有点邪气。”
  他思索了一会儿,皱皱眉头,又道:“可惜你老弟经验不足,不然这倒是个大好机会。”
  弓展道:“什么机会?”
  大穷神道:“一路跟下去啊!跟到了地头,一切不就都明白了吗?”
  弓展笑道:“如果您老以为这是一种好机会,这种机会还多得很。”
  大穷神眨了眨眼皮道:“这话什么意思?”
  “只要您老兴致好,今晚跑一趟第一楼,我担保那位海棠姑娘一定不会令您老失望。”
  大穷神瞪眼道:“你小子以为老夫不敢去惹那个丫头?”
  弓展笑道:“晚辈那敢说不敢?只不过有点儿替您担心而已。”
  大穷神两眼又瞪大了一些道:“担心?你小子以为我要饭的也是古一豪那一流货色?”
  弓展笑道:“晚辈担心的,正为了您不是。”
  大穷神道:“这话怎么说?”
  弓展笑道:“那位海棠姑娘阅历过人,武功想来亦必不弱。您去第一楼找她,如果装不像一副色迷迷的样子,一定难逃她的慧眼。如果被她识破您老的真正用心,到时候是祸是福就很难说了!”
  大穷神哼哼道:“你以为丐帮弟子都是天生的柳下惠?这方面用不着你小子操心!”
  弓展大笑道:“只要前辈有把握应付得了那个女人,那还有什么话说?”
  城北慈云庵,修竹环绕,景色极为雅静。
  庵前不远,有条小河,上建石板桥,为出入必经之途。
  由于庵中香火并不兴旺,附近一向甚少摊贩设市,大约三四天前,庵前桥畔,忽然多了一名零售香烛水果的小贩。
  这名小贩身材矮瘦,脸有菜色,头戴一顶破旧的大凉帽,因为生意清淡,经常抱膝假寐。
  慈云庵虽说香火冷落,但也并非全无善男信女光顾。
  只不过往来者皆为城中富贵人家,多半有仆妇随从,香烛供品,自备齐全,桥头那名小贩,一担横陈,如同虚设。
  今天,也是合该那小贩走运,就在那小贩双目呆望河水,意兴萧索之际,忽然来了两名阔主顾。
  这两名阔主顾是一对主仆。
  主人是位华服美少年,仆人是个体格壮健,像有点骏气的楞头汉子。
  仆人走在前面,先走到担子旁边,转身向主人高声道:“公子,你瞧,这里恰巧有个卖香烛的,不必担心了。”
  华服公子走过来,向那瘦小的小贩道:“我们要去慈云庵,向观音大士许顾,忘了采办香烛、素果,你能不能跟我们一起到庵里去一趟?”
  小贩正是佟府矮将胡铁人所乔装,听说华服公子要带他进庵,虽然感到正中下怀,但也不免有点怀疑。
  烧香拜佛,买点香烛祭品意思意思就够了,干嘛一买就是一整担?
  他眨眨眼皮,露出一副茫惑的神色道:“公子意思是说——”
  那个楞头仆人插口帮腔道;“我们公子为了求取功名,要在庵里多住几天,以便早晚参拜大士保佑。这一担香烛,我们都要了。”
  胡矮子口中连忙应好,心底下则渐渐明白过来。
  一名年轻贵公子,为了功名,求佛保佑,本是件稀松平常的事,若说只为了早晚参拜观音大士,便要在一个全是年轻女尼的尼庵中住下来,个中缘由,就不免耐人寻味了。
  如果真有诚心,他自己家里就没有供奉一座观音大士的地方?
  他要早晚参拜的,究竟是观音大士?还是那些妙龄女尼?
  大殿前面的庭院中,三名年轻女尼之一的净尘尼正在清扫落叶。
  另外两名女尼,净月和净云,则在大殿上做功课。
  净尘看见华服公子主仆人庵,立即放下扫帚,合什当胸,微微弯腰,轻轻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胡矮子看清女尼静尘的容貌,不禁暗忖道:“这些娘们,长得果然标致。就连我矮子见了,都有点目眩神移,怪不得江湖上一些识途老马人人趋之若骛了。”
  只听那个有点骏气的仆人大声道:“你们当家的哪里去了?快替我们公子准备房间。我们公子有的是银子,要在这里多住几天,天天烧香。”
  华服公子轻叱道:“牛头,不许乱说话!”
  胡矮子深恐身份泄露,不想久留,乃向那华服公子道:“公子,小人这一担东西,怎生处置?”
  华服公子手一指道:“你先挑去那边放下。”
  胡矮子依手指之处,转身过去,不意他方刚移动脚步,华服公子衣袖一挥,突然脱手打出了一蓬蓝芒细针。
  胡矮子耳听脑后风响,知道中了算计,双肩微微一抖,两个竹篮如秋千般荡了开去,那根桑木扁担,则已闪电般抄入手中。
  他原地蹲身蓬转,一扁担扫向华服公子双腿,口中冷笑道:“你们既然露出狐狸尾巴,我胡矮子也就毋须客气了。”
  华服公子一个侧纵,避开扁担扫打之势,哈哈大笑道:“你这个老小子居然想来刺探慈云庵的秘密,胆倒不小。”
  胡矮子正想继续发招,眼前的华服公子,忽然由一个变成无数个,每一个华服公子都在摇晃、涨大、扭曲、渐渐模糊……。
  胡矮子瞳孔扩大,身躯晃了几晃,终于通的一声,倒了下去。
  女尼静尘含笑赞美道:“久闻总坛神勇武士毒郎君的迷魂针鬼神难当,果然名不虚传。”
  毒郎君笑笑道:“献丑,献丑。”
  静尘指指地上的胡矮子道:“我们早就发觉这矮子形迹可疑,只因摸不清他的身份,不敢随便冒然出手,没想到毒郎君眼力过人,一照面便看透了这厮的原形。”
  毒郎君溜了那楞头汉子一眼道:“这位是神君座下的铁武士牛大头,这件功劳应该记在他头上。”
  静尘望望那位四等武士,面现疑问之色,似乎不太相信。
  毒郎君笑道:“我们这位铁武上面騃心不騃,过去江湖上,不少人以貌取人,都上过他的大当。”
  他又笑了一下道:“他刚才一进门说的那几句‘騃话,’你只要稍稍品味一下,便该知道他有多机巧。早先在外面,也是一样。就因为他故意装騃直言,才叫这矮子松了防范之心。”
  静尘又望了地上的胡矮子一眼,转向毒郎君道:“郎君打算如何安置这个矮子?”
  牛大头道:“这种无名小卒,还不是挖个坑埋掉算了。”
  毒郎君摆手制止道:“不可以。”
  牛大头道:“为什么不可以?”
  毒郎君道:“等药性过去了,本座想先盘问他的来历,以及他暗中窥视慈云庵的用意。”
  静尘点头道:“这一点相当重要,的确应该盘问一个清楚。”
  毒郎君道:“还有一点,也很重要。”
  静尘道,“哦?”
  毒郎君道:“总坛胡护法筹划的‘尸杀手’,人数还差很多。这矮子中了本门的迷魂针,不但没有立即倒下去,而且出招相当灵活有力,可见这矮子一身功力不弱,在江湖上定非等闲之辈,押回总坛交给胡护法,可能派得上用场。”
  静尘道:“如果还有用处,当然要留活口。”
  她迟疑了一下,含笑望向毒郎君道:“郎君这次莅临本分坛,是否另有公务交代?”
  毒郎君吩咐铁武士牛大头抱起胡矮子,然后转向静尘道:“说来话长,进去再谈。”
  (五)
  衣。
  帽。
  鞋。
  袜。
  全是新的。
  只有那根牙嘴铜锅的冒烟筒,没有更换。
  大穷神原地转了几圈,摸摸衣领,瞧瞧脚尖,浑身不自在。“不行,别扭死了。”
  他话没说完,已解开了第一个钮扣。
  弓展急忙上前拉住他的手,强忍住笑,正容道:“这只是一时权宜之计,就算穿在身上不舒服,也不过一个晚上的工夫,您老也算是个老江湖了,怎么这样没有一点耐性?”
  大穷神摇摇头道:“不行,不行,那种地方我看还是换了你们年轻人去,比较适当。”
  弓展故意咦了一声道:“这是什么话?我们是计议好了,我才去购买这些行头的啊!前辈如果说了话不算数,以后办起事来,谁还听你的。”
  大穷神像告饶似的道:“老实说,那种风月场所,我要饭的实在没有真正进去厮混过。”
  “那又有什么关系?”弓展忍笑忍得很痛苦:“什么事情都有个第一次啊!身为江湖人物,见识就是学问。妓院、酒家、赌场,都是罪恶的渊薮,你若是回避这些地方,岂不成了回避罪恶,不敢正视匪徒?”
  大穷神轻轻叹了口气道:“又被你小子套住了,跟你小子在一起,我的警觉性总是不够。”
  天色慢慢的黑下来了,三湘第一楼前,车水马龙,热闹异常。
  走在前面的大穷神,忽然脚下打横一挪,站在一处店帘的阴影下。
  弓展跟了过去道:“什么事?”
  大穷神道:“还是不行。”
  弓展道:“什么不行?”
  大穷神道:“我还是不能进去。”
  弓展道:“出来的时候,不是已经说好,怎么又反悔了?”
  大穷神道:“这个——唔,不是反悔不反悔的问题。”
  弓展道:“是够不够勇气的问题。”
  大穷神道:“也不是。”
  弓展道:“那么是什么?”
  大穷神支吾了一下道:“是……是……是胡矮子,他每天这个时候,都会跟我打个照面,今天到现在还没有见到人影子,我担心那矮子会不会出了毛病。”
  弓展道:“这个你放心,慈云庵那边,等下我会赶过去看看。这边你办你的事情。”
  大穷神推无可推,只好重新移步,像一个被押赴法场的死刑犯人似的,慢吞吞、懒洋洋的向三湘第一楼走去。
  不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每个人通常都有一种他自己所喜欢的生活方式。
  一个人只有生活在他自己所喜欢的生活方式里,才会感到自由、舒适、愉快。
  大穷神一向的生活方式是,穿着随便、吃喝随便、行动自由、议论自由,看到人间不平事,随时随地都可以管上一管。
  如果你给他一身新行头,一顿丰富的筵席,甚至有美女相陪,在别人看来,是一种福气,而在当事者本人,则无疑是一种莫大的痛苦。
  他昨天是喝多了酒,被弓展拿话套住的。
  他喜欢弓展的洒脱、风趣、正直,所以,他跟弓展成了志趣相投的忘年之交。
  但每当他跟弓展走在一起,他也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恼。
  弓展太顽皮了。
  无论斗嘴或打赌,他几乎从来没有占过上风。不过,尽管当时满肚子火,但事后想想,事情十之八九是自己起头惹起来的,自己斗不过对方,并不是弓展的错。
  而且,老实说,这显然也是生活的情调之一。
  反过来说,如果没有一个像弓展这样的朋友,生活又有什么情趣?
  三湘第一楼的伙计之中,眼光势利而锐利的角色,并不止烟虫老六一个人。
  今晚,楼下轮值领客的水泡眼小张,就是一名高手。
  水泡眼小张一看到大穷神那付乡巴佬过年的打扮,就晓得这种人虽然上了年纪,但绝不是风月场中的老手。
  而以他在第一楼多年来招呼各式客人的经验,他知道这一类的客人,银子多得可以压死人,见过的世面却少得可怜。
  所以,对待这种客人,可以痛宰对方的荷包,而大可不必当作上宾招待。
  因此,他将大穷神引进菊花厅。
  大穷神只知道一般餐厅有“广座”“雅座”之分:并不清楚第一楼这种地方也分什么“梅”“兰”“菊”“竹”。
  水泡眼小张将他领到菊花厅第六号客房,他亦步亦趋,任凭摆布:心底下只是觉得这座第一楼并不如想像中那么奢侈豪华而已。
  点过酒菜,水泡眼小张不征询他的同意,就代他叫来一个花名大金宝的女人。
  水泡眼小张的想法是,这种土里土气的乡巴佬,来这里不过是花银子开开洋荤,姑娘们的午龄和长相,他们根本无法品评计较,只要选个能言善道,资格老一点,会灌迷汤的,就够这种老家伙乐得晕头转向了。
  水泡眼小张的想法并不离谱,他唯一失算的地方。是他没想别这个乡巴佬的真正来历。
  大穷神慢慢的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
  他觉得弓展那小子口中所描述的第一楼,好像并不是这个样子。如果第一楼就是这个样子,他实在想不出这座第一楼有什么值得叫人迷恋的地方。
  开始上菜的时候,他叫住水泡眼小张。
  “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叫海棠的姑娘?”
  “有。”
  “在哪里?”
  “梅花厅。”
  “你去叫她来。”
  “不行。”
  “为什么?”
  “这里是菊花厅,梅花厅的姑娘一向不到菊花厅来陪酒。”
  “那你为什么不带我去梅花厅?”
  “大爷没有吩咐。”
  “现在换去梅花厅行不行?”
  “可以。”
  “走吧!”
  “依本楼的规矩,请大爷先把这里的洒菜钱和姑娘的小费清一清。”
  到这时候,大穷神才突然明白过来,这小子是把他大穷神当成一个可以任意宰割的大肉头。
  依了他平常的脾气,他至少也要让小子脱落四颗牙齿。而今天,由于情况不同,他一声不吭,乖乖的付了十七两八钱八分银子。
  上楼进入梅花厅,自然又是一番不同的气象。
  如今过来招呼的,是烟虫老六。
  大穷神因为吃了一回亏,这一次就显得老练多了。
  他且不忙着叫酒菜,先问烟虫老六道:“听说这里有位海棠姑娘,今晚在不在?”
  烟虫老六连珠炮似的回答:“在,在,在!”
  大穷神道:“等下能不能请这位海棠姑娘过来坐坐?”
  烟虫老六道;“可以,可以……不过……”
  大穷神道:“不过怎样?”
  烟虫老六犹豫了一下道:“过来坐上下是可以,可是不能坐太久。”
  大穷神道:“为什么?”
  烟虫老六道:“因为有位佟老爷子今晚已经把她包下来了。”
  大穷神听了,不禁微微—怔。
  佟——是个很冷僻的姓氏。三湘一带,尤其罕见。
  这位佟老爷子是谁?
  大穷神眨了眨眼皮道:“你说的这位佟老爷子,多大年纪?长相如何?”
  烟虫老六道:“这位佟老爷子跟您老的年纪差不多。谈到长相,咳咳,这个,小的就不晓得该怎么形容才好。”
  大穷神道:“为什么不好形容。”
  烟虫老六扮了个怪相道:“这位佟老爷子看上去仪表并不差,只是好像不太爱干净。如果他老人家不是银子花得大方,实在叫人很难不怀疑他不是干吃十一方的朋友。”
  (和尚吃十方,叫化子则连和尚也是乞讨对象。吃十一方者,要饭的也。)
  大穷神不假思索的接口道:“这位佟老爷子的胡须是不是又黄又乱?眉毛却又粗又黑,活像两把刷子?他吸的是不是一根黄铜早菸杆?是不是老眯着一双色眼,爱说粗俗的荤笑活?”
  烟虫老六不觉一呆道:“您老跟这位佟老爷子是老相识?”
  大穷神心头一亮,他知道这位佟老爷子是谁了。
  老浪子佟二!
  佟二上酒家,并不稀奇。
  说得更透彻一点,无论什么怪诞不经的事情发生在这位佟老二身上,都不会叫大穷神感觉意外。
  这位佟老二要不是行为放荡,他怎么会被逐出终南高风堂?
  又怎会被人喊作老浪子?
  如今叫大穷神想不透的,只有一件事。
  好久没听到消息的佟二,忽然出现三湘第一楼,而且一来便包下了这里的海棠姑娘,这种“巧合”是出于“有意”还是“无意”?
  不过,不论出于“有意”或“无意”,在大穷神看来,忽然碰上这位佟老二,都是令人兴奋的事情。
  他被弓展作弄够了,他决定要在这个做师父的老浪子身上讨回一点“公道”。
  “我们的确是老相识。”他朝尚在等着他回答的烟虫老六点点头:“既然包下海棠姑娘的不是外人,那你就另外随便叫个姑娘好了。”
  烟虫老六因为解决了一件大麻烦,自是高兴得很。
  “您老要不要过去见见佟老爷子?”
  他问:“还是小的传话过去,请佟老爷子来见见您老人家?”
  “他是几号房间?”
  “五号。”
  “斜对面。”
  “是的。”
  “等会见再说,暂时你且别告诉他我在这里,我们这位弟台的脾气怪得很,免得扫了他的兴致。”
  (六)
  慈云庵的后密室中,烛影摇红,酒香四溢。
  毒郎君了羽与了因尼对坐把盏,铁武士牛头打横相陪。
  旁边一张竹榻上,胡矮子身躯蠕动了几下,慢慢的睁开眼皮。
  了因放下酒杯道:“醒过来了。”
  毒郎君微笑道:“没有关系,中了本座的迷魂针,有如大病一场,以后的三个时辰之内,他连拍苍蝇的气力也使不出来。”
  胡矮子眼神散漫,一脸茫然,挣了几挣,果然没能撑坐起来。
  毒郎君丁羽托着一杯酒,离座缓步踱去竹榻前,含笑阴侧恻的道:“伙计,你醒了吗?要不要喝一杯?”
  胡矮子一声不响,重新闭上眼皮。
  毒郎君以指探杯,蘸蘸酒汁,对准胡矮子眼泡子弹了两下,又笑了一下道:“丁大少爷问你的话,你听到没有?”
  烈酒辛辣的刺激,以及指劲的振荡力,使得胡矮子痛苦难当,不期然再度睁开眼皮。
  这一次,胡矮子眼光集中,显得明亮多了。
  他盯着毒郎君,一眨不眨。
  毒郎君微笑道:“怎么样?你是不是曾在哪见过本少爷?”
  胡矮子身躯颤动了一下,忽然哑声道:“毒郎君丁羽。”
  毒郎君一怔,有点意外道:“哦,你真的认识丁某人?”
  胡矮子像叹息似的,轻轻吐子一口气道:“我们东家一向很少嘉许一个人,最近这几年来,一个断肠人萧飒,一个毒郎君丁羽,都是他老人家赞不绝口的人物,没有想到……”
  毒郎君闻言又是一呆,他仔仔细细将胡矮子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了几眼,忽然失声道:“你是终南高风堂的矮将胡铁人?”
  胡矮子像呻吟似的哼了一声,接着道:“我胡矮子跑了几十年的江湖,对于断肠人萧讽,以及阁下这一类的角色已清楚得很,表面上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其实只是顶着一张人皮,坏事干尽,猪狗不如,只可惜我们老东家……”
  毒郎君脸色一沉,怒叱道:“你他妈的,是不是活腻了?”
  胡矮子冷笑道:“怎么样?你想听好听的?你以为我胡矮子是三岁的小孩子?落到这种地步,还想用哀求来换取一条老命?”
  毒郎君也冷笑了一声道:“你能有这种想法,倒算你有点自知之明。”
  胡矮子打鼻管中哼了一声道:“懂吗?这就是多活了一大把年纪的好处。我还可以告诉你小子一件事,你跟断肠人萧飒是同一块料,他的下场,就是你的榜样。而你不如他的地方,是他死的时候已经四十出头,死了不算夭折,不是个短命鬼!”
  毒郎君这下可真的忍受不住了。
  他唰的一声,将一杯酒,连酒带杯,向胡矮子脸上扔了过去。
  胡矮子无法闪躲,面孔登时开花。
  毒郎君怒焰未熄,转向铁武士牛大头喝道,“牛头,把这厮拖出去,在送他上路之前,先替我擂碎他满嘴牙齿!”
  牛大头楞头楞脑的走了过来道:“郎君尽请放心,干这种活儿,我大头最拿手不过。”
  了因尼姑道,“郎君,你不先问问他来这里窥探是受了谁的指使?”
  毒郎君道:“犯不着多费口舌,本座有办法查得出来。”
  庵后不远,便是城墙。
  这一带野草横生,狐鬼出没,极为荒凉,正是杀人埋尸的好地方。
  牛大头放下胡矮子,嘻嘻一笑道:“矮子,你是死定了,咱们来个交易如何?”
  胡矮子道:“什么交易?”
  牛大头道:“像你这样的人,多少总该有点积蓄,你肯不肯说出你生前藏放银两财物的处所?”
  胡矮子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牛大头道:“你不说出来,早晚也是别人的。如果告诉了我,我大头至少可以让你死得舒服些。”
  胡矮:子道:“怎么个舒服法?”
  牛大头道:“保你落个全尸,牙齿一颗不缺。”
  胡矮子道:“这个条件不够好。”
  牛大头道:“你要什么条件?”
  胡矮子道:“我希望你能说出你们信奉的是什么教派?总坛设在哪里?教主是谁?”
  牛大头诧异道:“你已经是个快要死了的人,知道了这些,对你有什么好处。”
  胡矮子道:“那么,全尸和碎尸,对一个断了气的人,又有什么好处?”
  牛大头摇摇头道:“不行,我无法答应你这个条件。”
  胡矮子道:“你不敢?”
  牛大头嘿了一下道;“有什么不敢?就是告诉了你,也不怕你泄了口风。”
  胡矮子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说?”
  牛大头道:“本教除了教主和护法,武土:共分五等,依顺序是:神勇武士、金武上、银武士、铜武士、铁武土。我大头是武士中的未流,教中的秘密,有很多连我都弄不清楚,叫我如何回答你?”
  胡矮子道:“你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就可以了。”
  牛大头道:“然后,你就说出你收藏财物的地方?”
  胡矮子道:“一言为定,骗你不是人!”
  牛大头道:“好,我告诉你,我们的教叫做‘神武极乐教’,教主大家都称为‘神武真君’教主本人我没见过,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胡矮子道:“总坛设在什么地方?”
  牛大头道:“武当山龙虎谷。”
  胡矮子道:“从这里去,怎么走法?”
  牛大头道:“水路旱路都可以,到了武当山,一路向西,然后问问山中老樵子就行了。”
  他停了一下,望着胡矮子,带着期待之色道:“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现在该你说出你的财物收藏之处了吧?”
  胡矮子道:“我当然应该告诉你。”
  牛大头道:“在哪里?”
  胡矮子道:“可是,我告诉了你,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
  牛大头有点不高兴道:“我牛大头粗壮如牛,活蹦活跳的,至少还有三四十年好活。钱财对我怎么会没有什么好处?”
  胡矮子道:“像你这样的体格,再活个三四十年,当然没有问题。”
  他稍停停顿了一下,又接了一句道:“但我总有点不放心。”
  牛大头有点光火道:“什么事你不放心?”
  胡矮子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不放心此刻站在你身后的那位朋友,他会不会答应你活这么久?”
  牛大头仿佛屁股头子上突然绐人扎了一针,一跳老高,魂魄差点出窍。
  但胡矮子是实话实说,一点也没骗他。
  他一转过身去,便看到一张年青英俊,而带着几分野气的面孔,正冲着他默默微笑。
  牛大头一颗心卜卜狂跳。
  “你是谁?”
  “大恶棍?”
  “弓展?”
  “不错。”
  牛大头正想伸手拔刀,弓展的一只右手已经搭上他的肩头。
  牛大头最后听到的几句话是:“胡矮子是个很讲信用的人,他答应了你的银子,一定会加倍焚化与你。你兄台尽请放心上路。”
  万事莫如杯在手,人生几见月当头。
  窗外明月如镜。
  佟二一杯在手。
  这位老浪子今晚意气风发,一顿花酒喝得相当舒畅淋漓。
  这当然都是海棠姑娘款待有方的功劳。
  她唱了几支佟二喜欢听的小曲子。
  佟二捏着假嗓子应和。
  歌声传出房间,直听得斜对面三号房里的大穷神一身都是鸡皮疙瘩。
  有好几次,大穷神都忍不住想冲到对面房间里去,想去拜托那位佟老二高抬贵手,为他们这些老一辈的兄弟们留点面皮。
  但是,他晓得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效果一定适得其反。
  江湖上尽人皆知,老浪子佟二跟小孩子一样是个“见人疯”。
  是个“抬杠”老手,“反调”专家。
  无论什么事情,你顺从他一点,都好打商量。
  如果你想加以规劝或制止,他就会益发疯得厉害,直到能把你气死为止。
  大穷神最后决定,不去惹这个麻烦。
  要整这个老浪子,办法多得是,他受够了这对师徒的鸟气,他决定要在这个做师父的身上,连本带利一起收回来。
  三湘第一楼梅花厅的开销本来就不小,如再加上一位红姑娘的夜渡资,数目自是更为可观。
  不过,在今晚的这位佟老二来说,无论花费多少银子,他的老本差不多都已被他捞回来了。
  除了举杯喝酒,他的双手一直都没有停歇过。
  海棠姑娘也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膝盖。
  海棠姑娘身上,能亲到的地方他都亲过了,能摸的地方,他也都摸过了。
  三湘第一楼的几十个雌儿当中,除了海棠姑娘,恐怕谁也受不了今晚这位佟老二于饥渴之中掺杂着虐性的骚扰。
  老浪子佟二“手”“口”双管齐下,已渐渐的有了醉意。
  海棠姑娘也快有点支持不住了。
  她并不是不胜酒力。
  她是有了醉意之外的醉意。
  她不断的在心底下暗暗咒骂这个老浪子,但暗地里,她对这个老浪子也忍不住有点惊讶和钦佩。
  她是学过媚术的人。
  媚术也是一种功夫。
  这种功夫的最高境界,不仅仅是要能以不着痕迹的手段使男人如醉如痴,而且要能在紧要关头,不使自己失去控制。
  她如今就已渐渐失去控制。
  这个老浪子年纪一大把,不修边幅,满身邋遢,无论哪一方面,都绝不是一个女人倾心的对象。
  她如果不是身负重要使命,她实在不愿也不敢跟这块江湖老羌周旋。
  但如今骑虎难下,她只有咬牙支持,希望这顿花酒快点结束。
  她开始搬出另一套功夫。
  “爷,我们该走了。”
  她偎在他怀里,喘息着低声催促。
  她虽然有点做作,但也有几分真心话。如果老浪子此刻带着她说走就走,而她也维持着此刻他那种飘浮的心情,她可能无法决定今夜对这老浪子究竟应该“事前”下手或是“事后”下手。
  老浪子好像也显得有点“迫不及待”。
  “好,走,叫人算帐。”
  进来结帐的伙计是烟虫老六,他恭恭敬敬的向老浪子报了总帐:“回老爷子,一共是一百计二两六钱五,伙计们的小费在外!”
  老浪子没有伸手入怀掏银子。
  他站起来,手一招:“你们跟我来!”
  烟虫老六一张充满巴结之色的面孔立刻发白。
  又碰上一个赖账耍横的?
  他偷眼去看海棠姑娘,海棠姑娘只当没有看到。
  她对酒账有没有着落,并不关心。
  她要的是人。
  老浪子佟二是她黑名单上少数几名首要人物之一,如能降得住这位老浪子,送回龙虎谷总坛,便是不世奇功一桩,区区百把两银子,就是由她代垫,她都愿意。
  只是目前她还不能这样做。
  老浪子佟二不是个等闲人物,她若是表现得太过份,露出了破绽,不但前功尽弃,很可能还要赔上一条性命。
  所以,她佯装酒力不支,紧偎着老浪子,根本不理睬烟虫老六的暗示。
  烟虫老六只好皱着一张苦瓜脸,亦步亦趋,紧随于后。
  老浪子佟二走出来的是五号客房,走进去的却是三号客房。
  大穷神正搂着一个小姑娘,低头摸那姑娘细致柔软的手背。
  老浪子刚跨出五号房,他就看到了。
  他的意思,是想避开老浪子的视线,等老浪子结账下楼,他再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该死的老浪子佟二,竟然鬼差神使,一头钻进了他的房间。
  大穷神无法回避,只好抬头。
  老浪子喷了口酒气道:“幸会,幸会。”
  大穷神道:“好久不见。”
  老浪子道:“近来听说阁下,得意得很。”
  大穷神道:“马马虎虎。”
  老浪子道,“我本来想走了,忽然看见了老朋友,总不能不过来惠了酒菜钱,做个小东。”
  大穷神脱口道:“那里,那里,今晚算我的。”
  老浪子忽然转向烟虫老六道:“伙计,你听到了没有?这是我的老朋友江东流江大爷,我那边的酒帐,等会儿他这里一起算,我们这位江大爷出手一向大方,少不了你们的赏钱。”
  烟虫老六急忙打躬道:“是,是,是,谢谢佟老爷子,谢谢江大爷!”
  老浪子又向大穷神拱拱手道:“既然都是老朋友,佟某人也就不再客套了,下次算我的。你坐着慢慢喝,小弟先走一步!”
  他话一说完,不再多望大穷神一眼,拉了海棠姑娘便走。
  大穷神坐在那里翻白眼,喉头里像塞了东西,想骂又骂不出来。
  直到老浪子去远了,他才叹了口气,恨得牙痒痒的自语道:“什么样的师父出什么样的徒弟,什么样的徒弟便有什么样的师父。我合计了老半天,最后还是被这老混蛋占了便宜!”
  他身边那个小姑娘带着钦羡之色道:“海棠姊姊是我们这里的大红人,身价高的吓人,大爷这个东做得不小啊!”
  大穷神一听,如自梦中惊醒。
  他吃惊的,当然不是那笔酒帐。
  老浪子已跟海棠走了,他还坐在这里发什么楞?
  万一断了这条线索,等会儿他又拿什么面孔去见那个小混蛋?
  他急忙吩咐烟虫老六算帐,只听了个约略数字,便放下二百两银票,匆匆赶下楼来。
  可是,他仍然慢了一步。
  等他追出第—偻,老浪子和那位海棠姑娘,已双双不见了人影子。
  (七)
  大穷神一向看不惯很多人的态度,而他最看不惯的一种,便是弓展现在的态度。
  因为弓展仍在从容喝酒。
  他夸张的描述了大半天,弓展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更谈不上有任何吃惊的表情。
  大穷神实在忍耐不住了,将酒杯在桌面重重一顿,大声道:“你那个浪子师父已经步上了金钟大侠古一豪那厮后尘,你小子真的一点也不担心?”
  弓展放下酒杯,微微一笑道:“师父出了事故,做徒弟的人,焉有不担心之理?”
  大穷神道:“那你怎么还有心情喝酒?”
  弓展笑道:“放着有酒不喝,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是不是就能解决问题?”
  大穷神道:“想办法追踪营救啊!”
  弓展笑道:“事情出在昨夜二更左右,如今已是第二天晌午时分,时间隔了这么久,若是有什么变故,变故早就发生了,又何必急在一时?”
  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又道:“再说.您老昨夜人在现场,都无法可想,现在您叫晚辈如何去追踪营救?”
  大穷神气得哇哇大叫道:“好哇,好哇,师父喝酒玩女人,我姓江的惠帐.如今眼看帅父可能有危险,做徒弟的不但莫不关心,反将不是派在我江某人头上。奶奶的,这成了什么世界?”
  脸上裹着白布,白布上血渍斑斑的胡矮子笑着插口道:“他们这对师徒在江湖上,一个是无人不知的老浪子,一个是家喻户晓的大恶棍。这对师徒最遭人诟病的,便是时时不忘逗人取乐。这一点,你老前辈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还要一再上他们师徒的大洋当?”
  大穷神翻着眼皮转向胡矮子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胡矮子笑道:“您老难道看不出来,佟老前辈昨夜很明显的是自己送上门去的?”
  大穷神道:“这是谁告诉你的?”
  胡矮子笑道:“用不着谁来告诉我。摆在眼前的事实,便是最好的说明。”
  大穷神道:“老夫听不懂,你最好说得明白些。”
  胡矮子笑道:“老浪子佟二先生的为人,您老应该清楚。他老人家一生只收了我们弓家老弟这么一个徒弟,师徒之间,情逾父子,如果佟老二先生真的有了危险,我们这位老弟刚才听到消息,不马上跳起身来,立即赶去武当龙虎谷才怪!”
  大穷神一怔道:“武当龙虎谷?那是一处什么地方?”
  胡矮子道:“神武极乐教的总坛。”
  大穷神瞪大眼睛道:“慈云庵的一批淫尼,以及第一楼的那个海棠姑娘,都是神武极乐教中人?”
  胡矮子道:“金钟大侠前夜被送去的地方,便是该教龙虎谷总坛。”
  大穷神道:“你们是从慈云庵那边打听到的?”
  胡矮子道:“这也正是我胡矮子脸上开花的代价。”
  大穷神发怒道:“这些秘密,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弓展微微一笑道:“你老自从进得门来,有没有留给我们说话的机会?”
  大穷神向弓展,缩着脖子,扬脸眯着眼:“这样说起来,又是我这个臭叫化的不是了?”
  弓展笑道:“晚辈若有这种想法,天地不容。”
  大穷神道:“否则应该怎么说?”
  弓展笑道;“晚辈的意思是,我们所知道的秘密,也极有限,而且大部份又由胡老二说出来了,剩下的几点细节,再由晚辈向您补述,应该还不迟。”
  大穷神道;“那就快说!”
  弓展道:“第一点,该教教主名叫‘神武真君’,身份相当神秘,就连教中武土,都似乎不太清楚这位教主的来历。”
  大穷神道:“这是故弄玄虚,统驭部下的一种手法,江湖上过去很多帮派都采用过了,并不稀奇。”
  弓展道:“第二点,情况比较严重。”
  大穷神道:“如何严重?”
  弓展道:“该教可能是为了称尊武林作打算,目前正由教中一名姓胡的护法,在训练一批可怕的‘尸杀手’。”
  胡矮子忍不住插口道:“‘尸杀手’?我矮子当时怎么没有听到他们提起这个怪名子?”
  弓展笑了一下,道,“当时你尚在昏迷之中,怎会听到?”
  大穷神道:“说下去,这批‘尸杀手’怎么样?”
  弓展道:“什么叫做‘尸杀手’?怎么个训练法?能派何种用场?直到目前为止,我也是一头雾水,所以这件事应该是我们目前首先必须侦察的要务。”
  大穷神道:“你是从那批淫尼口中听来的?”
  弓展道:“不,说这话的是该教一名神勇武士,毒郎君丁羽。”
  大穷神一怔道:“毒郎君丁羽?不是玉郎君丁羽?”
  胡矮于道:“‘毒郎君’和‘玉郎君’是同一个人,称呼则有两个,因时因地因人而不同。”
  大穷神皱眉道:“老夫没见过这小子,只听佟老大提过几次。听佟老大的语气,好像对这小子的风评还不错,没想到这小子跟断肠人萧飒一样,又是个坏胚子!”
  胡矮子摸摸额头上的血布道:“这些话当时我矮子也骂过了,我额头上这个血洞,就是毒郎君那小子的奖赏。”
  大穷神又皱了一下眉头道:“我看你们那位老主人大概是老糊涂了,这些年来老是认事不清,认人不明。”
  弓展轻咳了一声道:“我们不要扯得太远,还是谈谈正题要紧。”
  大穷神道:“好,说吧,关于该教训练那批尸杀手的用意,你小子打算如何侦察?”
  弓展稍稍沉吟一下道:“听那小子当时的语气,好像说目前已有的尸杀手,为数仍极有限,而且要培养一名尸杀手,好像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大穷神道:“他们以女色诱逮金钟大侠古老头,就是要以魔法将古老头变成一名尸杀手。”
  弓展道:“是的,他们物色的对象,就是原来就有一身上乘武功的知名人物。”
  胡矮子笑道:“幸亏我胡矮子还不是这份‘荣幸’。否则,我此刻就不会坐在这里喝酒了。”
  弓展笑道:“你完全猜错了,本来你已上榜,只因为你说的话太冲,惹恼了那小子,才被押出来的。设非如此,我可就要大费手脚了。”
  胡矮子笑道;“有趣,原来我胡矮子份量还不轻,这倒真该多干两大杯。”
  大穷神两眼一瞪道:“你废话说完了没有?”
  胡矮子举起杯子道:“全说完了,现在轮到你们,我矮子喝酒。”
  弓展笑了一下,接着道:“胡老二刚才说得不错,家师可能就是因为听到有关尸杀手的传闻,才找去第一楼的。关于这一方面,我们若想弄清真象,目前有两条路可走。”
  大穷神道:“哪两条路?”
  弓展道:“第一条路,我们明天可以探听一下,如果那个什么海棠姑娘还在第一楼执壶,我们不妨就从这个女人身上着手。”
  大穷神道:“如果那女人已经离开了第一楼呢?”
  弓展笑道:“那么,我们就不妨去活捉那个姓丁的小子!”
  (八)
  与弓展有着相同想法的,是毒郎君丁羽,他也正在想法子活捉一个人。
  他要活捉的人,便是弓展。
  他从了因尼姑口中,知道这个大恶棍最近在长沙城中相当活跃。
  了因尼姑肯定的相信,牛大头惨死,胡矮子脱逃,十之八九必定是这个大恶棍的杰作。
  她并且向总坛这位神勇武土建议,神武极乐教如想进一步向三湘扩张势力,第一个必须除去的人物,就该是这个大恶棍!
  了因尼姑的构想是,以优厚的条件,暂时跟吴火狮合作。
  她的理由是,今天的断魂枪吴火狮不但兵多将广,而且老家伙本人就是个成了精的老狐狸。如果这个老狐狸答应合作,她相信以这个老狐狸一肚皮的好计诡谋,很快的就能制住那小于!
  毒郎君丁羽经过一番思考,深觉得这个主意的确不错。
  毒郎君丁羽如今就坐在富贵赌坊后院,吴火狮的书房中。
  吴火狮正以最恭敬的态度在款待这位上宾。
  他们这一老一少,以前并未见过面。
  不过,这一点并不重要。
  吴火狮早在天门山的时候,就从一些黑道人物口中,知道了神武极乐教的活动情形。
  他知道这个新教派卧虎藏龙,声势极为惊人。
  他为了巩固在天门山的地盘,曾一度想派人与该教联络,愿意成为该教的一个分坛。后来还是四虎劝阻,要他看看该教以后的发展再作决定,他才暂时息了这个念头。
  如今该教的触须已经伸展到三湘地带,对方又是该教地位不低的神勇武土,他自然不敢怠慢。
  老少两人,先是喝茶,后来喝酒。
  愈谈愈亲切,愈谈愈愉快。
  毒郎君丁羽提出的要求,吴火狮不犹豫,一口答应。
  毒郎君丁羽被恭维得心花怒放,乐不可支。
  他向吴火狮拍胸脯保证,将来神武极乐教正式问事江湖,他一定会设法让吴火狮能够以护法的身份兼领一座分坛。
  两人成了一家人之后,吴火狮为了取悦这位毒郎君,又派人找来大总管飞天虎柳乘风陪伴。
  飞天虎被大穷神两次追逼,两次都几几乎送了性命。他一听说毒郎君想杀大恶棍弓展,便乘机加油添醋,大肆渲染。
  他说弓展经常跟大穷神走在一起,那个穷家帮的老混蛋,才是祸根。应该想个法子将老少两人一齐除去,方为上策。
  毒郎君丁羽这次前来长沙,最主要的目的,便是打听老浪子佟二,大穷神江东流,以及好好先生葛香枫几个老一辈人物的动态,以防范这些老家伙成为该教发展的绊脚石。
  如今有人劝他趁机除去大穷神,他自是乐得从命。
  三人正聊得投机,下人来报,前厅又来了一批巴东道上的朋友。吴火狮听说里面有几个熟名字,无法不亲自招待,只好先行告罪离去。
  吴火狮离去后,剩下的飞天虎和毒郎君因为年龄相差不多,话题也就由正经事而渐渐移向了某一方面。
  飞天虎借着几分酒意,笑着道:“要除去这一老一少两个混蛋,必须先行调集人手,有线跟踪,设陷埋伏,方保万无一失。所以,这件事要有耐心,急是急不来的。”
  毒郎君点头道:“这个小弟明白。”
  飞天虎忽然压低嗓门,暖昧的接着道:“丁兄难得来一趟长沙,趁着正事未办之前,咱们哥儿俩先找个地方去乐一乐如何?”
  毒郎君昨晚已跟那个正值虎狼之年的了因尼姑缠绵了一夜,本来并未想到这一方面去,如今经飞天虎这一挑逗,心中不期然又有点活动起来。
  他佯自矜持,故作漫不经意地道:“长沙除了三湘第一楼,还能有什么地方好去?”
  飞天虎笑道:“不是我柳某人倚老卖老,这个你老弟可就完全外行了。”
  毒郎君眯起眼缝道:“柳兄是说——?”
  飞天虎笑道:“有两句活,丁兄最好记住:奇花异草生幽谷,路边果子长不大!好东西并不一定都出现在人多热闹的地方。”
  毒郎君精神为之一振,眼中发亮道:“照这样说起来,柳兄真有什么好去处丁?”
  飞天虎笑道:“你丁兄在这一方面,不用猜也看出是位大行家,如果只是普通的风月场所,又怎敢向你丁兄推荐?”
  毒郎君兴高采烈,正拟点头应好之际,心中忽然微微一动。
  他眨了眨眼皮,试探地道:“听说长沙有座慈云庵,颇具艳名,柳兄说的会不会就是这座传闻中的方外洞天?”
  飞天虎抢着摇头摆手道:“不是,不是,慈云庵算什么玩意!一般不得其门而入的人,以为那些尼姑都是九天仙女,观音转世:其实,说穿了,也不过是几个练过武功,披着法衣,价钱要得奇高的窑姊罢了。”
  毒郎君听了,心中虽不是滋味,但因为飞天虎另有所指,不觉暗暗松了口气。同时,一股新鲜感,也益发引起了他的好奇之心。
  他站起身来,点头道:“好,既然是这样说,我丁某人倒要见识见识!”
  (九)
  有人开玩笑说:想要知道一座城市繁华与否,只须去看看当地城隍庙里花子的人数就行了。
  说这话的人,也许只是一句戏言,而事实上却还真有一点道理。
  不是么?市面萧条,红白喜事少,场面不大,叫化子如何生存?
  如果一户人家连本身生活都有困难,那些乞讨的,又找谁对他们施舍?
  长沙为三湘重镇之一,商贾辐辏,百业向荣,以城隍庙为落脚之所的叫化,为数自是相当可观。
  不过,有一件事,除了真正的江湖人物,一般人恐怕很难分得清楚。
  丐帮弟子,都是叫化子,这样说完全正确;但叫化子却并不—定都是丐帮弟子。
  正像官是人做的,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官是同样的道理。
  人要做官,固然不容易,一名叫化子想成为丐帮弟子,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所以,在长沙大东街城隍庙里那男女老少一大群叫化子之中究竟有几个是真正的丐帮弟子,大概只有老江湖或真正的丐帮弟子才能分辨得出。
  大穷神是真正的丐帮弟子,也是个老江湖。
  如果大穷神忽在这座城隍庙中出现,那可是件很自然的事,一点也不值得惊讶。
  而值得惊讶的,是大穷神今天走进这座城隍庙后,在那男女老少一大群叫化之中,居然连半个丐帮弟子的人影也没找到。
  大穷神不期而然的呆在那里。
  呆得像尊泥菩萨。
  丐帮弟子遍布大江南北,人数以万计,大小分支舵,不下七百余处。
  总舵的金杖长老,身分崇高,当然无法记住每一处分舵的所在地。
  但是,帮中的规矩,只有一套,铁律如山,谁也更改不得。他是根据唯有本帮弟子才能识别的标志,一路找到这里来的,依标志显示,这座城隍庙,应该就是该帮设在长沙的分舵。
  怎么庙中竟连一名丐帮弟子也没见到?
  大穷神迷惑了片刻,最后向焚化炉旁一名翻衣领捉虱子的老叫化走过去。
  这名老叫化,并非丐帮弟子。
  大穷神的意思,只是想向这个老叫化打听一下,最近这座城隍庙中是否出了什么事故?如果丐帮曾在这里设过分舵,这名老叫化没有不知道的道理。
  老叫化已停止捉虱子的动作,抬头在等着他过去。
  大穷神上前打呼道:“今天天气不错。”
  老叫化道:“很好。”
  他见大穷神一身衣着比他也好不到那里去,年纪又在伯仲之间,因此,语气显得相当亲切和善。
  大穷神故意四下望了一眼,接着道:“奇怪,那些混帮的朋友,怎么一下子都不见了?”
  老叫化脸上立即现疑讶之色,两眼眯成一条缝,将大穷神上上下下又打量了几遍,好像很奇怪大穷神对他们这一行何以如此清楚。
  他盯着大穷神:“老哥跟他们那一伙有来往?”
  大穷神点头:“我们局子里人手不够,常找他们帮忙。”
  老叫化好像谜因获得解答似的噢了一声道:“老哥是南门镇远镖局来的?”
  大穷神道:“是的,今天局子里接了一批生意,少两名赶大车的。”
  老叫化叹了口气道:“年纪一大,就不中用了,想当年我老酒虫赶起大车来,有几个及得上的。”
  大穷神也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如果不是上了年纪,谁又会为了一个月两三担米替人家跑腿子。”
  老叫化道:“一个月两三担米,够肥了,如果没有家累,那里花得完?”
  大穷神道:“咱们老哥俩一见如故,应该交一交。事情办好,我请老哥喝酒。”
  老叫化一听说有酒喝,一双浑浊的眼珠登时亮了起来。
  他凑近一步,低声道:“你老哥运气不错,他们那一伙的去处,只有我老酒虫一个人清楚。”
  大穷神也压低了声音道:“他们为什么要换地方,是不是出了什么纰漏?”
  老叫化道:“说起来话太长了,我带你去找他们,等会见了他们的头头儿,你就知道了。”
  两人打侧门出了城隍庙,抄街后小巷弄,直奔东城门。
  老叫化缩着脖子,走在前头,一路东张西望,鬼鬼祟祟的,一付唯恐碰上熟人的样子。
  大穷神满腹疑云,每次想问个清楚,都被老叫化以禁声的手势制止。
  他最感到纳罕的,就是分舵如果为了某种特殊原因,非另迁地址不可,为什么不在老地方留下记号?
  这是帮规中重要规定之一,这位分舵主何以竟敢违抗?
  丐帮总舵,每年均派有大批专使,巡查各地分支舵,某一分支舵迁移而不留记号,巡查之专使将如何执行任务?
  违反此一规定,严重时可依叛帮罪处以死刑。长沙这位分舵主,最少也是帮中的三结弟子,难道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大穷神正思忖间,两人已来城脚下一片长满荒草的低洼地带。
  走在前面的老叫化忽然止步回头低声道:“看到没有?他们现在就住在前面那个堡洞中。”
  古老的城墙,除了城门和牌楼,都在附近开有无数堡洞,那是战时土兵屯扎的地方,年代久远,疏于修缮,便沦为狐鼠出没之所。
  丐帮分舵弟子为了掩蔽行踪,选择这样一处地方暂时落脚,倒也无可厚非。
  大穷神走上前去,远远的望了那个堡洞几眼,转过头来道:“他们搬来这里多久了?”
  老叫化忽然眼中一亮道:“有人出来了。”
  大穷神循着老叫化的手指之处望过去,愕然道:“人在哪里?”
  老叫化五指一沉,突如钢钩般一把扣住大穷神的左臂。
  然后,一阵阴笑响起:“你老小子只要稍微动一动,老子就会叫你这条手臂跟身子分家!”
  大穷神乖乖的站着,一动也不动。他从对方的腕力上可以感觉得出来,对方说的不是假话。他身子没动,嘴在动:“老哥这是什么意思?”
  老叫化冷笑道:“老子不是你的什么老哥老弟,老子名叫‘夏侯豹’,外号‘黑心杀手’。”
  大穷神道:“神武极乐教的人?”
  夏侯豹道:“金武士。”
  大穷神道:“这儿的丐帮弟子碰上你这位金武士,大概都凶多吉少了?”
  夏侯豹道:“老子的使命,便是专门消灭三湘七泽的丐帮弟子。”
  大穷神道:“丐帮与极乐教井水不犯河水,贵教为何要下这等毒手?”
  夏侯豹道:“就像你老小子一样,丐帮弟子太爱管闲事。”
  大穷神道:“阁下如今打算如何处置我这个穷老头?”
  夏侯豹冷笑过: “前面堡洞中,地方宽敞得很,再摆上几个人进去,一点也不挤。”
  大穷神道:“咱们之间,往日无仇,近日无怨,难道就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夏侯豹哼了一声道:“老子行事,要不是以干净利落出名,就不会被人喊作黑心杀手了。”
  大穷神道:“阁下杀人如麻,心肠如此狠毒,究竟所为何来?”
  夏侯豹道:“为了立功晋升神勇武土。”
  大穷神道:“像毒郎君丁羽的地位一样?”
  夏侯豹不觉一怔道:“你——你认识我们的神勇武士玉郎君?”
  大穷神道:“他是我的孙子,怎会不认识?”
  夏侯豹正错愕间,忽然有了感觉。
  可是,太迟了。
  大穷神左臂一抖,挣脱他的掌握,同时顺势往前一送,一拳结结实实地擂在夏侯豹的胸口上。
  夏侯豹站立不稳,向后退两步,登时羞怒交加,凶性大发。
  他也不估量一下大穷神是何等身份,拉开架势,欺逼而上,双掌轮劈,虎虎风生,果然人如其名,凶猛像头豹子。
  大穷神念及分舵那些无辜丧命的弟子,自然不会对这样一名老暴徒手下留情。
  但他又觉得,如果就这样简简单单的收拾了这个家伙,实在令人气愤难平。于是,他决定要让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在断气之前先受点活罪。
  蓬!
  蓬!
  他以正宗的罗汉拳法接了对方两招。
  夏侯豹见他功力尽管不弱,拳招却无出奇之处,不由得狂焰更炽。
  “老小子,你在丐帮中是什么身份?”
  “屠狗堂主。”
  “操你奶奶!”
  通!大穷神一拳过去,夏侯豹上下唇应声翻卷绽裂,四颗大门牙不见了,鲜血很快的就将下巴染得通红。
  夏侯豹抹了一手血,一双眼珠子立即跟着也红了起来。
  他像疯了似的,双拳如雨,猛攻大穷神面前,意思似乎也想敲掉大穷神的一排门牙。
  大穷神暗贯真力于左臂,佯作格架,霍地一抖,内劲迸发,夏侯豹只觉右腕一麻,跟着便看到自己的右手齐腕侧挂下来。
  皮肉完好如故,骨头却已转弯分离。
  大穷神不容他喘息的余地,一个箭步上前,抬腿一脚蹬出,夏侯豹闪避不及,左膝盖骨又告碎裂。
  这位黑心杀手身子一歪,颓然栽倒坐下去,一片青紫的面孔上,顿时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大穷神上前一步,冷冷一笑道:“你伙计还想不想晋升神勇武土?”
  夏侯豹折齿、残腕、断腿,疼痛不打一处来,面部五官,全部扭曲变形,再加上血水与汗水混流,益发显得狰狞可怖。
  但这位黑心杀手残暴成性,尽管身负重创,语气依然凶恶可憎。
  他喘息着吼道:“你老小子如果有种,是个人养的,你就一刀杀了老子!”
  大穷神冷笑道:“别来这一套,伙计,这种激将法,我江某人看得多了。不过,我江某人可以向你伙计保证,保证你伙计今天一定活不了。但若想痛痛快快的挨一刀,恐怕你伙计还没有这种福份。”
  “我是你老子的老子,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照这样计算起来,你就在操你自己祖母的祖母的祖母。”
  “姓江的,你——”夏侯豹大吼,因为牙齿不开风,听起来异常别扭刺耳。
  但奇怪的是,这位黑心杀手一个你字出口,声音竟告突然中断。
  他双眼突然瞪得像两颗熟透了的葡萄:“你说你姓江?江东流?”
  “金衔是丐帮八结金杖长老大穷神江东流!”
  “那你老小子为什么不早表明你的身份?”
  “让你提高警觉,好有脱身的机会?”
  夏侯豹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皮。
  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恨的只是自己时运不济。
  大穷神拔出一把匕首,在袖管上擦拭。
  “你伙计一共杀了本帮多少弟子?”
  “大概三十多名。”
  “三十几?”
  “三十八”
  “好,江某人现在要你三十八块肉,祭奠他们的亡魂安息,这是我这个八结金杖长老,唯一能向他们表示的一点心意。”
  夏侯豹突然睁开眼皮,爬在地上,不住磕头道:“老祖宗,求求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只要少给我几刀,我夏侯豹来生做牛做马,一定不忘你老祖宗对我的大恩大德。”
  大穷神冷冷笑道:“告诉我,极乐教训练的尸杀手是怎么回事?说尽详细,老夫会打个对折优待。”
  夏侯豹呆了一阵,颤声道:“事情是这样的……”
  他一语未竟,城墙上突然有人厉喝道:“杀了这个贪生怕死的叛逆!”
  嘶!一股锐啸破空之声过处,夏侯豹上身一颤,伏地寂然。
  大穷神循声查察过去,城墙上忽如展翅巨鹰般,降下一条人影,大穷神目光锐利,眼珠闪转之间,已看出来人是谁。
  看清来人是谁,大穷神不觉骇然失声:“无为大师?”
  来人正是无为大师。
  袈裟、禅杖、念珠、秃顶、戒疤,一丝不差,正是他们江河五奇中,唯一的一位空门高人:无为大师!
  大穷神大感意外,难道这和尚也人了极乐教?
  大穷神一念未已,无为大师已。呼的一声,凌空一杖当头劈落。
  大穷神又惊又怒,一边闪避,一边大喝道:“无为老秃,你疯了不成?”
  无为大师一杖劈空,身形落地,闷不吭声,又是一杖横扫而来。
  不管无为大师疯了没有,大穷神却几乎要气疯了。
  他最气的是,他们共同列名五奇,都是佟大先生座上常客,也曾联手处理过武林中不少恩怨纠纷,就算平时性格上不相投契,但彼此之间,多多少少也有几分香火之情。你和尚自甘堕落.投入什么极乐教,那是你和尚家的事,为什么一定要跟我江某过不去?
  但是,无为大师始终不肯开口,一杖紧过一杖,根本不容他有责难的机会。
  大穷神对这和尚平素的孤癖行径虽然不具好感,但对这和尚一身卓绝的武功却极敬佩。
  尤其是和尚在一串铁念珠上,百发百中,万无一失,近乎神化的暗器手法,更令人无法不刮目相看。
  大穷神手无寸铁,在一阵回旋挪闪之后,渐渐感觉有点招架不住。
  这时的大穷神,实在为难极了。
  和尚的一根禅杖,已使他头痛不已,如果和尚心肠一横,抽冷子打出几颗铁念珠,他这位丐帮的金杖长老,岂非比他们那些分舵弟子死得还要莫名其妙!
  大穷神当机立断,毅然决定:认了,走人!
  今天不是他跟这疯和尚斗气的日子。
  避开今天,他先差人去向佟大先生将原委报备一下,佟大先生不管或是管不了这档事,他再设法好好跟这和尚算帐,仍不为迟。
  可是,他虽认了,别人却不答应。
  城墙上有人在暗处厉声发令:“无为,使用铁念珠,打死他,打死他!”
  大穷神大吃一惊!他同时听出这个发号施令的声音好像甚
  为熟悉。但他已无暇去忆索这个人是谁。因为他知道无为和尚一定会依这人命令行事。什么事情都可以暂搁一边,无为和尚的铁念珠,可不能掉以轻心。
  但是,他仍然低估了无为和尚的暗器出手的速度。
  就在他引身疾退,同时密切注视着无为和尚右手动手之际,三点乌星,已淬然挟着一股、破空锐啸之声,如飞叉般,迎面飞至!
  大穷神心头一凛,只得铁板桥应急。
  他向后仰倒时,可谓间不容发。饶得他反应灵活,左肩依然遭其中一颗念珠擦破皮肉,带来一阵的痛。
  铁板桥的功夫,虽是闪躲敌人利器的上乘招式,但也只能救急于一时,为防范敌人进一步另施毒手,必须以腰力立即弹身而起,恢复原先站立的姿式。
  当三颗铁念珠自胸腹部平射掠过,大穷神正拟挺腰起立的那一瞬间,他身边不远处的草丛中,突然有人嘻嘻一笑道:“要保老命,赶快向左侧滚。”
  大穷神想也没想,立即放松腰劲,向左侧滚。
  一直滚到三丈多远,方收势跃起。
  以这位大穷神一向宁折不挠的脾气,这也许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从善如流”。不过,事实证明,一个人如能虚心听听别人的意见,有时也有不少好处。
  大穷神这次获得的好处是,这两句话果然使他保全了一条老命。
  草丛中那人接着高叫道:“不能停止,臭叫化,这秃驴已变成你们想调查的‘尸杀手’。他已失去灵性,武功却增强了好几倍,这批杀人工具的弱点,是转向呆滞,绕着他向左转,就能脱身。”
  大穷神立即依言继续向前冲,无为和尚的铁念珠,果然威力大减。
  大穷神三两个起落,便将无为和尚远远抛开。
  藏身草丛中,提醒他躲避的方法的那个人,他已从口音上听出了对方是谁。他这时刚想转过身去招呼,一阵微风拂来,斯人已至身侧。
  来的不是别人,脏兮兮的老浪子佟二是也。
  佟二嘻笑着,衣袖一挥道:“走,那秃驴还可能继续追过来,我们犯不着跟一具行尸走肉纠缠,省点气力好喝老酒。”
  一路上,大穷神问道;“昨晚那个海棠姑娘的滋味怎么样?”
  老浪子佟二哈哈大笑。
  大穷神道:“笑什么?”
  佟二道:“很好。”
  大穷神道:“什么很好?”
  佟二道:“回答你的问题:滋味很好。”
  大穷神眨了一下眼皮道:“好也好,坏也坏,干嘛要笑成这么—付猩猩相?”
  佟二笑道:“因为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大穷神道:“什么事?”
  佟二笑道:“想起那妞儿本该是你老哥到口的一块大肥肉。”
  大穷神道:“放你娘的狗臭大驴屁!”
  佟二道:“这种粗活也骂得出口,真下流!”
  大穷神道:“你睁着眼睛说瞎话,不骂你骂谁?”
  佟二道:“我说什么瞎话?”
  大穷神道:“我到第一楼的时候,你已经把那妞儿包下来了,事情早已成了定局,怎么可以说是我到口的一块大肥肉?”
  佟二二笑道:“如果当时我看到老朋友的情份上,退让一步,不就成了你的一块大肥肉?”
  大穷神道:“又是一个狗臭大驴屁!”
  佟二笑道:“别他妈的骂人骂成习惯好不好?你只要多想一下,就该晓得我说的其实一点不假。你想想吧,当时我身上分文不名,若不是你抢着做东,我付不出银子,岂非不让也不行?”
  大穷神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奶奶的,得了便宜还卖乖。怪不得大家都说你们这对师徒是江湖上的一对大祸害。”
  佟二笑道:“人家怎么说,我们不去管它。我只问你.你老哥昨晚上的一百多两银子,花得到底是值得不值得?”
  怎么会不值得?
  当然值得。
  如果不是那一百多两银子,老浪子就无法带走海棠,如果不在海棠身上下功夫,就解不了什么叫尸杀手的谜因。
  更重要的是:如果没有昨夜的一番周折,老浪子佟二就不会知道此地丐帮分舵弟子已遭极乐教全部诱杀的秘密,也就不会特循踪找来这边城脚下,因而救了大穷神。细算起来,还欠了人家一笔大人情的大穷神。当然不会正面回答老浪子佟二的这个问题。
  他顾左右而言他,又将话头带到老话题上道:“喂,说正经的,昨天夜里,你在海棠那娘们身上,究竟玩了些什么花样?”
  佟二一脸正经的道,“关于这件事,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可不能告诉我那个小徒弟。咱们都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可别叫一些晚辈们,在背后把我们说成一批老不正经。”
  大穷神听得好气又好笑,真恨不得狠狠的一口口水吐将过去!
  但他为了想在这个题目上做点文章,看能否抓住对方的小辫子,好在口头上将对方揶榆一番,便耐着性子点头道:“当然,当然,这些话怎能跟晚辈们提起。”
  终二压低声音道:“我绝不骗你,那娘们细皮白肉,柔若无骨,床上功夫,更是令人销魂,的的确确是个天生的尤物……”
  大穷神两眼一瞪道:“谁问你这些了?”
  佟二一怔道:“你先问‘滋味’,后问‘花样’,我这才不过说了一半,慢慢的总会提到‘正文’,你急个什么劲儿?”
  大穷神这才知道,他又被这个老浪子吃了他的老豆腐。
  他决定收兵。
  斗酒、拼老命,他并不一定就会输给这对师徒,但如果想在口头上占这对师徒的便宜,他甘拜下风,不打算再试了。
  前面不远,是王大麻子的小酒店。
  这里是弓展常来的地方。
  老浪子佟二在这方面的习惯,似乎也跟自己的徒弟差不多。
  小小的店面,简单的酒菜,花样不多,招待亲切。
  要怎么喝,就怎么喝。要坐多久,就坐多久。
  偶尔身上不方便,吩咐老板上一笔,老板照样恭送如仪,一句也不多问。
  好洒好菜到处有,但如果要想在酒菜中吃喝出一点真正的人情味来,只有光顾这种一开就是几十年,店面破烂如故,而人情味却越来越浓的小酒店。
  四海为家的大穷神,当然也懂得在这种小酒店喝酒的情趣。
  只是一眨眼工夫,两大壶酒,四盘小菜,就舒舒齐齐的端上了桌子。
  大穷神捋袖抹胡子,眉开眼笑,浑身舒泰,已把刚才被佟二耍弄的种种完全忘去九霄云外。
  他套着壶嘴子,咕碌咕碌的灌了好几大口,又挟了半个卤蛋吃了,才放下筷子笑道:“佟二,说真的,今天着实感谢你。要不是你来得巧,今天这一顿酒,我要饭的恐怕就喝不成了。”
  老浪子也喝了一大口酒道:“不敢当,不敢当,你该感谢的,另有其人,不是我。”
  大穷神不觉一怔道:“另有其人,谁?”
  佟二道:“胡矮子。”
  大穷神道:“你看到了胡矮子?”
  佟二道;“我又不是大罗神仙,能够未卜先知。如果不是遇上胡矮子,我怎知道你要去找你们这里的分舵弟子。”
  大穷神思索了一下,忽然失声道:“大事不妙,我们得赶快走!”
  这下轮到佟二发愣了。
  “什么事不妙?”
  “你那个宝贝徒弟可能有危险!”
  “我听不懂你的话。”
  “那个指挥无为和尚的家伙,我现在想起他是谁来了”
  佟二又一度哈哈大笑。
  大穷神猛眨眼皮。
  “什么事好笑?”
  “我笑你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他妈的丢人到家。你他奶奶的,到现在你才弄清那个指挥无为和尚行动的人是谁?”
  大穷神道:“你知道他是谁?”
  佟二笑道:“毒牡丹胡美娘对不对?”
  大穷神愕然道:“那女人故意装成一付男人的嗓音,当时连老夫都给骗了,你是怎么听出来的?”
  佟二笑道:“话说到这里,我佟二不妨再告诉你一个小小的秘密,也好让你老叫化这一顿吃喝的落胃些。”
  大穷神道:“什么秘密?”
  佟二笑道:“前些日子,这女人化名胡艳秋在第一楼执壶,以魔眼迷魂大法,差点坏了我那个小混蛋的一身功力,多亏阁下及时现身相救,今天我也帮你老儿渡过一次难关,这样一来正好两下扯平。没有亏欠之感,你老儿这一顿酒喝起来是否舒服一点?”
  大穷神转着眼珠子道:“这件事只有三个人知道,是谁告诉你的?”
  佟二笑道:“昨夜的那位海棠姑娘,以及慈云庵那三名年轻的女尼,都是毒牡丹那骚婆娘的嫡传弟子,她们师徒几个,传授和学习的,都是这种肮脏招术,能做得出的事情,哪有说不出之理?”
  大穷神道:“看样子你这老浪子在海棠那娘们口中挖出来的消息还真不少。”
  佟二笑道:“所以,我劝你老儿不必紧张,坐下慢慢喝酒。我那个小混蛋他有他的一套,尽管毒牡丹又在长沙出现,相信他这一次一定不会上当,而那婆娘这回长沙之行,也不是冲着他来的。”
  大穷神道:“这也是那个海棠告诉你的?”
  佟二笑道:“难得当上一次问案的大老爷,要问当然就得问个仔细。”
  大穷神道:“那么。你晓不晓得,你那个小混蛋今天为什么没跟老夫走在一起?”
  佟二道:“知道,他找毒郎君丁羽去了。”
  大穷神道:“你说毒牡丹这次不是为了你那小子来的,那她这次来长沙目的何在?”
  “你猜猜看。”
  “猜不着。”
  “为了你!”
  “为了我?”
  “是的。”
  大穷神眨着眼皮,实在想骂一声:“放你娘的狗臭大驴屁!”
  但他嘴唇只动了一下,又忍住了。
  “为了什么?”他改口问。
  “为了想要你的命。”佟二道:“或者是你的灵魂。你曾经破坏过她的好事,如果她有一张仇家排名榜,我打赌你这位金杖长老一定是她这张排名榜上的榜首。”
  大穷神不开口了。
  因为这是实情。
  古来淫妇必毒。毒牡丹这个女人,是武林中近数十年来罕见的“淫”而且“毒”的女人,一个跟她漠不相干的人,她都下得了手,何况一个曾坏其好事惹她恨入骨髓的臭男人?
  “她派人滥杀本帮各处弟子,可能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大穷神像自语似的喃喃着,语气极为沉痛,充满了歉疚。
  佟二正容道:“不,关于这一点,你倒是大可不必引咎自责。那婆娘想杀了你,是私人恩怨。残害贵帮弟子,则是该教发展势力的一种手段。两者之间并无牵连关系。”
  大穷神慢慢的端起酒壶来,喝了口酒,隔了一会,才又开口道:“你有没有向海棠那娘们逼问,该教目前拥有多少名尸杀手?”
  佟二道:“问过了,大约十名左右。”
  大穷神道:“都是江湖上的知名人土?”
  佟二道:“那还用说。”
  大穷神道:“她有没有说出这些人的名字?”
  佟二停顿了一下,摇头道:“没有。”
  大穷神道:“你为什么不问?”
  佟二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好像突然对这个问题失去了兴趣。
  他举起筷子道:“现在喝酒、吃菜,尽谈这些,实在有点倒胃口。”
  谈这方面的问题,真的会使人倒胃口?
  还是这位老浪子另有难言之隐?
  (十)
  飞天虎柳乘风的承诺,一点也不夸张。
  毒郎君丁羽果然大开眼界。
  他们走进去的,是一条狭仄而曲折的巷子。
  在这条小巷子里,他们没有碰见任何人,两边的红砖墙上,长满了暗绿色的藓苔,好像它自从建造起来,就未曾被阳光照顾过。
  然后,在巷子腹段凹进去的部分,他仍看到了两扇已经生满锈斑的红漆铁门。
  飞天虎在门上有规律的叩了几下,铁门立即悄然开启。
  铁门打开后,毒朗君不觉一呆。
  铁门后面,像标枪似的站着两个人。这两个人,身材高瘦,白长衣,束腰带,下巴尖尖的,脸黑如灰,眼光明亮,头上分别缠着一块大红布,模样滑稽而可怕。
  两人对着飞天虎微微躬身,显得相当尊敬。
  飞天虎传音道:“他们是看门的,来自天竺国,我们是花银子的主顾,拿点气派出来,他们会对我们更加巴结。”
  飞天虎昂然阔步向前,毒郎君紧跟于后。
  他们进入的,显然是后院侧门。
  走过一条石子路,上了回廊;回廊尽头,是道圆形拱门,一进入这道拱门,两人立即听到一阵夹杂着哗啦水响的嘻笑之声。
  毒郎君游目望去,不觉又是一呆。
  这是一座很大很大的院子,院子正中央,凿了一个大水池,水池系以白色带花纹的大理石铺成。十几个近乎全裸的女人正在池子里戏水,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从池子里激起的水花,洁白如雪,隐带蒸气人可见池水不仅清静而且还好像有点温暖。
  最令毒郎君惊奇的,是那些女人的装束。
  从那些女人的背后望过去,都是一条狭窄的带子,胸前则是驴眼罩似的两块布,连在一起,紧勒着隆起的双峰。
  胸部以下,一片空白。
  直到肚脐眼以下的紧要部份,才见到一小幅三角形的布兜,前后遮盖着一小部份臀部和前面的禁区。
  另一个使毒郎君惊奇的景象,是这些女人竟然肤色面貌各异,全部不是中原人氏。
  而她们相同的特征,则是双腿都比中原女郎修长,女人身上原来很突出的地方也更显发达。
  她们说的语言,当然也无人懂得。
  毒郎君拉飞天虎,悄声道;“这些女娃儿,是从那里找来的?”
  飞天虎笑笑道:“天竺、扶桑、暹罗、高丽、波斯、车迟、法兰西、俄罗斯……很多……很远……的地方,我也弄不清楚。”
  毒郎君低声道:“看,那边还有个眼珠子发蓝的女人。”
  飞天虎道:“那是车迟国来的。”
  毒郎君接着道:“水池东边的那女人,黑头发、浓眉毛,肤色身裁也跟我们中原的少女差不多,怎么单单鼻梁高得出奇?”
  飞天虎道:“她是波斯人。”他们一边低声交谈,一边沿着水池子走向前面的大客厅。
  水池中的少女们,有的停止嬉戏,朝他们仔细打量,有的则视如不见。她们注意的目标,当然都是年青而英俊的毒郎君丁羽。
  毒郎君丁羽这位情场老手,在弄清这只是个男人的玩乐之所后,也开始不放过那些少女们身上的一些惹火部分。
  就在这时候,毒郎君丁羽忽然又发现一件很新奇的事。
  他在水池中央,看到一个男人。
  一个肥头胖脑,五短身材,面目丑陋,腹大如鼓,外形像个五十出头的中年人,而实际上年龄显然还没有超过三十岁的男人。
  这男人身上的也只穿了一条短裤,在池子里浮载洗的,像个失去游泳能力的大青蛙。
  毒郎君放缓脚步,低声道:“那个男,人是谁?”
  飞天虎道:“颜公子。”
  毒郎君道:“什么样的公子?”
  飞天虎道:“这里城中颜尚书府的公子,也是这座天仙宫出手最大方的豪客。”
  毒郎君微怔道:“就是前此日子失窃了大宗宝物的颜尚书府?”
  飞天虎道:“不错。”
  毒郎君道:“颜尚书府的那批宝物,据说价值在百万以上,家中出了这种大事情,他还有心情到这种地方寻欢作乐?”
  飞天虎笑道:“在这位颜公子来说,那批失窃的宝物,只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毒郎君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走进大厅,两名穿戴整齐的中年妇人,立即含笑迎了上来。
  其中一妇笑着道:“柳大爷,您可真是个大忙人啊!怎么这么多天没见您的人影子?”
  另一妇指着毒郎君笑道:“这位公子——”
  飞天虎道:“丁公子。”
  两妇一齐叠手万福,喊了一声丁公子。
  飞天虎转向毒郎君道:“咱们是先喝酒,还是先洗个澡?”
  毒郎君一怔道:“洗澡?”
  飞天虎知道他听不懂洗澡的意思,接着解释道:“这种澡叫‘兔儿奇浴’先干洗,再水洗还可以叫个妞儿帮帮忙,洗后周身舒畅,美妙无比。”
  毒郎君虽然生性风流,好像一下子还不太习惯这种享受。
  他摇摇头笑道:“等下再说吧,我们先弄点酒喝喝。”
  飞天虎应了一声好,转向其中一妇道:“好,收拾一个房间,先来一瓶酒。”
  毒郎君诧异道:“以咱们哥俩的酒量,干嘛只叫一瓶酒?”
  飞天虎笑道:“咱们要能够喝完一瓶,就算不错了。”
  毒郎君愕然道:“那是一种什么酒?”
  飞天虎笑道:“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两人进入个布置精致的房间,一妇拿进一瓶样式奇特的酒,一妇端来几个干果盘子。
  毒郎君道:“点几个什么菜?”
  飞天虎笑道:“菜都在这里了。”
  毒郎君道:“这点东西怎么喝得下酒?”
  飞天虎笑道:“洋习惯一向如此,要想加菜,只有一样。
  毒郎君道:“那一样?”
  飞天虎道:“女人。”
  两个妇人一齐微笑。
  一妇笑着道:“柳大爷今天是不是还叫玛蒂·伊脱兰妮?”
  飞天虎道:“好。”
  毒郎君愕然道:“妈的,一团烂呢?这什么名字?多难听。”
  飞天虎笑道:“洋女人的名字,多数这个样子,听惯了也不怎么样。”
  另一妇人道:“这位丁公子呢?”
  飞天虎望向毒郎君道:“刚才水池中那十来个妞儿,老弟中意那一个?”
  毒郎君想了一下道:“那个皮肤黑黑的,头发长长的,眼睛大大的,脸形和身裁看起来好像还不错。”
  那妇人笑道:“那一定是塔娜沙。”
  飞天虎道:“那就叫塔娜沙来吧!”
  两名妇人退去后,飞天虎笑着低声道:“这个地方不错吧?”
  毒郎君点头道:“不错,第一个洋妞儿就很新鲜。”
  他望望房门口,忽然低声接着道:“柳兄对长沙突然出现这么一座洋妓院,会不会感觉很奇怪?”
  飞天虎道:“奇怪什么?”
  毒郎君道:“小弟跑遍东西两京,也去过苏杭二州,应天顺天两府,在那种繁华的大地方,都没见过这玩艺,为什么有人会想到长沙来开设这种洋妓院?”
  飞天虎道:“长沙为三湘首府,地方也不小啊!”
  毒郎君道:“长沙这地方,小是不小,但比长安洛阳如何,比苏州杭州如何?比金陵跟燕京又如何?”
  飞天虎思索了片刻,不觉点头道:“弟台这番剖析,果然有点道理。这种新奇的玩艺,的确没有先从长沙这种地方带头兴起来的理由。”
  毒郎君道:“这家妓院的主持人是谁?”
  飞天虎道:“一个据称名叫秘京的吉普赛人。”
  毒郎君道:“你见过?”
  飞天虎道:“见过一次。”  。
  毒郎君道:“人生做什么样子?”
  飞天虎道:“矮矮的,胖胖的,看上去相当老练精明。”
  毒郎君道:“他会不会说中国话?”
  飞天虎道:“一口京片子,比我们这种带乡音的蓝青官话强多了。”
  毒郎道:“会不会武功?”
  飞天虎沉吟道:“难说。”
  毒郎君道:“你们吴老爷子晓不晓得这件事?”
  飞天虎道:“晓得,他老人家打算过两天亲自过来看看。”
  毒郎君道:“长沙这一带,如今是你们的地盘,这一行业既邪门又生发,你们应该详查对方的底细来历,严密控制在掌握之中才是道理。”
  飞天虎点头道:“是的,这件事我跟我们二总管正在研究。”
  他说着,一面伸手拿起酒瓶,打开了那瓶酒。
  盛酒的杯子很精致,是水晶琢磨的,形式古雅,通体透明。
  酒呈淡黄色,倒在水晶杯里,看起来在视觉上就是一种享受。
  毒郎君端起杯子,浅浅啜了一口,不禁失声赞叹道:“啊!好香,好过瘾!”
  飞天虎微笑道:“不然又怎么会卖三百两银子一瓶?”
  毒郎君一怔道:“这样一瓶酒,要卖三百两银子?”
  飞天虎笑道:“姑娘一位,五百。”
  毒郎君道:“好家伙,这样子开上一年,岂不要被他们赚去半座长沙城?”
  飞天虎笑道:“这就是独门生意的好处。”
  毒郎君道:“咱们哥儿俩的情形特殊,姑且不论。在一般人说来,这么惊人的开销,通长沙城里,有几个人花得起?”
  飞天虎笑道:“花得起的人多得很,而且它的顾客也不限于长沙本地人。”
  毒郎君道:“也有人远地慕名而来?”
  飞天虎道:“上次我来的时候,就在这里碰上一位京师里来的王爷。”
  “照这样说起来——”毒郎君话未说完,忽然住口。因为先前接待他们的那两名中年妇人,正带领着三名女郎走进房间。
  三名女郎中,一个高头大马,体格壮健,发色金黄,高鼻梁,蓝眼睛,显然正是跟飞天虎有过交往的“玛蒂·伊脱兰妮”。
  其次便是那个皮肤黑黑的,眼睛大大的,头发长长的,脸蛋和身段都不错,由毒郎君指明了叫来的“塔娜莎。”
  “伊脱兰妮”和“塔娜沙”仍然穿着戏水的那种“衣服”,两女身后,另跟着一名身裁较矮,梳着大髻,长衣曳地,背后驮着一个四方包袱,脸上涂着浓浓脂粉的女郎。
  飞天虎和毒郎君都感到有点诧异。
  他们只叫两个,怎么来了三个?
  一名妇人看到两人的神情,立即含笑解释道:“这一位是来自扶桑的山口百合小姐,她自幼生长在我国东北方,会说世界上很多种语言,她可以为你们义务传达,不另收费。”
  飞天虎听到最后一句,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接着道:“只要她伺候得好,我们丁公子不会亏待她的。”
  两妇同时说了一声谢谢,转身出房而去。
  伊脱兰妮和塔娜沙,立即大大方方的坐上飞天虎和毒郎君两人的膝盖。山口百合则先去闩上房门,方微躬着腰,以小八字步,走过来打横坐下。
  飞天虎个头儿矮小,跟高头大马的伊脱兰妮看上去完全不成比例。
  伊脱兰妮坐在他的膝盖上,他就是伸长脖子,仰起下巴,额头也仅仅只能碰到她的乳峰。
  毒郎君丁羽事前在朋友里面也曾见过这种情形,但始终想不透其中原因何在。
  为什么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当他涉足风月场所时,常喜欢找一个又高又大的女人为对象?”
  为了“取长补短”?
  还是为了表现他自己个头儿虽小,照样能征服一个高头大马的女人?
  毒郎君丁羽越看越觉得有趣,终于忍不住呼呼的一声笑了出来。
  飞天虎道:“你笑什么?”
  毒郎君笑道:“我笑他们这里设备差。”
  飞天虎道:“这里样样有啊!你缺什么?”
  毒郎君笑道:“一把小扶梯。”
  飞天虎眼珠一转,立即会过意来,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飞天虎笑毕,道:“凭我柳某人的一身轻功,再高的山峰,也能攀登上去,扶梯倒是用不着。”
  毒郎君道:“那你需要什么?”
  飞天虎道:“两只可以灌气的大皮袋。”
  毒郎君道:“要了干啥?”
  飞天虎道:“我担心滑入无底洞,浮不起来。”
  两人说到这里,一齐挤眼睛,同时大笑。
  两个洋妞当然听不懂他们说什么。
  她们请山口百合翻泽。
  山口百合照译了,两洋妞也忍不住跟着大笑。
  伊脱兰妮搂着飞天虎喊一声“贝比”。
  飞天虎向山口百合道:“‘贝比’什么意思?”
  山口百合微笑道:“她说您是她的‘小亲亲’”。
  飞天虎大乐,一手搂着伊脱兰妮的健腰,一边拿起酒杯,要跟毒郎君干杯。而毒郎君也在塔娜沙身上,开始上下其手。
  两人都渐渐开始进入兴奋状态。
  大厅的地下层,有个秘密的小房间。
  房间里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矮矮胖胖,满头银发,看上去异常精明干练,年约五旬左右的洋人。
  另一个则是年纪相仿佛,双目炯炯有光,神情阴沉的中国人。
  这两个人,正是这座天仙客的两名首脑人物。
  银发矮胖的那个洋人,便是飞天虎曾提到过的吉普赛人秘京。
  他对面的那名中国人,是他的助手。名叫刁思远,外号兔杀手。原是邯郸道上的一名独行大盗,因积案如山,远奔闽粤,已多年未在江湖上露面。
  兔杀手的意思,并不是说这位仁兄清纯、胆小、可爱。而是表示他仁兄反应敏捷,耳朵长,警觉高,溜得快也!
  秘京的一边耳朵,本来紧贴在墙上的一个洞孔上,这时慢慢坐正了身子,点头微笑道:“行了,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刁思远脸上没有笑容,淡淡的回答道:“其实大可不必如此费事。”
  秘京道:“你认为吴火狮这股力量无足轻重?”
  刁思远道:“吴火狮这股力量极为庞大,当然有利用的价值,问题是吴火狮这个人不易拉拢,这个老家伙太狡猾了。”
  秘京道:“那么,依你的意思,该怎么办?”
  刁思远道:“刚才,姓柳的已经说过了,吴老头这两天会自己过来,那时候我们尽可以相机行事,根本不须要这姓柳的从中搭线。”
  秘京缓缓点头道:“这也是个办法,这种事情少一个人知道总比多一个人知道的好。”
  刁思远深沉的道:“再说,我们最终的目的,是接收极乐教的全部基业。长沙这边,早晚只是极乐教的一个分坛。只要我们顺利的接掌了总坛,还怕区区一个分坛不听指挥?”
  秘京点点头,正待开口,另一边墙壁上的一个洞孔中,忽然送出一阵幽细但很清脆的声音道:“报告总座,前厅来了一位弓相公,以前没有见过,相貌相当英俟,但不似富家公子,请示可否接待?”
  秘京望向刁思远,刁思远神色一动,显得有点紧张。
  秘京愕然道:“这位弓相公你认识?”
  刁思远冷笑道:“什么弓相公,简直是个大瘟神。目前黑白两道最头疼的人物,就是这个小子。”
  秘京道:“那还不简单?招他进来,想个法子做掉他就是了!?”
  刁思远摇头道:“不行。”
  秘京道:“为什么?”
  刁思远道:“这小子武功深不可测,人又机警无比,一个弄不好,后患无穷。”
  秘京道:“那要怎么办?”
  刁思远稍稍思索了一下道:“请他进来,暗示大家小心,最好别让小子瞧出破绽。这小子据说并不好色。只要他把我们当作生意人,下次就很少会再来了。”
  秘京立即转向那个洞孔,冷冷下令道:“照常接待!”
  天仙宫的客人分两种。
  一种是普通的客人。一种是特别客人。
  普通客人的意思,是指尚未经过鉴定。或是虽然经过鉴定,而来历可疑或财力有限的新客人。
  特别客人的意思,则恰恰相反。
  举例来说,此刻宫中的颜公子,飞天虎和毒郎君是特别客人。
  弓展便是普通客人。
  天仙宫前门也悬挂了一般风月场所招徕客人的那种红字长方额匾,只有已成了特别客人的老客人或好客人,才会被安排从后门出入。活动的范围,只限于前厅。
  普通客人当然只能受到普通待遇。
  天山宫招待普通客人,交易情形与“三湘第一楼”和“百花院”等妓院大同小异。这里有敞厅,有小客房,有酒菜,有乐师“丰俭”随意。
  接待的姑娘、伙计和老板,全是中国人,毫无一丝洋味。
  弓展先在大厅太师椅上被恭恭敬敬的奉了一盏茶,然后便被一名伙计恭恭敬敬的请进了一个布置尚称精雅的小房间。
  “弓相公先来点酒莱?”
  “嗯。”  “叫个姑娘陪陪?”
  “嗯。”
  “有没有老相好。”
  “嗯。”
  “是那位姑娘?”
  “山口百合。”
  “谁?”伙计像是吓了一大跳。
  “山口百合。”弓展轻描淡写的重复了一遍:“那位来自扶桑,会说世界上很多国家语言的东瀛姑娘。”
  伙计脸色发白,讷讷道:“相公的话,小的一句也听不懂。我们的这种地方,那里去找一个东瀛姑娘?”
  弓展微微一笑,“如果你真的不懂,你可以到后面去问问你们的洋上司,秘京先生。”
  幸好那伙计此刻是空着一双手,如果他正端着盘子,相信他手上的盘子,此刻定会咔啷一声,变为一堆碎瓷片。
  伙计呆在那里,像座泥像。
  弓展又笑了一下道:“你去向你们的秘京先生转达了我的意思,如果他也回称这里没有什么东瀛姑娘,那么就另换‘伊脱兰妮’、‘塔娜沙’或‘朴淑子’也未尝不可。”
  原像一座泥像的伙计,听了这几句话,就如淋了阵雨一般,几乎软塌下去。
  门口忽然传来一个银铃似的声音道:“姚二,你下去吩咐酒菜,我来伺候弓大爷。”
  随着这阵银铃似的声音,进来一个女人。
  这女人当然不是那位山口百合。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这女人无论在身裁、容貌或气质方面,都显然要比那位东瀛姑娘山口百合强得多。
  姚二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迫不及待的悄悄转身溜走了。
  弓展眯起眼缝,以一种饿鹰盯着一只大野兔的眼神微笑道:“山口百合小姐?”
  女人也报以微笑:“我像吗?”
  弓展笑道:“我是第一次前来这座天仙宫,这里的姑娘,一个也不认识。你说真的,就是真的,你说假的,就是假的。”
  女人含笑道:“我们这里有位山口百合小姐,是谁告诉弓爷的?”
  弓展道:“颜公子。”
  女人一怔道:“颜如玉颜公子。
  弓展道:“是的。”
  女人又露出了笑容道:“那么,弓爷怎么没跟颜公子一起来?”
  弓展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的玩法和胃口都不一样。”
  女人道:“弓爷真的想找我们的那位山口百合小姐?””
  弓展反问道:“姑娘怎么称呼?”
  女人道:“贵妃。”
  弓展思索了一下道:“我这个人的短处,就是意志不坚。现在,我的主意又改了。”
  贵妃道:“已对那位山口百合小姐失去兴趣,想另外换个口味?”
  弓展道:“正是如此。”
  贵妃道:“想换谁——伊脱兰妮、塔娜沙还是朴淑子?”
  弓展道:“都不是。”
  贵妃道:“那么是谁?”
  弓展眼中忽然又露出先前那种饿鹰盯着野兔的眼光。
  他盯着贵妃,缓缓道:“贵——妃!”
  后厅地下密室中,吉普赛人秘京和兔杀手刁思远的神情都很凝重。
  秘京朝壁上那个小洞孔望了一眼,然后蹙额转向刁思远道:“老刁,这小子似真还假,似假还真,虚虚实实的叫人摸不着头脑,你看我们究竟应该如何对付这小子,才是上策?”
  刁思远沉吟着,缓缓道:“有两个办法:一是任其自然。一是斩草除根。”
  秘京似乎一时无法领会,眨着眼皮道:“什么叫‘任其自然’?什么叫‘斩草除根’?”
  刁思远道:“任其自然的意思就是说从现在开始,不再理睬这小子,横竖这小子对我们的秘密所知有限。他没有理由找我们的麻烦。就算无理取闹,也闹不出个什么名堂来。”
  秘京道:“斩草除根呢?”
  刁思远道:“斩草除根的意思,就是说这小子留着总是个祸患,不如一劳永逸,干干脆脆的找个机会送他上路!”
  秘京道:“你说这小子精明老练,一身武功高不可测,万一被他事先识穿了,岂非没事找事做,自惹邪火烧身?”
  刁思远稍稍皱了一下眉头道:“我现在考虑的,正是这个问题。”
  秘京沉吟了片刻道:“我倒是想到一个可攻可守的两全之策。”
  刁思远道:“如何两全?”
  秘京道:“现在陪他喝酒的,是贵妃对不对?”
  刁思远道:“对。”
  秘京道:“贵妃以前陪客人喝过酒没有?”
  刁思远道:“她是前厅的总领班,又不是姑娘,怎会无故陪人喝酒。”
  秘京道:“我想提醒你的,正是这一点。贵妃陪这小子喝酒,完全是她自己的意思。由这一点你可以想像得到,贵妃显然也已经对这小子起了疑心。”
  刁思远道:“总座的意思,这件事就交由贵妃去自由处理?”
  秘京点头道“不错。前两次她处置巴东瘟神兄弟,以及太湖夺命三郎等人的手法,实在高明得叫人口服心服。”
  刁思远也不禁点头道:“这也是个办法。无论好色或不好色的男人,只要碰上我们的这位贵妃姑娘,十之八九难逃她的掌握。”
  秘京道:“最难得的是,她心思慎密,手段灵巧,行事不留痕迹,即令中途发生变故,她也能及时巧妙的掩饰过去,而不致叫对方怀疑是受了本宫的唆使。”
  刁思远道:“能除掉这个姓弓的小子,是奇功一件,但愿贵妃顺利完成这件功劳后,可以调升总会黑旗特使。”
  秘京道:“她行事干净俐落,我们可以坐在这里等消息。”
  飞天虎柳乘风跟伊脱兰妮已经调换了位置,现在是飞天虎坐在伊脱兰妮的膝盖上。
  刚开始时,毒郎君又是一阵大笑。
  塔娜沙和山品百合朝二人仔细打量了片刻,也忍不住掩口吃吃不已。
  因为此刻伊脱兰妮如果拉低胸罩,将飞天虎的脑袋搂人怀中,看上去即不啻一幅活生生的少妇奶儿图。
  飞天虎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但他并不介意。
  他晓得自己矮小的身材,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被取笑的对象,早在天门山的时候,他就习惯了这种无法摆脱的戏谑。
  久而久之,他反而也以这种先天上的弱点,当作寻开心的手段,为自己找乐子。
  如今,他就在众人的笑声中,纠缠着伊脱兰妮,想叫众人看一幅真正的少妇奶儿图。
  他们之间已经有过肌肤之亲,彼此已无忌讳可言,两人不久便在椅上如大蛇小蛇般,缠在一起,笑成一片,也喘成一片。
  毒郎君丁—羽昨晚虽曾在慈云庵那个了因尼姑身上消耗了不少精力,但他是这方面的能手,年轻体壮,气血充足,经过一番搂吻、摩娑、挑逗之后,生理上不期而然又起了变化。
  他跟山口百合不知轻声说了几句什么话,立即搂着塔娜沙的腰肢,离座向房门口走去。
  飞天虎从伊脱兰妮隔肢窝里探起脑袋,问道:“丁兄要去哪里?”
  毒郎君扭头笑笑道:“你准备多付五百两银子就是了。”
  弓展要的酒菜端上来了。
  姚二进房,看到总领班贵妃跟弓展有说有笑的亲热情景,不禁暗暗吃惊,极感意外。
  因为贵妃不仅是前厅的总领班,同时也是这座天仙的第三号人物。平常时候,前厅接待的客人,无论来头多大,贵妃最多也只是上前打打招呼,很少降尊纡贵,以一般姑娘身份陪客人喝酒谈笑。
  他心想:这姓弓的家伙如果是个值得恭维的好客人,尽可以把他招待到后面去,为什么要在花费低廉的前厅,让这小子大享艳福?
  姚二会有这种想法,当然跟他的身份有关。
  他在天仙宫中,只是个卑微的杂工。他哪里知道他们总领班贵妃这已不是第一次陪客人喝酒,而她每次陪客喝酒,都不是供客人“取乐”,而是为了替这位客人“饯行”?
  贵妃挥手,姚二退下。
  等姚二走开,贵妃起身去闩上房门,才又回到原座位,含笑坐下。
  她离座返座,虽然只是几步路,但却于有意无意之中,重新展现了她那曲线玲珑的身裁,和她那摇曳生姿的步伐。
  女人除了容貌和谈吐,美好的身裁和美妙的走路姿态,也是不可抗拒的魅力之一。
  弓展呆呆的望着她的一举一动,好像滴酒尚未沾唇,先就有了几分醉意。
  贵妃坐下,斟了两杯酒,含笑举杯道:“这一杯酒,希望弓展能对天仙宫有个好印象,更希望弓展能对这里的贵妃也有个好印象。”
  弓展举举杯笑答道:“我对天仙宫的印象也许好不到那里去。但对这里的贵妃姑娘,我则敢保证一定永远忘不了。”
  两人相对一笑。
  碰杯。
  干杯。
  贵妃催请弓展吃了几口莱肴,又将两个杯子斟满了酒。
  她第二次含笑举起杯子道:“第二杯酒,预祝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希望弓爷以后能多多光顾天仙宫,有空就来看看贵妃。”
  弓展微笑道;“这种说法不够恳切。”
  贵妃道:“那点不够恳切?”
  弓展笑道:“这种说法平淡而近乎客套,可以用来应酬任何一位客人。”
  贵妃妩然道:“那该怎么说?”
  弓展笑道:“该说我们一见如故,这一杯预祝有一天我们能够长相厮守。”
  贵妃道:“弓爷真会说笑话。”
  弓展道:“为什么是笑话?”
  贵妃道:“贵妃是什么身份,怎敢有这种想法?”
  弓展道:“为什么不敢?”
  贵妃道:“长相厮守是两个人的事,弓爷来这里,只是逢场作戏,贵妃若是交浅言深,蓦然说出这种话来,岂非自作多情?”
  弓展道:“只要你真有这种想法,我就会以实际行动来证明我的诚意。”
  贵妃掩口道:“如何证明?”
  弓展道:“我会从现在起,永远不再离开这座天仙宫!”
  贵妃笑道:“弓爷又说笑话了。”
  弓爷道;“那点可笑?”
  贵妃笑道:“像天仙宫这种地方,怎能永远留得住一位像弓爷这样的客人?”
  弓展道:“事在人为啊!只要姑娘打定主意,我相信姑娘一定会有办法让我弓某人永远走不出这座天仙宫。”
  贵妃听了,神情不觉微微一变。
  不过她脸上马上就泛起了笑意。
  “弓爷以为这座天仙宫是爿黑店?”她微笑着问:“您以为现在坐在您身边的是孙二娘?喝的是蒙汗药酒?吃的是人肉包子?”
  弓展笑道:“你完全误会了我的意思。”
  贵妃怔了一下道:“否则弓爷为什么要说贵妃有办法让您永远走不出这座天仙宫?”
  弓展笑道:“你以为你办不到”?
  贵妃微微摇头道:“弓爷的话,我听不懂。我也想不透像我贵妃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凭什么本领可以将弓展永远留下来。”
  弓展笑道:“你听不懂和想不透都没有关系。你只须以实际行动试一试,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贵妃道:“怎么试法?”
  弓展倾身向前,不知低低说了几句什么话,贵妃作势追打,一头扑进弓展怀里,扭着腰肢道;“弓爷好坏……坏死了……”
  弓展哈哈大笑。
  贵妃暗暗冷笑。
  “嘿,男人就是男人,走遍天底下,都是一个样子。”她的疑虑消除,信心恢复:“我还以为你这厮话中含骨带刺,是个亲近不得的铁汉子,原来也是个色中饿鬼。
  她最拿手的功夫就是对付这种色中饿鬼。
  像巴东瘟神兄弟,太湖夺命三郎那种一等一的凶煞恶魔,她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对方收拾得四平八稳,区区一名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又算什么?”
  底下两人的亲热动作,自是不难想像得到。
  最后,当一张椅子已无法满足他们的需要时,他们就打开了墙上一幅大画像后面的门中门,走进画像后面一个房间中的房间。
  小房间房门上闩,大画像回复原状。
  谁都知道闩上房门之后的小房间内将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
  很多事情,你只要开了头,就没法中止的。
  秘京仔细看完部下送进来的那份飞鸽传书,脸色一片苍白。
  “总会来的命令?”
  “嗯。”
  “十分重要?”
  “嗯。”
  “上面怎么说?”
  秘京没有回答,将鸽书伸手递给刁思远。
  “据报;近日于三湘地带出现之江湖后起之秀弓展,武功卓绝,嫉恶如仇,与极乐教誓不两立,希多方设法拉拢,或暗中呵护其人生命之安全,以收渔人之利,违者重惩。”
  (黑龙总会板田艳字十八号令。)
  (黑龙总会板田)
  刁思远看完鸽书,也不禁当场呆若木鸡。
  秘京烦躁的起身踱了两步,不断以拳击掌,喃喃道:“事情就有这么凑巧,前后不过差了片刻工夫,唉,唉……”
  刁思远忽然神色一动道:“不,总座别急,贵妃尚未传音报告,说不定还来得及。”
  秘京一怔,失声道:“对,对,我们赶快过去设法阻止。”
  他们的行动相当快捷,但结果还是慢了一步。
  密室中的一张大床上,贵妃袒褶裸裎,不着一丝,侧身斜卧,如一尊脂玉雕像,睡姿极为撩人。
  谁都不难看出,她是被人点了穴道。
  从她双颊上那一片桃红色的晕层看来,有经验的人,心里都很清楚,在她被点穴道之前,曾在她身上发生过一些什么事情。
  她很明显的曾经付出过真正的如火热情。
  同样明显的,她也曾经有过真正的欢愉。
  刁思远的脸色很不好看。
  他的脸色应该很不好看。
  贵妃在黑龙会的地位比他低好几级,平时是他的部属,有时也是他的情妇。
  根据他们的会规,为了工作需要,男的可以牺牲生命,女的可以牺牲色相,男女间偶有苟且之事,也谈不上什么情意或醋意。
  不过,君子远庖厨,眼不见为净。
  当面撞上了,触景生情,冥想非非,心头总不是滋味。
  秘京则显然没有这种感觉。
  贵妃失手,他很高兴。
  他是黑龙会的中坚部属,他知道违背命令的后果,如果将来总会查出了弓展是在天仙宫出的毛病,他将无法解释这次由于时间的巧合所造成的错误。
  秘京转身游目四顾,终于在梳桩台上看到弓展临走时留下的炭笔字条。
  秘京先生:请转知贵宫贵妃姑娘,章台走马,原为寻欢,如趁布雨襄王进入紧要关头,而突于要命部分,施以要命手段,未免大杀风景。念在朕躬龙体无损,姑饶一命。
  (唐明皇留。)
  秘京看了,好气又好笑,不禁轻轻骂一声:“这个混蛋,果然是个恶棍!”
  他想将字条拿给刁思远过目,回头瞥及刁思远正凝视床上昏昏沉睡的贵妃,双目火赤,脸孔发烧,呼吸短促,不觉得发出会心的一笑,将字条折起揣人怀中。
  “我有事先走。老子,你替贵妃活开血脉,安慰安慰她。”
  他边说边走,头也不回,快步出房,也不管刁思远有没有听到他的话。
  (十一)
  毒郎君回味起来,越想越得意。
  他很佩服自己的眼光。
  塔娜沙并不是那些洋妞儿之中最漂亮的一个,但他却一眼就选中了这位来自天竺的娇娃。
  塔娜沙某一方面的条件和表现,完全符合他的理想。
  他敢说除了他毒郎君丁羽,任何男人都没有他这种本领,仅凭外在仪表的观察,便能断定一个娘们是不是一块“上等材料。”
  他唯一感到遗憾的,这些洋妞儿的身价似乎昂贵了些。
  五百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
  他虽是教中的神勇武士,待遇不差,但若经常来找这些洋妞儿,他可掏不起腰包。
  所以,当他跟飞天虎柳乘风分手之际,他再三叮嘱这位大管事,希望对方回去立即转告吴火狮吴老爷子,除了请吴老爷子派人帮他打听大恶棍弓展的行踪之外,应尽快将这座天仙宫以硬吃方式并人势力范围之内。
  神武极乐教方面,则由他负全部责任。
  他保证可以向教方尽力争取在长沙设立一座分坛,并保证吴火狮将以护法身份兼任长沙分坛主!
  飞天虎今天不惜曲意逢迎,花大把银子来巴结这位神勇武士,为的就是想跟神武极乐教搭上关系,听了毒郎君丁羽这番保证,自是满心欢喜,满口答应。
  两人交换了几个联络信号之后,飞天虎走了。
  毒郎君丁羽伸伸懒腰,打了个呵欠,决定仍然回到慈云庵,先打个清静的房间,好好的睡上一觉。
  他实在太累了。
  不过,他身上虽然疲乏,心情却很愉快。
  这一趟富贵坊之行,在他说来,真可以称得上是公私两便。
  因为他不但轻易的便说服了吴火狮自愿投靠极乐教,而且还破题儿第一遭,免费尝到了“异味”。
  这种新奇的刺激,使他对很多事情都改变了原有的想法和看法。
  他这次来长沙,表面上是奉公巡察,其实只是因为山中住久了闷得慌,找个借口出来调剂调剂而已。
  如今,被他于无意中发现了天仙宫这样一座销魂艳窟,他什么地方也不想再去了。他决定在跟吴火狮联手除去弓展那个恶棍之后,就在长沙定居下来。
  以他毒郎君在教中的地位,他相信至少可以争取到一个副分坛主的位置。
  到时候,嘿嘿,天高皇帝远,大权在手,予取予求,金钱、女人、赛如囊中之物.那该是何等惬意,何等风光!
  吴火狮年纪已经不小了,大家相处得好,他可以让老家伙挂个虚名。如果老家伙不识相,凭他毒郎君在本教各级武士中所拥有的死党,届时老家伙能落个全尸,就算他老鬼够幸运的了。
  毒郎君丁羽怀着愉快的心情,懒洋洋的回到慈云庵,已是黄昏时分。
  前面大殿上,已经点起两盏油灯。
  净月、净尘、净云三名女尼正在大殿上做晚课,木鱼卜卜,梵唱悠扬,气氛肃穆而庄严。
  毒郎君淡淡一笑,绕过殿角,走向后院。
  他非常佩服慈云庵的这几个骚娘们,私底下一个个都是如狼似虎的浪蹄子,但在披上袈裟之后,居然慈眉善目的,装得满像那么一回事。
  他对三尼之中的那名净尘女尼,本来很有一点意思。
  可是,毕竟姜是老的辣,他昨天一来,就被了因尼姑几个小动作挑逗得不克自制。结果,他带着几分酒意,竟迷迷糊糊地跟那块老姜纠缠了一个通宵。
  而今天下午,他受了好奇心驱使,又跟塔娜沙打了一场硬仗。
  如今正如兵家所说的,一鼓作气,再竭,三衰。
  他已经对这一方面一点兴趣也没有了。
  他如今最需要的,便是痛痛快快的蒙头大睡一场。
  横竖他在长沙停留的时间还长得很,像净尘这种小骚货,就如一道茶点似的,只要他兴致来了,可说随时都可以拿来品尝。
  所以,他昨夜虽被了因尼姑搅了一局,事实上他也并不觉得如何遗憾。
  从角门进入后院,毒郎君目光所及,不期然止步微微一呆。
  院中六角石亭上,正合掌垂眉,盘坐着一个瘦小的老和尚。
  这老和尚不是别人,正是无为大师。
  慈云庵的密室,便在石亭下面。
  不过,毒郎君感到意外的,倒不是因为这和尚挡住了他进入密室的去路。
  一个正常的人,一旦成了尸杀手,便会失去一切自由意识,他的言行举止,通常只会听命于施法的人,包括穿衣吃饭在内。
  如果没有施法者的命令,他便会保持一种固定的姿势,永远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块石头。
  毒郎君丁羽对自己的一身武功,一向颇为自负,这位无为大师即使没有受到禁制,他都不一定放在心上,如今这和尚已成了行尸走肉,当然更不会带给他任何顾忌。
  那么,这位毒郎君丁羽此刻忽然露出犹豫不安之色,又是为了什么缘故?
  他是为了石亭下面,那位使无为大师变成一名尸杀手的施法者!
  神武极乐教中,懂得以迷魂大法,制造尸杀手的只有一位。
  黑衣护法胡美娘。
  该教护法,计分“黄衣”、“红衣”、“黑衣”三等,胡美娘是黑衣护法,属于第三级护法。
  黑衣护法过来,便是神勇武士。
  毒郎君丁羽和毒牡丹胡美娘虽然在职等上差了一级,但若以两人的武功造诣,和在教中受重视的程度,毒郎君丁羽比毒牡丹胡美娘,无疑还要稍胜一筹。
  在这种情形之下,如说毒郎君不敢会见毒牡丹,岂非笑话之至?
  但事实上却一点也不是笑话。
  毒郎君的确怕见到那位在教中有艳姬之称的黑衣大护法。
  至于害怕见面的原因,实在很难以三言两语交待清楚。
  有个相近的比喻,也许可以比直接解释来得更适切些。
  这就像一个人刚刚吃完一只红烧蹄膀,正饱得打嗝之际,难却主人盛情,又勉强吃了一盘九转肥肠。吃完了这盘肥肠,满以为可以揉着肚皮离席了,不意主人竟又端出一大碗扬州八宝狮子头,而且逼着你非吃不可。
  如果你是这位客人,你这时会有什么感觉?
  毒郎君此刻的感觉便是如此。
  所以,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开溜!
  在八宝狮子头还没有上点之前,腿长在他身上,他当然可以开溜。
  只可惜他八字中今天像是走定了桃花运,外加七杀坐红艳,他才转过身子,后面亭子里就传来了一声娇娇柔柔的声音。
  (“小丁,大姊等了你这么久,你要到那里去啊!”)
  (十二)
  弓展回到水竹芦时,师父老浪子佟二正在绕着荷花池缓缓踱步,双眉微锁,显得心事重重。
  大穷神则躺在长廊上,抱着一根竹杆呼呼大睡。
  弓展上前行了大礼,佟二回头望了大穷神一眼,朝弓展微微甩头道:“别吵了这老小子,我们去后面说话。”
  后院子里幽雅清静,但也显得有点荒芜凄凉。
  这是一幢曾有过辉煌历史的古宅。
  佟大先生在举家迁往终南定居之前,曾在这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那时的佟大先生,壮年有力,广交天下豪侠之士,宾客常年不断,这幢古宅也联带的占尽一时风光。
  后来,大约二十多年前,佟家兄弟反目,而佟大先生跟三湘好好先生葛香枫之间,也因后者在言词上稍稍偏袒于老浪子佟二先生而有了隔阂。
  佟大先生迁走后,这座水竹庐便冷落了下来。
  佟二先生望着院子里那片没阶杂草,陈年往事,潮涌心头,不禁怆然叹息。
  弓展为了转移师父的心情,故意笑了一下道:“师父我刚才去过一个很荒唐的地方。不过,荒唐虽荒唐,却很有趣。师父如果有空,不妨过去看看,相信师父以前一定没有见过这种奇怪的风月场所。”
  他们就是这样一对师徒。
  江湖上唯一的一对。
  他们之间,有时像父子,有时像兄弟,有时像朋友。
  他们师徒交谈的时候,嬉笑怒骂,荤素不拘,若不是称呼和年龄上的分别,外人几乎无法想像他们竟是一对师徒。
  这是师父老浪子佟二规定下来的。
  他跟弓展交代得很明白:你小子若是尊敬我这个师父,就要打从心底尊敬起。见面请安问好,小心伺候,露出一付战战兢兢的样子,恩师长加恩师短的,喊个不停。那是什么?狗屁!
  他对弓展的要求,只有一个字:诚。
  他对诚的解释是:表里一致。
  他认为男人都有男人的毛病,他自己不是圣人,他也不会要求徒弟是个圣人。
  但有一项原则,必须遵守:不管环境如何恶劣,永远不能做违背自己良心的事。
  所以,他们师徒都有一个不雅的外号,而他们师徒却都能坦然接受。
  因为,他们都觉得自己的行为虽然不中绳墨,但却对得起自己良心。
  佟二缓缓转过身来,缓缓抬头道:“你说的可是天仙宫?”
  弓展一呆,有点意外的道:“师父早就知道了这个地方?”
  佟二眨了一下眼皮,又问道:“去了一趟天仙宫,你感觉到的,就是有趣?”
  弓展道:“弟子还发觉,宫内的主持人,以及大多数的姑娘们都有一身很好的武功。”
  佟二道:“除此而外呢?”
  弓展道,“这座天仙宫若只是初步加以观察,这很像是江湖上一个秘密组织的敛财工具。但依弟子观察,它的内部似乎还不止如此单纯。”
  佟二道:“何以见得?”
  弓展道:“因为弟子发现前几天的寻芳客中,有一位居然是来自京师的某王爷。”
  佟二点点头,隔了片刻,才轻轻的叹了口气道:“你完全猜对了,这个组织的名称叫‘黑龙会’。主脑是一名日本浪人,名叫板田野路。这个组织是由日本宫廷秘密授意成立,目的是为了入侵我东北国土作铺路工作。”
  弓展吃了一惊道:“有这种事?我国朝中有的是名将重臣,对这等军国大事,难道没有一点警觉?”
  佟二苦笑笑,又叹了口气,没有口答。
  弓展了解师父的心情,没有追问下去。
  隔了一会儿,他才又改口道:“师父可知道这个黑龙会为了要达到他们的目的,可能会采取一些什么手段?”
  佟二道:“他们第一步要进行的便是设法以财色笼络我们黑道上一些有实力而无骨格的帮派教会。”
  弓展道:“诸如神武极乐教一类的邪魔组织?”
  佟二道:“在中原地区来说,这是他们的第一个目标。”
  弓展道:“依师父的意思,我们应该如何来处理这件事?”
  佟二道:“别无他法,消灭极乐教。”
  弓展一怔道:“消灭?晓以民族大义,使其不为倭奴所用,岂不是可以免去一场可怕的血腥杀戮?”
  佟二翻了翻眼皮道:“你以为我佟二嗜杀成性,不懂得这个道理,必须你来开导我?”
  弓展赶紧陪笑道:“师父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因为领悟不来,才向师父请教。”
  佟二语气虽然严厉,实际并未生气。
  他们师徒之间,永远没有“生气”这个字眼。
  双方面有时谁的话说重了点,全是习惯使然。弓展向师父陪不是,也只是一种礼貌,而并不是真的在认错陪罪。
  老浪子生平最看不惯的,便是那种哈巴狗摇尾式的人物,弓展如果处处对他曲意迎逢,这位老浪子可就要真的冒火了。
  天色慢慢的黑了下来。
  风中已有寒意。
  佟二远远的踱了开去,仰脸望望苍茫的天空,又转身踱了回来,一双眉头皱得紧紧的。
  “一个人立志想完成一番大事业,经常总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面对弓展,却像在自言自语:“这种困难,有时却又跟能力无关。像目前这个极乐教,就是个例子。”
  弓展随师习艺多年,可说从未见过师父心情如此沉重过。不过,关于这一点,他到并不感觉意外。因为,(如今横摆在他们面前的,确实是令人心情沉重的问题)。
  令弓展感到意外的,是师父此刻说的这番话。
  要消灭极乐教这样一个组织,怎么会跟能力无关?
  若具备了足够能力,又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
  他怕打乱了师父的思绪,没有接腔。
  “这个极乐教的内部组织,相信你也知道了。”佟二接着道:“该教自教主以下,编制是:长老、护法,以及神武、金、银、铜、铁等五级武士。除此而外,便是由一名黑衣女护法毒牡丹胡美娘以邪法训练的十来名杀人工具,尸杀手!”
  弓展点头,仍然没有开口。
  佟二又接着道:“我说要消灭该教与能力无关,意思是说,该教的各级编制人数均极有限,我佟二也有我佟二的一批朋友,人说善战者斗智不斗力,善用兵者常以寡敌众,即使正面来场硬仗,也不见得就一定占不了上风。”
  弓展迟疑了一下道:“师父顾忌的是那批尸杀手?”
  “你算猜对了一半。”
  “什么叫一半?”
  “那些尸杀手,本来就是江湖上的知名高手,受了魔法禁制之后。功力都增加了好几倍,应付起来,不消说自是棘手万分。”
  “但是,这还不是一个难题”佟二接下去道:“这些尸杀手因为神智丧失,只知听令勇往直前,左右移位或转向时,都不及平时灵活。只要摸清了这些尸杀手的弱点,虽然功力不敌,仍可设法取胜。”
  弓展益发感到诧异道:“那么,师父说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佟二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问题出在若是遇到了这些尸杀手,他们可以像屠狗杀鸡似的宰了我们,我们却对他们下不了手。”
  弓展一呆道:“为什么?”
  佟二道:“因为他们也是受害人之一,而且大部分都是我们的朋友。”
  弓展不以为然道:“师父的心肠太软了,为了大汉民族,以及整个武林的祸福计,像金钟大侠那种伪君子,以及无为大师那种只知奔走权贵之门,却偏又佛号不离口的俗僧,弟子并不觉得有什么理由下不了手。”
  佟二道:“这两个家伙是例外。如果你遇上的是:‘大肉虎’、‘酒疯子’,或是‘太极神翁’萧平野,你怎么办?”
  弓展像遭电殛似的,一下子呆住了。
  “大肉虎?酒疯子?太极神翁?”
  “我知道你已听说过太极神翁萧老头一家三十八口遭仇家灭门的消息。”佟二沉重的道:“这个消息事实上并不假,它所遗漏的一点是,萧老头本人并未遇害,而是成了一名尸杀手。”
  弓展抑压着满腔怒火,哑声道:“这样说来,萧老前辈一家数十口尽遭毒手的惨案,竟是神武极乐教的杰作了?”
  佟二移开视线,望去远处,没有回答这个实际上并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天色已完全黑下来了。
  寒意更浓。
  但此刻的师徒两人,似乎一点也投有感觉到这种季节上的气候变化。
  因为,他们心头都正炽燃着一股熊熊怒火。
  “这也正是我把你叫到后面来说话的原因。”佟二目光仍然望着远处:“大穷神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如果让他获悉他们丐帮八大金杖长老中的另外两位金杖长老已成了极乐教的尸杀手,这个老小子显然只会选择一条路,而最后显然也只有—种下场——立即奔赴龙虎谷,送死!”
  弓展思索了片刻,毅然抬头道:“我看这样好了,为了暂时绊住这位大穷神,长沙这边的事,就请师父设法处理。武当龙虎谷那边,则由弟子前去相机行事。”
  佟二道:“你打算一个人去?”
  弓展微微一笑道:“师父放心!有其师必有其徒。今天武林中能叫师父您吃亏上当的人不多,同样的如有人想在弟子身上占便宜,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佟二道:“人非神仙,无法事事末卜先知,偶而上点小当,吃点小亏,那倒没有多大关系。不过,可务必记住,老本却是千万断送不得!”
  弓展笑道:“不会的。断了老本,没得玩的,多可惜!”
  佟二道:“我看你还是带着胡矮子,有个帮手,比较妥当。”潇湘子提供图档,xie_hong111OCR,潇湘书院独家连载
九、步步凶险
(一)
  毒牡丹胡美娘的“八宝狮子头”,是武林中脍炙人口的一道“美味”。
  多少江湖人物为了一亲芳泽,纵然不惜效飞蛾之扑火,亦未必尽能得偿宿愿。因为这女人有她自己的一套选择男人的条件。
  她喜欢年轻、英俊,而精力充沛的小伙子。
  不只是人追她,有时她也追男人。以前的断肠人萧飒,就曾一度是她追求的对象。
  她跟七巧夫人柳淑贞原是一对形影不离的手帕交,后来两人终于醋海兴波,翻脸成仇,为的就是争逐一个断肠人萧飒。
  最近这些年来,她最心仪的一个男人,是大恶棍弓展。
  她不惜牺牲色相,化名易容,混入三湘第一楼执壶,便是为了想找机会勾引弓展。
  没有想到,她好不容易逮住了一个跟弓展接近的机会,使尽各种媚术,眼看好事将成,竟然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被大穷神给破坏得干干净净。
  她这次返回龙虎谷,带出尸杀手无为和尚,主要的是想出一口气,兑现她那天离开第一楼的誓言,要大穷神好看!
  她仗着无为和尚的一串铁念珠,本来可以完成心愿,不意历史重演,竟又遭老浪子突然现身化解了大穷神的一场劫难。
  这位毒壮丹报复不遂,积郁难消,极图发泄,又加上自离开龙虎谷后,已好几天未亲近男人,忽然碰上已私下跟她搅和过好几次的毒郎君丁羽,自然不肯轻易放过。
  (以她长久以来对付男人的经验和阅历,一旦上床之后,她当然看得出毒郎君是个疲兵。)
  不过,她一点也不感觉扫兴。
  在这方面,她有的是办法。
  她先让毒郎君服一颗丸药,然后耐着性子,笑语温存,轻拢慢燃,尽量以渐进的方式,以消除毒郎君心理上的压迫感,并培养后者对他肉体的渴求,以及对自己的能力恢复信念。
  她以这种方式挑逗一个男人,从来没有失败过。
  这次当然也没有。
  先后只不过盏茶光景,毒郎君便心跳加速,血脉愤张,登时又由“疲兵”变成“英雄”。
  由于有秘药的支撑,这一仗的缠绵惨烈,自是不难想像。
  两人自起更时分开始纠缠,直到东方发白,方双双精疲力竭,分别沉沉睡去。
  当毒郎君浑身酸软无力,好梦正甜之际,房门上忽然轻轻响起一阵剥啄之声。
  先被惊醒的是毒牡丹胡美娘。
  胡美娘拥被坐起问道:“谁?”
  门外答道:“弟子浮尘。”
  胡美娘道:“什么事?”
  净尘道:“富贵赌坊的吴火狮吴老爷子派人来请神勇郎君。”
  胡美娘道:“好,你先打发来人口报,就说郎君收拾一下再过去。”
  毒郎君丁羽被胡美娘慢慢摇醒了。
  他揉揉已浮现一圈黑痕的眼睛,正想欠身坐起,忽然哎唷一声,又平平直直的躺了下去。
  胡美娘心里有数,掩口吃吃笑道:“怎么啦,你?”
  毒郎君长长吐了口气道:“奶奶的,腰好酸!”
  胡美娘瞟了他一眼,柔声道:“来,什么地方酸,大姊替你揉揉。”
  毒郎君的腰忽然之间又不酸了。
  他像活虾似的,一下闪了开去。
  “我的好姑奶奶,拜托你手下留情。”他求饶似的道:“如果再被你揉上几下子,我今天包管离不开这张床铺。”
  胡美娘佯嗔道:“小丁,你嘴巴可要干净点才好,你把大姊当成了什么样子的女人?”
  毒郎君挺身坐起,抢着披上衣服,一边连声陪不是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乱说话,大姊原谅。”
  胡美娘不经意地推开被窝,露出匀称健美的嗣体,以一种诱人的姿态,转向毒郎君,幽幽埋怨道:“小丁,你有没有良心?大姊被你欺侮了一夜,好几次骨头差点被你压碎,头发湿得像水淋过一样,心肝宝贝是你喊的,亲娘骚货也是你喊的,被糟蹋的是我,你损失了什么?”
  毒郎君呆呆盯着她那双修长的玉腿,昨夜种种,又上心头。
  男人跟女人混在一起,男人有什么好损失的?
  他心想:这女人只是年纪大了一点,但说起来还是个够味的女人。多少人想尽方法都动不了她的脑筋,而她对我却是体贴得无微不至,曾不止一次带给我兴奋和舒畅,我怎能味着良心如此对待她?
  毒郎君思忖及此,心头忽然又有点活动起来。
  他年纪轻,武功根底深厚,疲劳只是暂时现象.心理上只要起了变化,生理上的变化便能随时配合。
  就在毒郎君带着一腔欲念扑向毒牡丹赤裸的胴体时,毒牡丹出人意外的拿被子挡住毒郎君的攻势。
  她隔着被子,搂住毒郎君的双肩,低头密吻了无数下,才轻轻偎着他的脸颊道:“好了,小丁,晓得你不嫌弃大姊就够了,吴火狮刚才派人请你过去一下,办完了正事,快点回来,大姊等着你。”
  (二)
  吴火狮是个道地的老狐狸,也是个十足的老风流。
  他跟一般年轻人不同的地方,便是一向老谋深算,步步为营,安全第一,决不凭一时之欲念和冲动贸然行事。
  他好几天之前,就听飞天虎柳乘风提过天仙宫这个地方,而他始终按兵不动的原因,便是为了安全问题。
  现在,长沙地面上的情势,已经慢慢的安定下来。他从天门山方面补充的人手,也已全部到齐。龙虎风雷四个特别行动小组,已重新整编完毕,有些事情,他已经可以放心去做了。
  他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去一趟天仙宫。
  如果天仙宫真像大总管飞天虎说的那样,花样繁多,财源滚滚,他想来个公私两便,就此为该宫立下五条规定,订明每月交费数目,并指派专人坐镇该宫,以收指挥监督之效。
  天仙宫这边的消息也很灵通。
  吴火狮、毒郎君丁羽、飞天虎柳乘风以及龙组两名杀手自富贵赌坊出发不久,天仙宫这边的主脑人物,秘京、刁思远、贵妃姑娘,以及四名东洋柔术高手,便已迅速拟妥接待和相机吸收入会的方式。
  双方见面之后的一番客套,其隆重热闹之盛况,不消细表,亦不难想象。
  然后,由总领班贵妃姑娘安排酒席和节目。
  两名龙组杀手,职责所在,例不入席。
  毒郎君丁羽和飞天虎柳乘风召来的仍是那两名老相好,“塔娜沙”和“伊脱兰妮”;吴火狮慧眼别具,看中了那名高丽佳丽“朴淑子”。
  后院这边,节目大致分为鸳鸯戏水、蒸汽缸、按—摩、喝洋酒、调情,而最后以入镜房为高潮,也是结束。
  贵妃为奉承这位吴老爷子,特地去前厅吩咐了一桌酒莱,破例来了个中西合壁,喝洋酒、玩洋妞、吃地道的中国莱。
  语言方面,仍由山口百合传译。
  贵妃则暂时放弃前厅的事务,里里外外走动,上茶、奉烟、拧毛巾把子,殷勤伺候。
  三杯洋酒下肚,吴火狮面孔泛现红光,情绪渐渐亢奋起来。
  飞天虎柳乘风跟随这位断魂枪多年,对这位老主人的嗜好与习性,摸得清清楚楚。他知道他这位老主人只要有了三分酒意,对于女色一道,德性并不比他们好到哪里去。
  所以,他佯作关怀,要吴火狮带着朴淑子,先去洗个蒸气缸,按摩按摩,或是去镜房里,休歇休歇。
  吴火狮是过来人,当然懂得他这位部属的弦外之音。
  但是,这位断魂枪摇头拒绝了。
  他说,趁大家兴致好,应该谈谈正事。
  谈正事的意思,就是跟这里的负责人展开谈判。
  飞天虎立即转向刚刚进门的贵妃道:“你们那位秘京先生在不在?能不能请他过来一下?”
  贵妃道:“怎么样,是不是我们这里的洋姑娘招待不周到?”
  飞天虎道:“我们吴老爷子有点事情想跟他商量商量。”
  贵妃道:“他正在另一个房间里,招待一位京师里来的王爷,什么事情跟我说也是一样。”
  飞天虎望了吴火狮—眼。
  吴火狮点头。
  于是,飞天虎也朝贵妃点了一下头道:“好,你过来坐下。”
  贵妃走过去坐下,先敬了吴火狮一杯酒,然后转向飞天虎,等候后者开口。
  飞天虎轻咳了一声道:“你们那位秘京先生虽然是外国人,不过他既然能到我们中国内地来开码头,相信人一定不会不懂得我们中国江湖道上的规矩。”
  贵妃明眸一转,立即点头,她显然已猜透几分飞天虎说这话的用意。
  “长沙这一带,原来是一位汤大爷和吴二爷的地盘。”飞天虎接着道:“我们吴老爷子,是从天门山断魂寨来的,为了接掌这块地盘,曾经着实费了一番气力。”
  贵妃又点了一下头,面带微笑,亲切而温柔。
  但飞天虎却忽然沉下脸孔。
  这位飞天虎不仅在轻功方面有着杰出成就,同时在黑道上开盘子讲斤两,也是一位难得高手。
  在举行重要谈判时,人不但懂得掌握敌我双方的情势和心理,同时也知道如何运用轻重松紧的弹性。
  跟伊脱兰妮双双进入镜房,裸裎相对是一回事,如今代表一个黑社会集团,争取财务上的利益,又是一回事。
  进入镜房讲究的是情调,扩张势力范围时,讲究的是气派和威严。
  “你们那位秘京先生,人品没有话说。”飞天虎摆出一付六亲不认的凶相:“只是在江湖礼节上,似乎不太上路。他到长沙来打天下,居然不先拜会我们吴老爷子,如果他是个懂得行规的,他应该知道他这简直是在开他自己脑袋的玩笑。”
  若是换了普通女人,飞天虎以这种语气说出这种话,纵然不会当场昏厥过去,也必然会张惶失措,一身冷汗,面无人色。
  而此刻的贵妃姑娘,只是淡淡一笑。
  “我们的秘京先生已经想到过这一点。”贵妃从容而委婉的回答道:“只不过前些日子,长沙地面实在乱得不像话,一下子什么无心婆婆,一下子什么君山天哑老人,然后又是什么大恶棍弓展,老浪子佟二先生,大穷神江东流,以及神武极乐教什么什么的。我们秘京先生头都弄昏了,实在搅不清究竟应该向哪一方面投贴子请安问好。”
  飞天虎柳乘风耳中一嗡,差一点把持不住,当场失态。
  吴火狮和毒郎君丁羽,闻言也觉微微一呆。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区区一座妓馆,竟然对当前湘东江湖道上的综错情势了解得如此清楚透彻。
  飞天虎柳乘风接不下去了。
  因为他已失去了谈判的本钱。
  贵妃提到的这些人物,除了无心婆婆已成古人之外,几乎没有一个不是他们富贵赌坊的冤家对头。他开始时,采取的是高姿态,就像一只振翅扬喙,血冠颤动的大公鸡,威风不可一世,满以为可以凭赳赳气势一举压垮对方。
  不意对方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竟一针见血的指出目前湘东这片广场上,到处都是虎豹豺狼,一只夜郎自大的公鸡,别说没资格气势凌人,如能保住自己不沦为他人餐点,就算很不错了。
  在这种情形之下,你还能发什么威风?
  为飞天虎解窘的人,是毒郎君丁羽。
  这位神武极乐教的神勇武士,论年纪虽然要比飞天虎柳乘风差上一大截,但由于平时接触面广,交往者又多属两道高人,胆识以及口才各方面,自然要较飞天虎胜上一筹。
  他含笑望着贵妃,从容接口道:“姑娘声称,你们那位秘京先生,因为前些日子地方上局势混乱,以致弄不清楚,究竟谁在掌管长沙这块地盘。那么,请问姑娘,他现在弄清楚了没有?”
  贵妃脸上虽然挂着笑容,但笑容中显已失去那种生意人对好顾客的巴结之意。
  “诸位的指点,我会照实转达。”
  她回答得很简短,而且完全不着边际,说得上是一招标准而漂亮的“太极拳”。
  这种回答方式,毒郎君当然不满意。
  今天,他是站在客卿的立场上,他本来可以不管这档子事,但现在他既然出了头,事情就得谈个清楚。
  飞天虎是吴火狮的部属,他不是。飞天虎可以在这位贵妃姑娘面前吃瘪,他不能。
  所以,他也剔除了笑意中的礼貌,立即接了一句:“你现在就可以转达!”
  贵妃淡淡一笑道:“谈这种事,何必急在一时?大家喝酒正喝到兴头上,如果缠夹上这个问题,岂非扫兴之至?”
  毒郎君忽然发觉这位姿色可人的贵妃姑娘,不仅口舌上十分油滑,而且压根儿就没有将他们今天这伙人放在心上。
  这也就等于说,他们在跟她谈正经事,她却拿他们耍猴戏似的,尽在转圈圈、翻筋斗、玩皮、逗笑。
  这下,毒郎君可真的冒火了。
  如果不是碍着吴火狮等人在座,以及尚有正事要谈,他真想立即用暴力将这娘们揪入镜房,以下流手段,好好的“痛宰”一顿。
  “这是为了你们好!”
  “哦?”
  毒郎君面孔上像抹了一层霜:“正如姑娘所说,长沙这一带,最近非常不太平。你们干的是哪一行,你们自己心里应该清楚!”
  贵妃仍然带着笑意道:“我们干的这种行业,虽然下贱,但光顾的客人却都很高尚。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遇上过横眉竖眼的客人。”
  “如果万一遇上怎么办?”
  “我们有能力保护自己。”
  话说到这里,事态已明。
  一言以蔽之:不领盆!
  在当时的江湖上,不领盆就是不卖帐的意思。
  吴火狮一直坐在那里,微阖着眼皮,悠闲的抽着旱烟,好像一名局外人一样,这时忽然轻咳了两声,缓缓自座椅中站了起来。
  一名龙组杀手立即上前为他拉开座椅。
  吴火狮自嘴角拔下旱烟筒,朝毒朗君轻轻一挥道:“弟台,我们走!这叫做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们再说下去,就没有意思了。”
  吴火狮领头走出房门,接着是毒郎君丁羽和飞天虎柳乘风,丙名龙组杀手殿后。
  贵妃姑娘没有向众人陪不是,也没有温言挽留。
  她只是默默的跟在众人后面。
  出了客房是大厅,出了大厅便是那片有着泳池的大花园。
  一出大厅,进入花园,贵妃脚下忽然加快,绕去众人前侧,脸上仍然带着笑容,深深福了福,和悦地道:“哪位付帐?”
  飞天虎柳乘风道:“多少?”
  贵妃道:“酒菜奉送,只算姑娘们的台费;一千五百两正。”
  飞天虎道:“记上。”
  贵妃道:“对不起得很,本宫的规矩一向都是现银交易。您大爷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应该清楚。”
  毒郎君丁羽阴阴一笑道:“现在该是姑娘运用贵宫的能力,保护你们自己的时候了,碰上不肯付帐的客人,贵宫一向都采取什么样的保护手段?”
  贵妃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实际上她也用不着回答。
  因为就在毒郎君说完这几句话的时候,花园一角,已适时如幽灵般走出六个人。
  这六个人,依顺序是主人秘京,兔杀手刁思远,以及四名矮矮胖胖,脸生横肉,穿白布衣,腰束黑板带的东洋壮汉。
  秘京走过来,隔着吴火狮约七八步处站定,四名东洋壮汉立即改成一字横列,正好堵死吴火狮等一行人的去路。
  秘京似乎很懂得中国江湖上先礼后兵的那一套,站定之后,立即抱拳道:“吴老爷子领袖天门山,群豪翕从,威名远播,我们黑龙会上下,一向都景仰得很,今日获睹丰采,万分荣幸。”
  吴火狮虽然是个老江湖;但从未跟外国人打过交道,现见一名外国人竟然说得一口道地的京片子,已是讶异万分,接着又听对方提起什么黑龙会,更是迷惑不已。
  当今武林中,门派尽管庞杂,但凡有点名气的,他差不多都会有个耳闻。
  黑龙会这个名称怎没听说过?
  他想问问飞天虎或是毒郎君,但又恐怕对方轻视他孤陋寡闻,于是,他只好也抱拳敷衍道:“好说,好说。”
  秘京接着道:“我们黑龙会会主非常钦佩吴老爷子的领导才能,只要吴老爷子愿意屈就,我们会主希望吴老爷子能担任我们黑龙会华南分会的负责人。”
  毒郎君丁羽双目中杀机隐现。
  他是神武乐教的特使。
  他这次来湘东的目的,就是为了扩张该教在这一带的势力。如果断魂枪吴火狮为黑龙会收买,他这位特使将有何面目返见教主?
  吴火狮不假思索的道:“贵会会主怎么称呼?”
  秘京道:“板田角荣。”
  吴火狮喃喃重复了一遍,转身望向飞天虎道:“他说什么,板田角荣?”
  飞天虎道:“属下也弄不清楚,听来好像是个东洋名字。”
  吴火狮心头突然冒起一股无名之火,他虽然一生都在黑道亡打滚,双手染满血腥,赚的都是昧心钱,但多多少少还有一点民族气节。
  处心积虑,不择手段,不惜以牺牲别人的生命来谋夺汤大爷的地盘,他毫无内扩之感,要他归顺神武极乐教,只要有利可图,他也不怎么在乎。
  但若要他投靠一名东洋人,在自己国土上受异邦人指挥统辖,他则认为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所以,这位断魂枪的一张面孔,在瞬息之间,突然改变颜色。
  秘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以为吴火狮不答话,是因为心思已经活动,正在为如何取舍而犹豫。
  因此,他认为机不可失,仍又接着道;“我们黑龙会的宗旨是在谋取中日兄弟之邦的共同福利,只要贵国的有识之士,多多加以支持,相信有一天,贵我两国,必然……”
  吴火狮冷冷一哼,打断秘京的话头道:“老夫今天心情欠佳,这件事过几天慢慢再谈还不迟。”
  秘京正想开口,贵妃忽然拢了过去,不知低低说了几句什么话,秘京的脸色,不禁微微一变。
  从秘京听完贵妃的话,眼光立即移去毒郎君和飞天虎等人身上巡回打量看来?贵妃显然是扼要报告了这一行今天来喝酒的真正目的。
  她这样做,也等于是提醒秘京,人家一心想将这座天仙宫据为已有,我们却希望对力归依黑龙会,岂非缘木求鱼,多费唇舌?
  所以,秘京在长长吸了口气后,也立即板起面孔,点了点头道:“很好,既然吴老爷子今天心情不佳,鄙人自然不便勉强。”他稍稍顿了一下,又望着吴火狮道:“不过,另外有件事,还请吴老爷子见谅。我们天仙宫经营的这种行业,跟吴老爷子经营的第一楼和百花院,性质完全一样,一向都是现金交易,刚才的一桌台费,还请吴老爷子结结清楚。”
  吴火狮扭头瞅了飞天虎一眼。
  飞天虎立即横跨一步出列。
  “别说区区一千五百两银子,就是十万八万两,我们老爷子也不放在眼里。”他瞪着秘京冷笑:“今天不付这笔帐,完全是我柳某人的主意!”
  秘京沉静地道:“柳爷喝了花酒不肯付帐,是何道理?”
  飞天虎道:“关于这一点,刚才我们丁家老弟已经交代得非常明白。你们的贵妃姑娘曾经表示,若是遇上不讲理的客人,贵宫有足够的能力可以保护自己,我们今天不愿付帐,为的就是想见识见识贵宫保护自己的能力!”
  秘京转向四名东洋壮汉中的一人道:“大木一郎,那位矮矮的柳大爷,看上去自负得很,你过去陪他玩几手。”
  那个大木一郎深深一躬,同时响亮的嗨了一声,大步走了出来。
  飞天虎也转向一名龙杀手道:“龙二,你出去会会这个倭奴。”
  龙虎两组杀手,不论何时何地,干的就是卖命的勾当,闻言自是欣然从命。
  这位龙组二号杀手,擅长的武功是一套金刚掌,在拳脚方面的造诣极为深厚。所以,他身上除了一把匕首,别无其他兵刃。
  这时他见那名壮汉大木一郎两手空空,为了表示风度起见,他甚至连腿肚上那把匕首,也先拔出来交给了同伴,方轻快的朝那个大木一郎迎了过去。
  两人见面后,龙二号抱拳道:“请!”
  那位大木一郎则双手按膝,深深一躬,表示答礼。
  龙二号有些纳罕,既非新春年头,晚辈见长辈,又不是孝子贤孙陪灵守忌,干嘛左一躬右一躬的打个不停。
  他是性子急躁的人,不耐多作无谓的俗套,当下口喊一声得罪了,立即侧身箭步上前,扬掌便朝门面劈去。
  大木一郎迎战的姿势非常奇怪。
  只见他像拿桩坐马似的,双腿左右分开,双臂向前过肩伸出,腰背则像猫欲扑鼠般的高高拱起。
  起手摆开这种门户,不管其中暗藏多少奥妙,但至少显而易见的暴露一项弱点,那便是移步腾挪,一定不够灵活。
  难道东洋武术中没有闪避的招式,完全讲究硬接硬拆?
  众人很快的就对这个谜团获得了答案。
  龙二既劲且疾的一式金刚掌劈过去,那位大木一郎只是双臂上下微微划动,果然没有闪避的意思。
  结果是不是硬接硬拆?也不是!
  就在龙二一掌堪堪劈实的那一瞬间,但见那位矮胖的大木一郎双腿如肉柱般钉在原地不动,只是上身向右一偏,左臂一挥,口中大喊一声嗨,右掌应声拍落。
  这一掌不偏不移,正好拍在龙二的尾脊骨上。
  龙二向前冲出三四步,叭的一声,跌了个狗吃屎。
  另外三名东洋人,立即鼓掌大喊“妖——刀!”
  他们喊的是日语,这边众人当然听不懂“妖刀”代表什么意思。
  但不管听不听得懂,出师首战不利,丧了颜面,则是事实。
  吴火狮脸色铁青,看来甚是怕人。
  龙二一跤摔倒,久久无法爬起,脊椎骨显然受了重伤。
  另一名龙组杀手咬牙切齿的骂了几句三字经,接着便想出去代伙伴报仇。
  毒郎君丁羽摆手制止道:“慢点,这批倭奴出手怪异,招式颇似我国沾衣十八跌,四两拨千斤,不习惯这种打法的人,武功再高,也近不了他的身子。待本席过去会会他。”
  吴火狮一怔,忙说道:“不,不,丁侠是贵客,怎么可以劳动丁侠出手?”
  毒郎君微笑道:“早晚都是一家人,还分什么彼此。”
  他不待语毕,纵身一掠,人已凌空如怒矢般向那位因胜了一场,正屹立原地顾盼自雄的大木一郎飞扑过去。
  毒郎君丁羽的轻功较飞天虎尤为出色,他人在空中,去势劲疾,姿式优美,就连秘京和兔杀手刁思远见了,都止不住暗暗喝彩。
  而那位大木一郎却只付之晒然一笑。他似乎认为这种轻功只是一种华而不实的卖弄,远不及他们大和柔术实际合用。所以,他只是的静静等在那里。
  等毒郎君落地之后,再如法泡制一番。
  这位大木一郎的想法并没有错,只可惜他对中国的江湖上的黑道人物了解得实在太少了。
  中国武功千变万化,指、掌、时、膝,无处不可伤人。黑道人物的毒药暗器,更是弹指追魂,防不胜防。
  毒郎君丁羽不是龙二。
  龙二出战之前,连匕首都拿下来放在一边,那是龙二的好强性格使然。
  毒郎君丁羽则从不讲究这一套。
  他身上经常都佩带着七种以上的淬毒暗器,这些暗器并不是装饰品。
  不过,他被人喊作“毒郎君”,倒并不是因为他擅使毒器的关系。
  他身上的最毒的一样东西,是他的一颗心。
  所以,当这位毒郎君身形将落未落之际,大木一郎首先看到的,并不是这位毒郎君的出手招式,而是一蓬蓝光隐闪的务星针。
  等这一蓬务星针全部被他的身躯吸收之后,他才听到一声阴笑。
  “中国土地上,还轮不到你们这些东洋鬼子来耍威风!”
  大木一郎呆立了片刻,然后突然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时,双睛凸出,面孔紫肿浮肿,本来就很肥壮的身躯,像是突然又发福好几倍。
  另外那三名东洋壮汉相顾愕然,因为他们只看到毒郎君身形落地,并未看到毒郎君如何出手。大木一郎忽然倒下,他们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毒郎君转向那三名东洋壮汉,笑着道:“‘妖刀’,不‘妖刀’?”
  他虽然不懂东洋话,但他已约略猜出“妖刀”可能是“妙”与“高”或“要得”的意思。
  三名东洋汉卡里瓦拉了一阵,人人面现怒容,其中两人忽然像肥鹅似的踩着小碎步,奔向毒郎君,另一个则快步奔向已受重伤的龙二。
  这边的龙大见了,脱口一声不好,正想过去搭救龙二,但已迟了。
  那名东洋人抬起一条大肥腿,一脚重重踹落,龙二惨吼一声,喷血如泉,顿告气绝。
  吴火狮这边的人,全瞧呆了。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对方死了一个人,不找活的正主儿报复,袁拿一名已失去抵抗力的敌人抵数,这算一种什么行径?
  同一时候,另外两名东洋人,也已向毒郎君发动攻击。
  飞天虎和龙大,双双扑出赴援。
  就在这时候,斗场上忽然又出现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
  受两名东洋柔术高手夹击的毒郎君丁羽,突然朗声一笑,腾身拔起三丈来高,半空中双手齐扬,分别打出三支毒梭钉以及一蓬五彩迷魂沙。
  他这两股暗器,攻取的对象,并不是那两名东洋人,而是远远站在另一边的天仙宫正副宫主,秘京和兔杀手刁思远!
  兔杀手刁思远是过去黑道上的大行家,黑道人物交手时的种种诡橘手段,他几乎无不了如指掌。
  毒郎君第一次对大木一郎下手,他就对这位毒郎君卓绝的暗器手法起了戒心。
  如今毒郎君无故拔身升空,他心里便有了不妙之感。
  他之所以被喊作“兔杀手”便是因为他有着兔子一般的警觉,以及兔子一般的灵敏反应。毒郎君的图谋既已被人事先识穿,这两股暗器自是伤他不了。
  所以,几乎就在毒郎君所臂之际,他已一个侧纵,离开当场。
  溜得比兔子还快。
  他是一个人单独溜开的。
  他开溜之前,没有对秘京发出任何警告。
  秘京的职位虽比他高了一级,但他对这个外国人并无好感。他制造黑龙会,只是为求一个庇护所,混吃混喝混玩。一旦形势不妙,他照样可以再开溜,另觅水草肥美之处。
  天地之大,何处养活不了一只兔子?
  这么一来,那位吉普赛人秘京先生,可就倒了大媚了。
  他对中国的人情世故,方言风俗,尽管熟悉得就像一个真正的中国人,他的一身西洋武功,他称得上是名高手。但是,神秘的东方,神秘的事物太多太多了。
  就算他寿命够长,再活上一百年,他还是变不了一个中国人。
  至少他很难了解中国兵法上的“虚实莫测”、“声东击西”。
  秘京带着,一脸惊讶之色倒下去了。
  因为毒郎君有例在先,那三名东洋人也遭飞天虎和龙大以游斗方式,像宰大肥猪似的,宰成几大堆肉酱。
  兔杀手刁思远在混乱中跑掉了。
  毒郎君没有追截。
  因为他注意的是另一个人,天仙宫的第一号人物——贵妃!
  贵妃也想乘乱开溜。
  可是,她脚底下不及兔杀手油滑。
  她人还没有跑进大厅,就被毒郎君如苍鹰捉小鸡似的一把拦腰紧紧搂住。
  贵妃非常清楚这位毒郎君劫持她的用意,不过她并不如何害怕,至少不会为自己的生命担忧。
  她对男人了解得太深刻了,尤其是像毒郎君这样的男人。
  毒郎君恼恨的,只是她的一张利嘴,他们之间并没有生死仇恨。
  毒郎君选择目前这种方式来泄念,这至少证明她的肉体对他还有几分吸引力;只要她的肉体对一个男人还有吸引力,她就不必担心掌握不了这个男人。
  毒郎君抱起贵妃,走进一间镜房。
  吴火狮捋髯微笑。
  他是上了年纪的人,虽然体格健壮,还有着青年人的心情和欲望,但他绝不像青年人那般毛燥猴急,凡事迫不及待,率性而为。
  现在,整座天仙宫都是他的了,他高兴在这里住多久,就住多久,他高兴玩那个姑娘,就玩那个姑娘。干嘛不等定下心来细细品尝?
  所以,他仍能向飞天虎从容下令:“叫虎组派几个人来,把这里清理一下,继续营业。”
  (三)
  在前往武当山龙虎谷途中,弓展跟胡矮子并没有走在一起。
  这是他们经过详细研究而后决定的。
  他们的顾虑是,神武极乐教既以龙虎谷为秘密总坛,必然会像蜘蛛结网一样,以龙虎谷为中心点,于四周百里之内,密布触角,以策安全。
  胡矮子身材特征明显,弓展更是该教的一颗眼中钉,如果两人走在一起,一定无法逃过该教的眼线。
  所以,他们决定两人一前一后,保持大约半天行程的距离。
  胡矮子江湖阅历丰富,走在前头,每逢十字路口或丁字路口,留下一个特定记号,弓展便依着这个记号向前行。
  如果前途发生异常或紧急情况,胡矮子便在正常记号之外,另附各种警号。
  他们的衣着和容貌,当然都经过一番乔装。
  不过,这种乔装的效果,并不足恃。
  若是碰上有心人或大行家,仍然不难认出他们的本来面目。所以他们一路行来,却都小心谨慎。
  五天过去了,他们已抵达天门山附近。
  天门山是断魂寨吴火狮发迹的老巢,左傍必湖,右带汉水,地形相当险要。由于吴火狮已将主力逐渐移去长沙,这一带的市面也跟着慢慢的繁荣起来。
  黄昏时分,弓展进入镇区。
  根据他跟胡矮子的约定,除非遇上特殊情况,他们是三天会合一次。而刚才他在镇外桥头的记号上看到,胡矮却指明今晚要在进镇后第一家客栈里跟他见面。
  他一踏人镇,想了很久,仍想不出胡矮子何以要提前一天跟他见面的原因。
  镇上的第一家客栈开在丁字路口,为过往客商必经之途,脏乱嘈杂的景象,自是想像可知。
  弓展背着包裹走进客栈,在店堂里拦住一名伙计问道:“今天中午时分,到你们栈里落脚的那位胡爷住几号房间?”
  “胡爷?”伙计一怔:“哪一位胡爷?”
  弓展拿手比了一下道:“个头儿矮矮的,只有这么高的那一位。”
  伙计摇头:“没有见过。”
  弓展暗暗吃惊。
  胡矮子不是个任性的人,他决不会留下记号而不按记号行事。就算临时因故必须改住到别家旅舍,相信他也一定会在这家旅舍留话交代。
  而今胡矮子竟然违背常情,既不见人影子,也没留下口信,这个矮子哪里去了?
  最后合理的推断,便是胡矮子过了石桥,在抵达这家旅舍之前,半途出了事故!
  弓展没有再追问下去,向伙计随便要了一个小房间,然后放下包裹,信步走出客栈。
  这座小镇,名叫天马集。
  是天门一带蚕丝、木材和茶叶的集货转运站。由于出产丰富,水陆交通便利,这一带居民的生活过得都很宽裕富足。
  它也像国内其他重要的水陆码头一样,镇上除了生活上必须的各式行业之外,到处都是茶馆酒肆,喧嚣的赌场,低级的妓院。
  胡矮子会不会为了跟踪一名可疑人物,不及落栈留话而追去了这些场所呢?
  弓展各处转了一圈,结果一无所获。
  胡矮子依然音讯杳然。
  镇上已是万家灯火,时序进入秋冬之交,一阵阵冷风扑面,令人倍增萧瑟落寞之感。
  从来不向任何困境低头的弓展,如今也不免有点沮丧起来。
  胡矮子酒量不错,人又风趣,像这种天气,要是不出事故,两人来一盘冷切羊肉,叫一大碗羊杂汤,烫两壶烧刀子,谈谈江湖往事,该是何等惬意?
  弓展无精打彩的回到客栈,在闹哄哄的店堂一角,叫了一盘冷切羊肉,一碗羊杂汤,一壶烧刀子,闷闷的吃喝着。但酒菜味同嚼蜡,愈吃愈没有味道。
  突然问,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际。
  “为什么不去找丐帮弟子?”
  是的,他的确一时急昏了头,居然没有想到这条路子上去。
  丐帮弟子,无所不在,像天门这种水陆码头,尽管大部分行业均为附近各路水寨所把持,但凭丐帮雄厚的势力,绝无不插—脚的道理。
  他自结识大穷神以来,已深谙丐帮内部的联络诀要,同时大穷神还送给他一支具体而微的金仗令符,不论谁拥有这种金仗令符,都会被丐帮弟于视为特级上宾。
  即使丐帮帮主见了这种金仗令符,都会像见了金仗长老本人一样的尊敬礼遇。
  他既跟丐帮有着如此密切的关系,为什么还要窝在这里喝闷酒,而不去找当地的丐帮弟子求教?
  就在弓展心念一决,正待起身付帐出栈之际,忽然从客栈外面进来了一个人。
  弓展看清这个走进来的人,不禁当场一呆。
  原来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胡矮子。
  胡矮子背后也背着一个小包裹,活像一个卖了一担谷子,准备替小媳妇买胭脂花粉,因为误了日头,不得不在镇上留宿一宵的乡巴佬。
  他看上去精力旺足,神情十分愉快。入栈之后,驻足店堂中,四处张望,仿佛想找个熟悉人打打招呼,好显示他荷包丰盈,也是个经常在小镇上走动的时髦人物。
  弓展看到这位胡矮子,不但没有喜悦之感,反而恨不得过去当胸赏他一老拳。
  因为这个胡矮子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曾经出过事故的样子。
  既然什么事故也没有发生,又干嘛要拖到现在才来这家客栈?
  他为什么不替别人想想,想想别人等他找他的滋味?
  胡矮子终于朝他这边走过来了。
  弓展坐下,偏开面孔,装作没有看到。
  一名店伙跟过来招呼,胡矮子指指弓展道:“这位老弟是我们同村子的,替我添一壶酒,我在这里搭双筷子就行了。”
  店伙很快的就送来一壶热酒,一双筷子。
  等店伙离去后,胡矮子道:“我知道你老弟一定想问,为什么我没有依约定行事,而且迟到这个时候才过来。”
  弓展轻咳了声道:“我知道原因,那是因为你一过石桥就看到了一个人。”
  胡矮子一怔道:“你都知道了?”
  弓展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胡矮子将信将疑道:“否则——”
  弓展道:“这是江湖上时常发生的一个老故事,我只不过随便引用一下而已。”
  胡矮子轻轻一拍桌面,兴奋地道:“你完全引用对了!你猜我见到的这个人是谁?”
  弓展道:“谁?”
  胡矮子道:“你猜猜看。”
  弓展道:“猜不着。”
  “算你老弟有自知之明!”胡矮子又敲了一下桌面道:“我矮子敢跟你老弟打个赌,这个人就是让你老弟猜上五十次,你也一定猜不着。”
  这是一种激将法,弓展不理。
  “这个人起先我也没有特别留意。”胡矮子接着道:“我最先注意到的,是他腰间的一把刀,一把很奇怪很奇怪的刀。”
  “什么刀?”
  “凤翎刀。”
  “凤翎刀到处可见,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知道你一定会这样说。”胡矮子笑了:“我说这把凤翎刀奇怪,是因为它的刀身只有一般凤翎刀的一半宽,却比一般凤翎刀长了四寸左右。”
  “凤翎刀是依形式取名,本来就没有一定的尺寸,刀身狭一 点或是长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胡矮子笑道:“如果长沙颜尚书府的大窃案里没有一把凤翎刀,当然算不了什么。”
  弓展大感意外:“你意思是说,这把凤翎刀是颜府窃案里的赃物之一?”
  胡矮子笑着反问道:“现在你说吧!看到了这样一把刀,我该不该对它的新主人多多留意一番?”
  弓展道:“它的新主人是谁?”
  胡矮子道:“小金枪马其武!”
  弓展不觉又是一楞:“跟毒牡丹胡美娘被人合称为‘欲海双绝’的‘小金枪’马其武?”
  胡矮子道:“就是这个家伙?”
  弓展不得不承认,胡矮子刚才一点也没有说错,如果要他猜这个人是谁,别说五十次,就是一百次,他也猜不着。
  小金枪马其武积案如山,而且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奸杀案,很多被害苦主,不借重金雇请杀手,四处追捕截击,致令这位小金枪已很多年未敢再在江湖上露面,如今何以忽然在天门—带出现?难道这厮最近也像胡美娘一样投靠了神武极乐教?
  弓展道:“这家伙如今在什么地方?”
  胡矮子道:“一本万利堂。”
  弓展道:“赌坊?”
  胡矮子道:“是的。”
  弓展道:“这就怪了,刚才我在镇上找你时,也曾去过那家一本万利堂,怎么没有见到你跟那个家伙?”
  胡矮子道:“我们在后面,贵宾厅。”
  弓展道:“你怎知道这家伙今晚不会离开那里?”
  胡矮子道:“是他自己说的。否则,我又怎会舍得抛下那家伙抽身跑来这里?”
  弓展道:“他怎么说?”
  胡矮子道:“他跟一本万利堂的大总官癞痢头好像是老朋友。一本万利堂的大赌局,经常都是半夜开场。所以他吩咐那位癞痢头替他收拾一个房间,弄点酒菜,他要先饱啖一顿,休息一下。”
  弓展道:“他既然清楚一本万利堂的大赌局要到半夜才开场,为什么这样早就赶过去?”
  弓展道:“他也许只是路过本镇,临时动了赌兴,想留下来杀一下手瘾的也说不定。”
  弓展道:“这厮为躲避仇家,已经很久未在江湖上露面。如今竟敢公然招摇过市,你猜想这是什么原因?”
  胡矮子道:“我猜这厮大概是找到了什么扎硬的靠山。因为有人撑腰,胆就壮起来了。”
  弓展微微点头,没有出口。
  胡矮子虽然没有明白说出小金枪马其武找到的是什么靠山,但谁也不难听得出他暗示的是神武极乐教。这正跟弓展的猜测不谋而合。
  胡矮子接着道:“这厮一身武功不弱,人又机警诡诈。要想逮住这个家伙,逼问颜府窃案的始末,我看得你老弟出马才行。”
  弓展沉吟了片刻,抬头道:“你发现这姓马的,是过了镇外那座石桥以后的事。在没有发现这姓马的以前,你在桥头留下记号,要我提前一天,在这里跟你会面,又是为了什么?”
  胡矮子的心情,好像一下子沉重了起来。他望着桌上的酒壶,缓缓道:“昨天在路上,我听了一个消息。”
  (四)
  胡矮子没有马上说出他在路上听到的是个什么样的消息。
  弓展也没有追问。
  因为他们都知道,天马集是个龙蛇混杂的地方。而现在这座店堂中,三教九流,无不俱备,谁也弄不清谁的身份。如果在这种地方谈论极密大事,岂非愚不可及?
  于是,他们开始喝酒。
  两人由于常年行走于江湖,对陌生环境都养成了一种高度的警觉性。所以两人看上去好像只是在那里喝酒闲聊,其实两人一丝也没有放松对店中每一名食客的观察。
  经过一番观察之后,胡矮子一边挟菜,一边轻声笑着道:“我看这座店堂中,至少有半数以上是天门山三十六寨的‘英雄’和‘好汉’。”
  弓展喝了口酒,笑笑道:“其中有三位仁兄,我看很像是来自龙虎谷。”
  胡矮子有点意外道:“你指的是哪一桌的三个家伙?”
  弓展道;“靠店门左首的那付座头。”
  胡矮子朝地上吐了一块黏在瘦肉上的肥羊脂,借扭头游目之际,他已将店门左边那付座头上的三名食客,打量清楚。
  那一桌上,坐的是一名满面皱纹,五官慈祥的老者,一名中年胖汉,以及一名青布包头。眉日秀雅,略带病容的中年妇人。
  胡矮子回过头来,带着疑问之色道:“你是怎么辨认出来的?”
  弓展微笑道:“是他们的神色告诉我的。”
  胡矮子道:“因为他们一直对你很注意?”
  弓展笑道:“不错,如果他们是天门三十六寨的人,他们就不该把我的一举一动,看得比他们面前的酒菜还重要。”
  胡矮子道:“你看他们在极乐教中是什么身份?”
  弓展道:“除了那个胖子,其余两人的身份显然都不低,很可能都在金武士和黑衣护法之间。”
  胡矮子道:“该教目前已将我们师徒两人当作头号公敌。以这三人在教中的地位,既然认出了你的身份,岂非马上就有麻烦发生?”
  弓展笑道:“如果怕麻烦,我们就不会赶去龙虎谷了。现在我只担心他们的胆量不够。”
  (五)
  在兵法上,以寡敌众,是一种艺术。
  若是在敌众我寡的情势下,而能完成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要求,那更是艺术中的艺术。
  胆敢面对这种处境,凭恃的并不只是视死如归的勇气。
  比勇气更重要的,还有智慧。
  弓展两者俱备。
  这是老浪子佟二先生肯放心将—付重担子交给他这位爱徒的原因。
  同时,这也正是神武极乐教自成立以来,不以武林中各大门派为意?而将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的原因。
  弓展身负重任,面对强敌,他将要以什么样的心情和行动,来为整个武林割除毒瘤,完成恩师对他的殷切期望?
  弓展心情稳定,行动快捷。
  他们离开店堂时,正是起更时分,胡矮子道:“再过一会儿,那边就开场子,我们去别处溜溜怎么样?”
  弓展仲伸懒腰,打了个呵欠道:“不行,累了一天,我想睡觉了。”
  他说时朝胡矮子递了眼色,胡矮子立即会意。
  然后,两人分手,胡矮子由前门出栈,弓展则向后院栈房走去。
  弓展进了自己的房间,吃了两口伙计送来的冷菜,关上房门,熄了油灯,躺上炕床不久,即告沉沉睡去。
  隔着天井,对面的一同客房里,乌灯黑火,住宿的客人似乎也早已进人梦乡。
  不过,你如果走过去,凑上窗户,仔细瞧瞧,你就会发现,褪色的窗纸上,已经被人戳了三个洞孔,每个洞孔后面,这时都正闪睐着一双发亮的眼睛。
  这三个在黑暗中偷窥对面弓展动静的人,正是适才店堂中的那两男一女。
  这时那个胖子首先压着嗓门,低声道:“大家都说这小子如何精明,如何机警,我看这小子似乎也并不怎么样。”
  老者冷冷一笑道:“你看,我看,嘿嘿,我看你是吃得太饱了!”
  胖子像受了委曲似的,抢着分辩道:“冤枉了!金老,今晚我没有吃饱啊,当时若不是您老使眼色,我本来还想叫碗牛肉面……”
  那妇人轻轻推了他一把道:“别又说呆话了,铜肥。金老的意思,是说你像吃撑了一样,脑袋里空空荡荡的,说起话来,像说梦话。”
  胖于仍然不服道:“我没有说错啊!我的话哪里像梦话?”
  老者冷笑道:“好得很,你说姓弓的并不如外传的那么精明机警是不是?现在这桩功劳让给你,你过去捡个便宜吧!”
  胖子道:“去就去,你以为俺铜肥不敢?”
  胖子说着,转身离开窗前,真的想出房门。
  那妇人又一把将胖子拉住道:“铜肥,不许乱来!”
  胖子乖乖止步转身,口中嘀咕着道:“苗护座,您不知道,金老的话,实在气人,就好像我铜肥除了穿衣吃饭睡觉,什么事都干不了似的。”
  从三人的语气上,可以听出,胖子是一名铜武士,老者则是身份相当崇高的金武士。
  而令人吃惊的是,那妇人竟是一名护法。
  以毒郎君丁羽的一身武功,以及在江湖上的名气,在该教中也只被编为一名神勇武土,这妇人职位既在毒郎君之上,武功和名气,当然也在毒郎君之上。
  这姓苗的妇人是谁?
  金武士身份的老者,脾气相当孤傲,他显然很瞧不起这个比他低了两级的胖铜武士。但因为有位比他身份更高的护法在场,所以他这时只哼了一声,便没有再跟铜肥呕气。
  那妇人推开铜肥,转向老者道:“我懂金老的意思,金老是不是说那小子在使诈?”
  老者道:“老夫的意思,正是如此。”
  妇人道:“金老认为,小子在店堂中就已识破了我们几个人的身份?”
  老者道:“这是不难想像到的。”
  妇人道:“那么,依金老之意,我们今夜要不要采取行动?”
  老者沉吟道:“这一点实在很难决定。”
  妇人道:“马其武马护法以身作饵,歇在一本万利堂坐等这小子上钩,我们如果不动手,这件大功荣,岂不就变成马护法一人独享?”
  老者又想了片刻,毅然道:“是的!这种机会,的确千载难逢。就算那小子已经有了警觉,我们也得试着拼一下。”
  妇人道:“按照原定的老方法行事?”
  老者道:“不错!”
  他们计划好了的老方法,果然不错。
  如果弓展一时大意,事先警觉不够,未能觉察在这么一家小小的客栈中,居然也埋伏了重重危机,这两男一女的图谋,十之八九,必能如愿以偿。
  铜肥虽然体躯臃肿,头脑也不太灵活,但他能被极乐教编为铜武士,当然也有他某一方面的长处。
  这个铜肥最大的长处,便是身手敏捷。
  他是第一个从容房中窜出来的,尽管人如肉球,但速度之快,脚步之轻,却几乎已达到了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
  他像一阵风似的,快而无声的贴去弓展那间客房的窗户下。
  接着现身的,是金武士老者,和苗姓女护法。
  天井里有一排专接无根水的大水缸,金武士一矮身,伏去缸后。
  苗护法身轻如燕,香肩微晃,上了屋脊。
  铜肥双手分执着两根圆筒,一筒是迷魂香,一筒是飞蝗驽。如今迷魂香已经点燃,鹤嘴似的小铁管,正在慢慢插入窗缝。
  弓展的用意,如果是想以诈睡诱使这三名教徒自投罗网,他这步棋显已落空。
  而今三名教徒配置的方位,暗合奇正之道,弓展若是受不了迷魂香的闷熏,想破门突围而出,则必然会遭上下三路夹击之厄。
  弓展当初有没有想到这一点?
  铜肥侧身贴着寺壁,倾耳细听。
  他见房中毫无动静,一张圆滚滚的面孔上,不由得渐渐露出得意之色。
  他使用的这种迷魂香,气味极淡,毒性却十分强烈。这是他私人花大价钱,从一名黑道人物手上买来的。若干年来,他已使用过不少次,从来没有失手的记录。
  时间慢慢过去,铜肥愈来愈兴奋。
  按照教方订定的赏格,如果杀死或逮住弓展这小子,除了可以分到现银一千两之外,他还可以连跳两级,直升金武士。
  铜肥想到这里,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奶奶的,那时候,身为金武土,荷包又是鼓鼓的,那可就要轮到他神气了。
  那时候,别的不管,他决定先找一家大饭馆——
  铜肥正在想得出神,天井里忽然哗啦一声巨响,吓得他浑身肥肉一颤,差点跳了起来。
  天井一只大水缸破了。
  是给一块石头砸破的。
  那名金武土老者正好躲在这只水缸的破洞后面,水缸爆破,带棱角的碎片,一齐撞上他的面孔,在他脸上第二次开花。
  这当然不是一次意外。
  金武士老者像血人儿似的,从缸后跳了出来,一边抹着脸上的鲜血,一边破口大骂:“是那个狗娘养的臭杂种,竟敢暗算老夫,有胆的就给老夫站出来!”
  有人站出来了,是胡矮子。
  金武士老者一只眼睛受伤,一时没有看清楚,还以为从暗处走出来的是个大孩子,不禁当场一怔。
  胡矮子招招手,笑道:“老杂种,你来,别惊吵了住宿的客人,我们到外边游戏游戏。”
  金武士老者听出是个大人的口气,怒火再度升腾。
  他一声闷吼,人如怒矢,突向胡矮子飞扑过去。
  胡矮子捷若灵猿,一个倒翻,上了屋顶。
  金武士老者当然不肯罢手,双足落地,一顿复起,眼看追了过去。
  铜肥有点发慌,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身后肩上忽被人轻拍了一下。
  只听有人轻笑着道:“胖哥,找个安静的地方吃老米饭去吧,你这一套早就不时兴了。”
  伏在厢房暗处的苗姓女护法,虽然知道下面的金武士出了事故,却仍然潜踞原处,无动于衷。
  他们之间,没有私人情感可言。
  一名金武士,应该可以照顾自已。退一步说,就算金武士不幸失手丧生,对于她和铜肥,也没有任何损失。
  她们主要的目标,是消灭弓展。
  奖赏的金额,是个定数。三个人或两个均分,都是这种数额;少掉一个人,少分一份,能说是种损失吗?
  所以,她现在最留心的,是铜肥的动静。
  月色下,嗖的一声,铜肥突然于屋顶出现。
  苗姓女护法大喜,起身轻跨一步,迎上去悄身道:“怎么样?小子放倒了没有?”
  铜肥闷声不响,突然张开双臂,向苗女护法搂扑过去。
  苗姓女护法又羞又急,又气又怒,低叱道:“铜肥,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你疯啦?”
  铜肥没有疯,他只是被人点了穴道,身不由己而已。
  苗姓女护法拧身一闪,铜肥扑空,叭的一声,趴的一去。因为他身躯太重,瓦片给格里格卜的被一下压破了好几十块。
  苗姓女护法终于弄清了这是怎么回事。
  铜肥原来只是在客串着一段没有提线,和没有音响效果的傀儡戏。
  铜肥冲前扑倒,原处仍然立着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自是不问可知。
  苗姓女护法发现上当,右手急向腰间革囊探去。可是,她的动作不够伙,至少跟弓展的动作比起来,她是慢得太多了。
  弓展只是一伸手,便如巨蟒吐信般,一把抄住她那只想去掏取暗器的右手。
  她暗中运气,仍想挣扎。弓展五指广紧,她右臂一麻,全身顿告酸软无力。
  弓展淡淡一笑道:“省点力气吧,苗师父。你能列名极乐教的黑衣护法,仗恃的并不是武功修为,这一点你心里应该清楚。”
  苗姓女护法一呆道:“你称呼我什么,苗师父?”
  弓展微笑道:“不然你说应该怎么称呼,是不是该喊你一声了因师太?”
  苗姓女护法,赧然低头。
  这个大恶棍既然识穿她的易容术,知道她就是长沙慈云庵的了因尼姑,当然不会不知道她的出身以及过去的历史。
  “如果我说我知道你跟毒牡丹胡美娘是姑嫂关系,你听了一定很惊讶。”弓展又笑了一声道:“其实,我知道的秘密还多着哩。总而言之,一句话,你自己应清楚你跟胡美娘这对姑嫂,是两个什么样的女人?在过去的十数年中,你们为武林中制造了多少罪恶?清楚了这一点,你就不难清楚自己该有什么样的下场!”
  了因尼姑忽然全身颤抖起来。
  她曾见识过各式各样的男人,她也曾以不同的手段对付过各式各样的男人;无论处在何种环境之下,男人们只要碰上了她们姑嫂,都会变得像面团一样,任她们揉搓绞捏。
  但是,她清楚,这个大恶棍不同。
  这个大恶棍虽然不是柳下惠,却很少为女色所迷。她的小姑毒牡丹胡美娘化名混入长沙三湘第一楼时,使尽浑身解数,虽然差一点几乎得手,但那次是掺杂了很多有利的条件,她相信这种事决不会发生第二次。
  所以,她很快的想到了她的下场。
  她抬起头,抖索着道:“那……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弓展冷冷道:“因为你还有一条唯一的活路。”
  了因嘴唇微张,双目中露出惊喜之色,隔了好半晌,才像梦呓似的道:“弓大侠说的是真话?不……骗……我?”
  弓展道:“是的,只是你说出极乐教主是谁,我会饶你不死。”
  了因一怔,脸色惨白,忽又垂下头去,颤声道:“你还是动手吧!”
  弓展诧异道:“你不肯说?”
  了因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我纵然说出实话,弓侠也一定不会相信。”
  弓展道;“只要你说的是实话,我怎会不信?”
  了因道:“我不知道教主是谁。”
  弓展一呆,大感意外。但是.他看看了因那付瑟缩的神情,想想对方此刻的处境,又觉得这个女人实在没有说谎的理由。
  “你是该教的黑衣护法,居然会不知道你们的教主是谁?”
  “所有的黑衣护法都不知道。”
  “既然连教主是谁都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投靠这个极乐教?”
  “为了享受,为了取得庇护。有些说不出口的事情,弓侠客您应该清楚;若干年来,我们这一群,得罪的人太多了,只是投入极乐教,我们才能活下去。”
  “你们从未见过你们那位教主?”
  “是的。”
  “既然教主有位无人,是谁为你们编列职等,是谁向你们下达各项命令?”
  “柳长老。”
  “七巧夫人柳淑贞?”
  弓展听了,不禁又是一呆。
  他怎么也想不到,名列江河五奇之一的七巧夫人,另一身份却是神武极乐教权力最高的长老。
  “你们那位极乐教主,你想会不会就是这位七巧夫人?”
  “绝不是。”
  “你相信极乐教主真的另有其人?”
  “是的。”
  “何以见得?”
  “有很多事实都可证明这一点。”
  “你能不能举个例子?”
  “太极神翁萧平野一家灭门血案,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这话怎么说?”
  “当时龙虎谷总坛接到密报,说我们极乐教的活动情形,已被太极神翁查悉,正准备联络八大门派,发起剿灭行动。如果教主就是七巧夫人,便该由七巧夫人下令,或指派人手采取对策。但是,她当时并没有这样做。”
  “她是怎么处理的?”
  “她只放出一只信鸲,未动龙虎谷一兵一卒。结果,不出半个月,血案就发生了。由此可以证明,教主不但另有其人,教主身边显然还带领着一批高等杀手,准备随时从事狙击行动。”
  弓展微微点头,沉吟不语。
  下面很多住客,都被惊动了,不过大家都是出门人,都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所以院子里仍然显得很安静。
  弓展四下望了一眼,忽然以左手点了子因三处穴道,然后将了因挟起,纵落栈后的小巷。小巷中一人正在揉着自己的小肚子喘气,身上好几处地方都在流血。
  这个人正是胡矮子。
  弓展放下了因道:“伤得重不重?”
  胡矮子道:“还好。”
  弓展道:“行动方便不方便?”
  胡矮子道:“不碍事,除了肚皮上挨了一腿,其余都是皮肉之伤。想不到那老小子竟然还真有那么两下了。”
  弓展递过去一个小药罐子道:“倒三颗服下去,歇一会儿,然后把这娘们送远一点,在她身上塞点银子。我已点了她的散功穴,两个时辰之后,她会清醒过来。”
  胡矮子道:“为了一个臭婆娘,干嘛这么费事?”
  弓展道:“不,我答应过饶她不死,话说了不能不算。”
  胡矮子接过药缸子,倒出三颗药丸吞下去,又掏出一块布巾,抹去身上的血迹。
  弓展道:“傍晚时分,在店堂中,你说在路上听到的是个什么消息?”
  胡矮子道;“在牛家集,我碰到两个身份不高的极乐教徒。两人当时似乎都有了几分酒意,说话毫无遮拦。从他们的交谈中,泄露了不少秘密。最令人诧异的一件是.目前在龙虎谷的那批教徒,不论身份高低,好像都没有见过他们那位教主。你说这事怪不怪?”
  这件事听起来的确很奇怪。但在此刻的弓展来说,已经不算奇怪了。
  不过,弓展仍然很高兴听到胡矮子提起这个消息,因为它至少证明了因那女人说的果然都是真话。
  另一方面,弓展记得,胡矮子当时在提到这个消息时,神色端凝严肃,心情显得相当沉重。神武极乐教教主身份如谜,又跟这矮子有什么切身关系?
  弓展点点头,望着胡矮子,等侯下文。
  “听两人的口气——”胡矮子犹豫了一下,才接下去道:“该教的那批‘金’,‘银’级的武士们,对于他们的教主究竟是谁,私下一直都在纷纷猜测。”
  “他们私下猜测教主是谁?”
  “他们好像只能肯定这位教主是名门正派中人,在武林中的地位,可能还相当崇高。”
  “他们认为这就是他们那位教主至今仍不敢公开露面的原因?”
  “不错。”
  “那他们有没有想想,一位名门正派中的领袖人物,为什么忽然会想到要成立一个像神武极乐教这样的邪魔组织。”
  “关于这一点,他们的猜测有两种。”
  “哪两种?”
  “第—种原因,可能是为了某人的私人恩怨。其次,也许是由于上了年纪,自觉来日无多,心理上失去平衡,想借一种疯狂的作为,达到变态的发泄。”
  “因此你为这件事感到忧虑。”
  “是的。”
  胡矮子话一出口,立感失言,但是想掩饰已经来不及了。
  弓展的神情异常严肃。
  他知道胡矮于是为了谁忧虑,他也知道胡矮子的忧虑并非毫无理由。
  原因很简单,他是佟二的徒弟。
  一对师徒如能亲密得像父子又像兄弟,绝非仅由于武功的授受。在日常生活,他们对事物的看法,必然一致而和谐,才会在门规和伦常之外,建立起真挚的感情。
  佟二除了不拘小节,并无重大过错,当年为什么会被逐出终南高风堂?
  黄河两岸出现奸杀案,那位佟大先生并未掌握真凭实据,为什么仪凭道听途说,就商请江河五奇中的四奇,对他这名师侄作无情的围剿。
  断肠人萧飒过去在江湖上,除了武功超人一等,仪表出众之外,并无任何侠义事绩,那位佟大先生为什么要对这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家伙青睐有加?
  以他佟大先生在武林中的身份地位,他若是赏识一个人,难道对这个人的过去,完全不加以调查,即下褒眨。
  弓展沉默了片刻,长长吸了口气,勉强笑了一下道:“老胡,办事去吧!如果再这样多愁善感,我们就要找两条裙子来穿上了。”
  (六)
  小金枪马其武是个很能叫女人着迷的男人。
  他浓眉大眼,身材挺拔,谈吐斯文,一脸老实相,正是大多数女人对男人梦寐以求的一种典型。
  有人曾经作过结论:这位小金枪若是看中某一个女人,只要稍微拿出点耐心来,相信对方绝没有不上钩的道理。
  可是,这位小金枪对女人样样不差,就是缺乏耐心。
  尤其是动了淫念之后,他的耐心更差。
  所以,他若是看中了一个女人,经常采取的,都是不耗时间的直接手段。顺了他的意,留个活口,稍有违抗,就是一刀。
  除了女人,小金枪马其武还有一项嗜好。
  赌。
  他的赌技并不高明,但只要有了赌,他甚至连女人都可以不想。
  极乐教派他在赌场诱杀弓展,正是投其所好。
  一本万利堂是天门三十六寨中第十八寨辖下的事业之一,癞痢头是第十八寨的一名中级头目。
  三十六寨的规模不一,第十八寨是其中声势最壮的一个大寨。
  而第十八寨在三十六寨中,其所以能处于优越的领导地位,便是因为它拥有天马集上这家财源滚滚而进的一本万利堂。
  一本万利,是个很吉利的堂号,也是对赌徒们极具诱惑力的一个堂号。
  朋友嫌荷包里银子少,花不痛快,想不想来个一本万利?
  那么,到一本万利堂去!
  但事实上,这个堂号是赌场主人替他们自己取的。
  如果赌徒进了一本万利堂,人人一本万利,赌场主人吃什么?
  喝西北风?
  另一方面,天门三十六寨,名义上虽然仍受断魂枪吴火狮的节制,但因为吴火狮已将势力重心移向三湘一带,其中半数以上,已渐渐为神武极乐教的势力所渗入。
  小金枪马其武能跟癞痢头交上朋友,并且选择一本万利堂为杀人屠场。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三更到了,一本万利堂的场子已经拉开。
  弓展那小子会不会如愿人彀?
  关于这一点,小金枪马其武并不担心。
  总坛掌权的柳长老曾向他提过保证,只要他佩着凤翎刀,四处公然招摇,总有那么一天,弓展会像猎犬嗅着狐兔气味般乖乖送上门来。
  了因尼姑是从长沙一路跟出来的。所以,弓展和胡矮子从长沙出发不久,消息便到达龙虎谷。胡矮子以为是他发现了小金枪马其武,其实这只能算是鱼儿碰上了鱼饵。
  现在,一本万利堂四周的罗网业已撒下,他们包括了两名神勇武土、四名金武士、四名银武士,以及六名铜铁武土。
  这是,一股足以摧毁一个帮派的力量。
  若是弓展走进了一本万利堂,只须马其武一声令下,这股力量便会像渔夫收网似的将弓展死死罩定。
  弓展来了!
  弓展走进一本万利堂时,步履从容,神态洒脱,仿佛完全不知道他正在走向一座死亡之谷。
  他跟小金枪马其武一样,身上也佩着一把刀。
  所不同的是,小金枪马其武佩的,是一口兵器谱上有名的凤翎刀,而他佩的,则是一把无人知其来历的空门七星刀。
  如果碰上不清楚的底细人,弓展此刻看上去,实在像极了三十六寨中一名新近走红的年轻头目。
  所以,当弓展穿过前面闹烘烘的堂屋,直趋后院大厅时,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小金枪马其武已经推了两条庄,手风极顺。
  他知道弓展今夜一定会来,来了就是一场恶战,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不容躲避。但是,在私底下,他却希望最好不要来得太快。
  因为他难得遇上今夜这种好手气,他希望在弓展来到之前,能有时间让他先行过足手瘾。
  然而,遗憾,当他刚砌好第三付牌时,弓展就出现了。
  天马集上的各种行业,大部份均为三十六寨中人所经营。集上一些有头有脸的大老板,也差不多都是三十六寨中的英雄好汉。
  因为他们全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无论吃喝嫖赌,行为都很规矩。
  有时纵然也会发生一点小磨擦,但只要亮出了彼此的字号,弄清了原是一家人,便不难三言两语,立即化干戈为玉帛。
  如果圈外人想在天马集上耍横要狠,情形便完全不同了。
  就拿现在一本万利堂后院大厅中这十几名赌客来说吧,尽管他们所属的寨别不同,地位各有高低,但有一点相同的是,他们对外来客都有一种排斥心理。
  他们都有一身武功,也都是一群亡命之徒!
  三十六寨中人,都听说过弓展这个名字,也都清楚弓展有个大恶棍的外号,以及弓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但是,见过弓展庐山真面目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就算有人向他们介绍,如今走进大厅的这个年轻人,就是大恶棍弓展,他们恐怕也很难相信。
  因为他们无法相信一个声名狼藉的大恶棍、竟会如此年青英俊,而神采飞扬。
  弓展走向赌台,在小金枪马其武对面站定。
  一干赌徒为弓展这份旁若无人的气势所震慑,不期然退向两旁。就连小金枪马其武本人,也不由得心头微微一凛。
  他冲着弓展勉强笑了一下道:“这位兄弟是不是也想凑一脚?”
  弓展点头道:“不错。”
  马其武干笑了一下道:“兄弟准备押多少?”
  弓展反问道:“有没有限注?”
  马其武道:“今天是小局面,以庄家台面为备”。
  弓展点头道:“好,请分牌开门子。”
  马其武依言推出四墩牌,开了门子,一面转身向那些已经离开了赌台的赌徒道:“这位兄弟押天门,你们来押上下门好了。”
  众赌徒凑拢过来,纷纷于上下门落注。
  弓展不慌不忙的在天门上放下一枚青钱。
  他用指节骨敲敲那枚青钱:“这里,天门,我押一个子儿。”
  马其武脸色变了。
  这是一种戏侮。
  就是在前面堂屋里掷骰子,也没有一个青钱的注子,何况后院这座贵宾厅?
  如果注子都像这个下法,开场子的癞痢头,有几个老婆够赔?
  马其武看看天门上那枚青钱,霍地抬头瞪着弓展道:“老弟找碴来的?”
  弓展道:“一枚青钱不是钱?”
  两旁那些赌徒,均非善类,这时其中有半数以上面露凶相,磨拳擦掌,跃跃欲试。
  他们冒火,并不是为了替马其武帮腔,而是因为他们都是三十六寨中人,这儿天马集,是他们的地盘,容不得外人到这里来捣蛋胡闹。
  马其武冷笑了一声,道:“一枚青钱当然是钱,不过不是用在这种地方。你老弟究竟意欲何为,还是实说了吧!”
  弓展淡淡的道:“我真正的用意,是为了给你一个翻台子发暗器的机会!”
  马其武一怔,颇感意外。
  他奇怪这小子怎么一进门就看出大厅四周已经设下埋伏?
  小子既然看出了危机,怎么仍然如此镇定?
  但他已顾不得去思考这些了,不过他也没有立即发出发动伏兵的暗号。
  在正式决战之前,他还有一着闲棋可用。
  赌台两边那些三十六寨中的兄弟,不是一个个横眉竖眼,早就想给这小子一顿教训吗?横竖拾个儿子当兵,死了不伤心。就让这批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先来点锣鼓点子,打个闹台也好。
  于是,他暗暗准备好了拔刀的姿势,然后转向那批赌徒道:“兄弟们,你们看这小于多猖狂!”
  好几个赌徒一起吆喝:“揍他!”
  马其武立即顺风扇火,沉声道:“谁摆平了这小子,赏银五百两!”
  那些亡命之徒,没有赏金,都想动手,一听到还有重赏,如何按捺得住?
  十几名赌徒,一阵鼓噪,登时像一群野狼似的扑向弓展。
  弓展冷笑,对那些亡命之徒的攻击视如不见。足尖一点,突从赌台上平平飞越过去,七星刀如闪电般疾点马其武的咽喉。
  这正应了一句俗语: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小金枪马其武一见弓展出刀的身形和动作,心惊之余,立即大为后悔。
  他知道自己打错了主意。
  这座大厅说来虽算宽敞,但要拿它来作一处战场,还是太狭仄了。
  如果他当机立断,于弓展进厅后,马上发出暗号,十六名各级武士,前后一涌而人,将弓展困在核心,这一战至少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而现在,他想这批乌合之众困扰弓展,等那十六名各级武士杀进来时,熙熙攘攘,乱成一团,又将如何集中力量攻击?
  这位小金枪马其武生性邪恶,坏事干尽,一身罪孽,但也一身是胆。过去几十年来,多次死里逃生的经验,已养成了他对事出仓猝的应变能力。
  弓展这一刀虽然充满了威力,小金枪马其武依然能在慌乱之中,以毫厘之差,闪避开去。
  他的凤翎刀也已出鞘。
  凤翎刀果然是把宝刀,刀一出鞘,大厅中立即闪起一片熠熠银光。与七星刀的光彩,往来奔逐,如两团交互腾舞的光球。
  弓展对马其武那把凤翎刀显然有着顾忌,好几次他都因为不愿两刀硬接,而放弃了攻取后者要害的机会。
  这种投鼠忌器的拘束,会为弓展带来何种后果?
  小金枪马其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出的暗号,埋伏的十六名各级武士,突如幽灵般,于大厅四周涌现。
  弓展对付一个马其武,尚且不敢放手施为,这时忽然又增加了十六名强敌,他将用什么方法来应付这种众寡悬殊的因境?
  弓展哈哈大笑。
  一干匪徒,全都莫名其妙。这小子差不多已经死定了,有什么值得好笑的?
  不过,他们很快就明白了弓展发笑的原因。
  唰,唰,唰,唰!
  四道破空声响,大厅两壁四支儿臂粗细的牛油巨灯,立即应声熄灭。
  火光一灭,满厅大乱。
  惨嚎、咒骂、尖叫、厉呼之声不绝于耳。
  这是可以想像得到的。
  一座漆黑的大厅里,除了一名敌人,全都是自己人,你怎么出手?
  而弓展的情形,则恰恰相反。
  他纵横东南西北,碰上活的就杀,毫无后顾之忧;他现在再也不必顾忌那把锋利的凤翎刀。
  厅中人影幢幢,谁是弓展?小金枪的那口凤翎宝刀,根本派不上用场。
  这是弓展出道多年来,诛除奸邪,发挥得最淋漓尽致的一次。
  他刚才一人独对小金枪马其武,手脚好像施展不开,实则是一种诱敌之计。目的是叫那些埋伏暗处的极乐教徒看了眼红,尽快入厅,来共分一杯羹。
  来自天门三十六寨,那批跟着瞎起哄的匪徒,经过一阵盲目混战,一半殆在弓展刀下,一半死在自己人刀下,幸存的一二个人,带伤挣命爬出大厅,也都一身是血,狼狈不堪。
  这一战没有维持多久,便告结束。
  包括小金枪马其武在内的十七名极乐教徒,只活着逃脱了两个人。两人是见机得快,趁乱溜掉的。弓展无暇查点尸体,也弄不清两人之中是否包括了那位小金枪马其武。
  他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情势太乱了,他无法活捉那位小金枪,逼问长沙颜府那批赃物的下落。
  出天马集西北行,没有正式的官道。
  弓展和胡矮子,仍照早先约定的方式,一前一后,保持半天行程的距离,沿途留置特定的记号,以便前后呼应。
  黎明时分,弓展离集三十里,于路旁发现一座小凉亭,他打算借着旷野清静之处,稍事休憩片刻,不意一进凉亭便看到石凳上已先他躺着一人。
  躺在石凳上的,是个髯发如银的破衣老翁。
  这老翁的身份介于乞丐与流浪汉之间,身边仅放着一根竹仗和一口布袋,脸色姜黄,略带病容,口鼻中微微发出鼾声,似已熟睡多时。
  弓展对这孤苦的老人,油然生出一股怜悯之心,不忍加以惊动,便于另一座石礅上轻轻坐下。
  朝阳于东方天际带着光芒缓缓升起。弓展四顾远山麦田,因通宵未眠,心情一旦松懈,不觉眼皮沉重,睡意渐浓。
  不料就在这一瞬间,来路上沙尘滚滚,突然响起一阵闷雷似的马蹄声。
  弓展睡意全消,立即提高警觉。
  因为这一带仍在天门山三十六寨的势力范围之内,在这种荒凉的古道上,根本不可能出现成群策马疾驰的正派人士。
  他果然没有猜错。
  沙尘弥漫中,一共出现六骑。
  两女四男。
  两女跑在前头,是一名蓝衣中年丽人和一名紫衣少女,后面四骑上,分别是一名红脸老者,一名枯瘦的老和尚,以及两名衣邋遢的壮汉。
  这男女六人,弓展全都认得。
  带头两个女人是毒牡丹胡美娘,和慈云庵三妙龄女尼之一的净尘。
  后面四个男人,则是由胡美娘一手制造的四名尸杀手:金钟大侠、无为和尚,以及丐帮的两位金仗长老,“大肉虎”和“酒疯子”。
  弓展暗暗心惊。
  别说毒牡丹精通摄魂魔法,成了尸杀手功力会骤增数倍,就是在正常状况下,他也没有应付眼前这两女四男的能力。
  更何况四名尸杀手中的“大肉虎”和“酒疯子”都是侠义之士,他根本就下不了手。
  而他下不了手的对象,因为心神意识泯失,却可以对他做无情的攻击。像这种稳输不赢的争战,叫他如何承担?
  在一阵混乱的马嘶声中,毒牡丹胡美娘和净尘尼姑首先于亭外古道上勒住坐骑。后面四名尸杀手目光呆滞,脸无表情,也跟着一一控骑停立。
  胡美娘拨转马头,翘起小指头,撩撩吹散的鬓角,然后冲着弓展抛了一个媚眼,微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怎么样,小弓,跟我一起回去如何?”
  石凳上的老翁翻了一下身子,又复沉沉睡去。
  弓展朝老翁瞟了一眼,双眉微皱,缓步走下凉亭,指指亭内老翁,对毒牡丹道:“这位老先生是局外人,跟你我无关,希望姑娘手下留情。”
  胡美娘笑笑道:“放心,我对老头子一向不感兴趣。”
  净尘尼姑偷偷溜了弓展一眼,抿嘴而笑。
  弓展日注胡美娘道:“听说芳驾在神武极乐教中,完全听命于七巧夫人柳淑贞,贵教根本没有正式的教主,实情是否如此?”
  胡美娘微微一怔,道:“你听谁说的?”
  弓展道:“听谁说的,并不重要。问题是有没有这回事?”
  胡美眼目光一转,忽然含情脉脉地佯嗔道:“有这回事怎么样?没有这回事又怎么样?这是敝教的家务事,弓侠何必操心?”
  弓展接触到对方那双媚波荡漾的眼神,心头不觉一凛。
  他知道这女人施展摄魂魔法时,最重要的凭借,就是这双眼睛。几个月前在长沙三湘第一楼,他曾经领教过一次,自然不愿重蹈覆辙。
  弓展想着,立即吸气凝神,屏除杂念,增强定力。
  毒牡丹胡美娘不知道弓展已经有了警觉,尚以为初步诱惑已生效果,于是又抛了个媚眼,嫣然含笑道:“弓侠若是真正关心敝教的内务,就该随大姊前去龙虎谷,亲身体验一番。有大姊朝夕陪伴着你,包管会把你伺侯得舒舒服服的!”
  弓展淡淡一笑道:“芳驾能被极乐教封为黑衣护法,是否就是因为芳驾把贵教教主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代价?”
  不知道这儿句话是触及了毒牡丹的“痒处”还是“痛处”,毒牡丹的脸孔居然红了一下。
  她微带恼意道:“你嘴巴放干净点好不好?”
  弓展微笑道:“你们背后不是都喊我大恶棍么?这就是我这个人大恶棍可恶的地方。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谁要想听干净的话,就得先问问自己干净不干净!”
  胡美娘的一张面孔渐渐由红转青。
  她已看出,不管她对这位大恶棍如何倾心,都已事过境迁;那一段三湘第一楼的旖旎风光,都已一去不再了。
  女人心,七月天,说变就变。
  她扭头,一声:“杀!”
  四名尸杀手,立即跃离马鞍,扑向弓展。
  无为和尚的兵器是禅仗加念珠,金钟大侠的兵器是一根如意棍。
  “大肉虎”和“酒疯子”两位金杖长老没有使用兵器,但两人的拳脚功夫,并列于当今武林三十六名家中的第六名和第七名,比大穷神的第八名,尤胜一筹。
  弓展如果想跟这四大高手正面为敌,结局如何,不同可知。
  但这又是无可规避的一战,纵然自知不敌,亦无退却之理。
  师父老浪子佟二告诉过他,尸杀手的进退行止,几与僵尸无异,作战时的最大弱点,便是移位转向呆滞,远不及常人灵活。
  所以,他第一点必须牢记的,便是绝不能被这四名尸杀手包围或夹攻。
  其次,便是绝不逞一时之勇,硬接对方的兵器或招式。
  他唯一可以获胜的机会,便是借灵活的身法,将四名尸杀手分散开来,再设法绕去其中一人的身侧或身后,凭快疾手法,将其个别击倒。
  弓展接着实行的,就是这种战术!
  首先飞扑过来的,是无为和尚。
  弓展大骂道:“秃驴,你修的是禅门临济宗,行为却像山贼毛寇,将来不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才怪!”
  骂完,对准无为和尚面门啐了一口,人则斜斜掠去对面麦田中。
  无为和尚果然从后赶来。
  第二个落地的是金钟大侠。
  他落地后,弓展已经离开。他愣了一下,才慢慢转身。等他发现弓展的行踪,跟着赶去,弓展又已将无为大帅引去另一角。
  “大肉虎”和“酒疯子”两名尸杀手的情形亦复如此。
  然后,就像春节舞龙灯似的,弓展如龙头般,领着四名尸杀手,在大片麦田间,以各种扭曲的形状,左拐右弯盘旋乱转。
  四名尸杀手对他无可奈伺,而他一时也找不着向四人下手的机会。
  毒牡丹胡美娘几乎瞧呆了。
  净尘尼姑喃喃道:“这姓弓的人人都说刁钻油滑,机智百出,看来果然名不虚传。这四名尸杀手,都是尸杀手中的精华人物,居然拿他一点办法没有。”
  胡美娘幽幽的叹了口气道:“这个小冤家要不是天赋过人,为师的又怎么会中意于他?他又怎会挣脱为师的摆布?”
  净尘尼姑皱眉道:“这样纠缠下去,如何了局?”
  胡美娘轻轻一哼道:“尸杀手们有的是体力,我要他们累死这个小浑球!”
  身后忽然有人干咳了一声,冷笑道:“如意算盘!”
  胡美娘师徒大吃一惊,双双于马背上转身查看。
  看清之下,师徒更为吃惊。
  原来发话者竟是凉亭里那位一直都在睡觉的破衣老翁。
  胡美娘惊疑不定,带着戒备之色道:“这位老前辈怎么称呼?”
  老翁面无表情,冷冷道:“想知道老夫是谁,是不是?”
  他口中说着,举手自额际缓缓拉下一张人皮面具。
  假的老翁面孔后面,仍然是一张老翁面孔。
  两张面孔最大的不同之处,除了五官形状之外,便是如今这张真实面孔肤色红润,气色极佳,不似戴着人皮面具时那般姜黄枯槁,如患重病。
  胡美娘一呆,脱口讶呼道:“好好先生葛香枫?”
  好好先生葛香枫轻轻一嘿道:“武林中出了你们这批男女败类,我这个好好先生就好不起来了。”
  胡美娘脸色发白,悄悄瞥了净尘尼姑一眼,仿佛在作脱身打算。
  好好先生指着净尘尼姑道:“这个丫头是你教坏的,坏事也已干得不少。不过,她年纪还轻,只要一心悔悟,还有重新做人的机会。”
  净尘尼姑当然知道三湘好好先生葛香枫在武林中的威望和地位,闻言不期然在马背上福了一福,颤声道:“但乞葛老前辈手下留情。”
  胡美娘见爱徒弃师不顾,竟当着她面前向敌人示弱乞怜,明澈的双眸中顿时泛起一片凶光。
  好好先生紧盯着胡美娘,严厉的接着道:“至于你这个不知羞耻为何物的婆娘,佟大晚节不保,可说全是你一个人的罪恶!你败风伤俗,为了修练邪功,到处勾引年青男人。自知难容于正派人士,便想到利用那个昏庸的老家伙。以为以媚功引诱他出山,召集一批男女歹徒,成立一个邪教,便可化灾解难,永远……”
  胡美娘骇然张目道:“你——你都知道了?”
  好好先生冷笑道:“我被人喊作好好先生,只是懒得多管闲事,并不是糊涂得像行尸走肉。自从那个佟老头儿行为有了异样,我就起了疑心,经过两年多的私下查访,果然不出所料。”
  胡美娘忽然也冷笑了一声道:“另外有一事,你老鬼也许还不知道。”
  好好先生道:“什么事?”
  什么事?其实什么事也没有。
  她使的是一种分神手法。
  因为就在好好先生等她说下去的时候,她的身子已如脱弦之箭一般离开马背。
  而当她身形将起未起之际,她挥手发出一掌。
  这一掌攻击的对象,并不是好好先生,而是净尘尼姑。
  这是一种一举两得的手段。
  一个人腾身纵窜,必须借实物引发劲力,这一掌不但帮助了她的上升之势,同时也正好趁此将净尘击毙,以发泄她对这名不肖劣徒的痛恨。
  可是,她忘了她如今面对的人物,是与终南佟家兄弟及丐帮帮主齐名的三湘好好先生!
  好好先生一声断喝,双掌齐发。
  毒牡丹胡美娘就像一只不小心撞着了天花板的燕子,身形上升不到五尺,忽又通的一声摔了下来!
  她向净尘发的一掌,只使净尘受了轻伤,而她自己挨的一掌,则使她这位毒牡丹为自己一生的罪孽作了一个总结。
  弓展望着四名并排盘膝瞑目而坐的尸杀手,心中对三湘好好先生充满了景羡之意。
  他转向好好先生道:“老前辈刚才那一声狮子吼,便教他们四人一齐停止动作,是不是因为老前辈也懂得这种摄魂魔功?”
  好好先生笑笑道:“对于什么叫摄魂魔功,我是一窃不通。”
  弓展道:“否则前辈那一声狮子吼,怎么会对他们产生如此奇异的效力?”
  好好先生笑道:“老夫懂得一点医理,走的是正道。如果刚才那一吼不生作用,老夫就无以为继,一筹莫展了。”
  弓展似懂非懂的道:“前辈的意思……”
  好好先生道:“依老夫推测,所谓摄魂魔功,不过是借某种特殊的动作,使人心智丧失主宰,这跟一个人发疯或梦游是差不多的道理。在这种情况之下,如果暮闻巨喝,心神受到震荡,纵然不能立即清醒过来,也必能暂时中断他们以往被强行灌输的妄念。”
  弓展道:“照这样说,要破这种魔功,岂非也很简单?”
  好好先生道:“是的,这就叫做:知难,行易。首先你必须先想透其中的道理,其次便要具备足够的功力。如果内力不够深厚,虽懂得这个道理,无法实行,也是枉然。”
  弓展听得不住点头,隔了片刻,他又指着四人道:“你看他们需要多久的时间,才能恢复清醒?”
  好好先生沉吟道:“他们都有一身惊人的功力,应该用不了多久的时间才对。”
  弓展道:“对于极乐教设在龙虎谷的那座总坛,前辈认为下一步应该如何处理?”
  好好先生指着四人,笑笑道:“这一部份,他们自会前去处理,你的担子可以交卸了。”
  弓展惑然道:“他们会去处理?”
  好好先生笑道:“等他们神智清醒过来,知道了前此种种,你以为他们咽得下这口气?如果你抢了他们的生意,他们不恨死你才怪。”
  弓展想了一想,也不觉有点好笑。
  无为和尚和金钟大侠因为跟佟大先生交情深厚,弄清原委后,也许还不怎样,“大肉虎”和“酒疯子”这两个丐帮金杖长老,全都性烈如火,知道真象之后,纵然有十座龙虎谷,也难保不被夷为废墟。
  好好先生接着道:“这边的事,由老夫善后,你还是先赶回长沙,找你师父,想想办法,看怎么对付那个佟老头儿吧!”
  弓展道:“晚辈得先追回胡矮子,才能回程。”
  好好先生点点头道:“好,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一切由你自己作主,我们以后香枫山庄见。”潇湘子提供图档,xie_hong111OCR,潇湘书院独家连载
十、血染古城
(一)
  弓展跟胡矮子回到长沙,先后花了三天工夫,居然到处找不着老浪子佟二先生,也没见着大穷神的人影子。
  他们去过富贵赌坊,去过三湘第一楼,也去过百花院和天仙宫。
  使他们大感惊奇和迷惑的是,在这几处地方,他们竟然也没有见到断魂枪吴火狮,飞天虎柳乘风,毒郎君丁羽,以及那批以龙、虎、风、雷为代号的杀手。
  这些地方仍在照常营业,但都换了一批新面孔。
  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离开长沙,才不过半个多月,难道吴火狮的那一帮人,在这短短几天之中,都已经被佟二先生和大穷神收拾得干干净净?
  不对!
  如果长沙城中曾经发生过这种大事情,表面看来绝不会如此平静。
  再说,佟二先生和大穷神都知道他们去了龙虎谷,即使因事必须离开长沙,也应设法在临行前留下联络的信号。
  最后,他们决定再去一趟慈云庵。
  庵中虽然去掉了“了因”和“净尘”老少两名尼姑,但因它是极乐教的长沙分坛,或许多多少少能找出一点蛛丝马迹来也不一定。
  结果,他们又失望了。
  慈云庵已经封闭。
  连剩下的那两名年轻尼姑,“净月”和“净云”,也不知去向。
  当他们走出林荫小道,忽然在小红桥上看到两个人。
  看到这两个人,弓展和胡矮子都不禁微微一呆。
  来的是散花仙子佟美凤和小莺主婢!
  佟美风看到弓展和胡矮子,如逢亲人似的,立刻像花蝴蝶般向两人快步奔扑过来。
  弓展和胡矮子则紧张得手心冒汗。
  弓展虽然没有告诉胡矮子,那位极乐教主可能就是他的老主人佟大先生,但胡矮子心中早已有数,说不说都是一样。
  他是条铁铮铮的血性汉子,是非分明。
  老主人待他不薄,他对老主人也一向忠心耿耿,老主人晚节不保,他比谁都伤心,但这并不是他的错。
  他现在唯一的希望,便是希望神武极乐教主另有其人,而并非他那位老主人佟大先生。万一希望落空,他也承受得住。
  然而,在小女主人佟美凤来说,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这个纯洁的小妞儿,她像一般人一样,都将神武极乐教恨入骨体,如果一旦发现该教教主竟是她一向敬若神明的老爹爹,以她一颗善良的脆弱心灵,将如何承受得住这种无情的打击?
  所以,胡矮子趁佟美凤尚未跑过来之前,轻轻拉了弓展一把,悄声道:“老弟,说话小心一点!”
  弓展道:“我知道。”
  “胡叔叔,弓大哥,你们想不到我会这么快回头吧?”佟美凤高兴得双颊泛红:“我们在凤阳地面上打听过了,可惜到处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胡矮子轻咳了一声道:“没有关系……”
  “这一路我跟小莺曾经仔细研究这件血案。”佟美凤接着道:“我们一致认为,这件案子一定是神武极乐教派人下的手。我们若想替萧老前辈一家报仇,只有一个方法,消灭极乐教!”
  胡矮子敷衍着道:“我们如今就在着手进行,你跟小莺一路辛苦了,先回水竹卢歇歇吧!”
  佟美凤道:“不,我们不累。我要跟弓大哥一起对付那批丧尽天良的匪徒。”
  弓展忽然咦了一声,指着女婢小驾腰间的一把佩刀道:“这把刀你们是从哪里弄来的?”
  胡矮子看清了那把刀,也不禁当场一愣,脱口道:“凤翎刀?”
  佟美凤面现得色,转向小莺道:“小莺,你告诉他们获得这把宝刀的经过。”
  小莺道:“是我们在大前天经过天门山附近时,一个瞎了眼的淫贼,居然想对我们小姐无礼,结果我们小姐以家传绝学,一式醉弹瑟琶就了结了他的一条狗命。这把宝刀,就是从那厮身上弄来的。”
  弓展和胡矮子心里有数,都知道那个淫贼无疑就是小金枪马其武。
  两人不便明说,只夸赞了主婢儿句,便又力催主婢先回水竹庐。
  主婢两人大概已看出他们似乎正在处理一件正经事,不便从中打扰,就依言双双转身离去。
  胡矮子等主婢两人去远后,皱着眉头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弓展思索了片刻道:“我想去找一个人。”
  胡矮子道:“找谁?”
  弓展道:“三湘第一楼里的一名伙计,烟虫老六。”
  胡矮子诧异道:“那么一个不入流的小角色,找他何用?”
  弓展笑笑道:“我敢打赌,这个小角色知道的事情,一定比你我知道的多得多!”
  (二)
  烟虫老六知道的事情的确不少。
  但在烟虫老六本人来说,像这种鸡毛蒜皮大的小事情,他几乎从没有想到过它们有什么价值,当然更没有想到竟有人愿为打听这种事情一付就是一百两银子。
  他告诉弓展,吴火狮吴老爷子自从赶走汤大爷和吴二爷之后,差不多每隔三五天就会来第一楼巡视一次。来的时候,多半由一名柳大爷跟五六名武师作陪。
  大概在七八天前,第一楼忽然来了一批客人,这批客人跟吴火狮见面经过一次密谈之后,那位吴老爷子跟柳大爷那一批人就不见了踪影。
  弓展追问道:“来找吴老爷的那批人,大致上都生做什么模样?”
  烟虫老六回想了片刻道:“他们是分成两批来的,第一批大概有十来个人,老少不等,一个个神情栗悍,好像都有一身好武功。第二批则只有三个人,一位是相貌堂堂的老大爷,一名是表情呆板的老苍头,以及一名风情动人的中年妇人。”
  弓展点头,他望了胡矮子一眼。胡矮子也点点头,表示心里有数。
  依他们猜测,第一批那十来个人,大概是极乐教的高等杀手,而第二批的三个人,无疑就是佟大先生,太极神翁,以及七巧夫人柳淑贞!
  弓展没有再问下去,同时遣开了烟虫老六。
  胡矮子道:“这样看起来,吴火狮一批人忽然消失不见,可能是有计划的化明为暗,以便设伏诱杀令师,以及大穷神江前辈。”
  弓展点头道:“是的,这可能也正是家师和大穷神忽然隐藏行踪的原因,他们老一辈的,彼此针锋相对,了解极深,自然谁也不愿在战略上吃亏。”
  胡矮子道:“令师和江前辈只有两个人,掩藏行踪极为容易,而他们那一边、加上吴火狮的大群杀手,总数合起来不下五六十人之多。要想聚集一起,而不露一丝痕迹,长沙城里哪有这种地力?”
  弓展思索着道:“我想是想到一处地方,只是不知道正确不正确。”
  (三)
  巳牌时分,一名家仆模样的青年汉子打赵记肉铺前面经过,赵胖子正在肉案上执刀为一位顾客剁排骨。
  年轻汉子停下脚步,高声道:“赵老板,肉送去了没有?”
  赵胖子抬头,微微一怔,他似乎并不认识这个年轻汉子。
  他眨着眼皮道:“送那一家的肉?”
  年轻汉子道:“尚书府呀!”
  赵胖子啊了一声道:“颜尚书府?早送去了,早送去了。”
  年轻汉子道:“送去多少?”
  赵胖子道:“跟昨天一样,八十斤。”
  年轻汉子应了一声好,转身想走。
  赵胖子像想起什么似的,接着道:“老弟是颜府的人?以前怎么没见过?”
  年轻汉子笑笑道:“刚来的。”
  会台了等在街角的胡矮子,弓展低声笑道:“你大概也听到了,颜府上下,连护院武帅在内,不过三四十口人,居然—天要吃八十斤猪肉,你说奇怪不奇怪?”
  胡矮子点头道:“这一手你老弟的确耍得高明。”
  弓展笑道:“底下要用什么方法才能找到家师和江前辈,就要看你的了。”
  乌云蔽空。
  天阴欲雪。
  颜尚书府庭院冷落,平静一如往昔。
  不过,这时你如果走进后偏院的大厨房,你便会发现,赵记肉铺早上送来的那八十斤鲜肉,如今大部分都已变成香喷喷的笋烧肉和狮子头。
  七八名大脚婆子小丫头,捡菜的捡菜,洗碗的洗碗,上下忙成一片。
  再往后一进的内院中,一间独立的书斋中,佟大先生正托着一根象牙烟筒,在室内来回踱步,神情似乎非常烦躁。
  七巧夫人坐在一张虎皮软椅上,慢慢品尝一碟留炸松子,神态雍容优雅,举止安闲稳定。
  佟大先生旱烟筒锅儿里的火种已熄灭多时,如今冒着火花的,是他的一双眼睛。他双目布满血丝,红得极为怕人。
  “你瞧,这些家伙,是不是一批大饭桶?”他挥舞着烟杆:“长沙就这么大一点地方,居然连找两个人也找不着!”
  七巧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还有那位李护法,叫他查明龙虎谷的那边的情形,立即以飞鸽传报,人已去了十来天,竟如石沉大海,一点消息也没有。”
  佟大先生摇摇头,脸色铁青:“哼,这些混蛋,真能把老夫气死!”
  七巧夫人柔声安慰道:“不要生气了,天钢。这种事情急也没有用,横竖唱反调的也就是这几个人,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佟大先生正待开口,墙角地面下,突然传来一阵卜卜之声。
  七巧夫人问道:“谁?”
  地面下有人回答道:“新编三号神勇武士柳乘风,有事禀报教主和娘娘。”
  七巧夫人道:“上来。”
  地板一翻,冒出一颗脑袋,正是那位断魂枪吴火狮的老部属,飞天虎柳乘风。
  原来这座颜尚书府,还筑了地下秘道,倒是颇出人意料之外。
  等飞天虎钻出地面,佟大先生转过身去道:“是不是有了那两个老混蛋的消息?”
  飞天虎必恭必敬的垂手道:“不是。”
  佟大一张面孔登时阴沉下来,冷冷道:“老夫当初是怎么交代你们的?在没有打听出那两个老混蛋的下落之前,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你来报告?”
  飞天虎不慌不忙的道:“新编银组两名武士,在城隍庙前,发现了那个弓姓小子的行踪。”
  佟大一哦,神色立刻缓和下来。
  七巧夫人眼中也闪起亮光。
  佟大紧盯着飞天虎道:“只发现那小子一个人?”
  飞天虎道:“跟弓姓小子走在一起的,据说还有一个矮子。”
  佟大忍不住嘿了一声,跟弓展走在一起的矮子是何许人,他心里当然比谁都清楚。
  “那小子如今何在?”
  “银五号回来报告,银四号己继续跟踪下去,他会一路留下特别记号,这小子相当难缠,请教主指示处理方法。”
  佟大沉吟了一下,毅然道:“老夫亲自去……”
  飞天虎像是吃了一惊,瞠目不知所对。
  七巧夫人也不禁站了起来道:“天钢,你是怎么啦?那小子虽说身手不俗,毕竟只是一名后生晚辈,你怎能以万金之躯,去冒这种无谓的风险?”
  佟大血丝眼一翻道:“你的意思,是说连老夫也不是那小混蛋的敌手?”
  七巧夫人跟这位极乐教主之间,很明显的有着不寻常的关系,所以佟大的语气虽然咄咄逼人,七巧夫人却似乎不怎么在意。
  “你的撼山掌法,已达到万人莫敌的神化境界,那小子靠的充其量不过是佟二传授的一套刀法,就算他们师徒加起来,也挡不了你的起手三招,我怎么担心你不是那小子的敌手?”
  她娓娓道来,温柔而恳切,佟大自然无法再发脾气。
  “那么,依了你该怎么办?”
  “先派两名黄衣护法,率领十名金银组的武士支援新银四号,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不能让那小子溜脱监视范围。”
  佟大点头,这一点的确很重要。
  那小子比泥鳅还要滑溜,好不容易进了罗网,如果再被他破网逃脱,要费多少时间和气力才能失而复得?
  “这是第一步。”七巧夫人条理不紊的接下去道:“第二步便是由奴家带着萧老头作接应,那小子无论有多勇猛,也绝承受不了萧老头的无极一式。”
  佟大再度点头,太极神翁萧平野是全部尸杀手中功力最深的一个,别说一般江湖高手,就是他这位极乐教主,都可能领受不了老家伙那功力骤增数倍的太极神拳。
  七巧夫人风情万种的面庞上,忽然浮起一丝动人的微笑。
  “如果你真的恨死了那个混蛋小子——”她最后说:“你可以带着吴火狮他们,作为第三批,从后赶去欣赏那小子死后的惨状。”
  (四)
  天色更阴沉了,第一片雪花终于飘落。
  大街小巷,很多小酒馆的生意都突然好了起来。这种寒冷的天气,来个小火锅,温一壶酒,三两知己,把盏言欢,乃天下之大乐事也。
  人间欢乐,神抵冷清,城隍庙前,车马行人绝迹。
  新银四号用以留置记号的东西,是—种染色的大米。
  红色的米粒,从城隍庙前开始,一路指向庙侧的一条小巷。
  两名黄衣护法带着十名金银武士,很快的便在小巷中找到一具尸首,死者是一名粗壮的短衣汉子,正是那位撒大米的新银四号。
  这是一条死巷子,而且非常狭仄。两名护汉和众武土正惊怒错愕之间,一道闪闪银光,突从巷口飞射而入。
  他们总算见到了他们要找的人。
  一个活生生的弓展。
  一个活着的弓展,而且握着一把刀。他们见是见到了,但见到之后的日子可并不怎么好过。
  刀光疾闪,血光迸溅。十名金银武士,人头滚滚而落,有如参加滚头比赛。
  连两名在极乐教中身份极为崇高的黄衣护法也瞧呆了。他们在江湖上曾经历过不少大风浪,但显然从未见过这么快的刀法。
  这是关系重大的一战,弓展的刀,毫不留情。
  等这两名黄衣护法回过神来,弓展的七星刀?已经穿透其中—人的胸膛。
  另一名黄衣护法斗志尽丧。
  好在他的轻功还不错,巷子虽无退路,但顶上并未加盖。
  他一点足尖,凌空拔升。弓展想不到以他会如此没出息,结果因弓展出手稍慢,这位福大命大的黄衣护法只损失了左脚三根脚趾头。
  最后一名敌人跑掉了,弓展也纵上墙头。
  他居高临下眺望,很快的便发现了极乐教的第二批人马,七巧夫人柳淑贞和已成了尸杀手的太极神翁萧平野。
  神智不清的尸杀手,既然连转身移位都不灵活,在登高窜低方面,自然也较平时稍逊一筹。
  七巧夫人知道一名尸杀手的优点和缺点,所以她在巷口尽管也看到了高处的弓展,却未立即下令太极翁发动攻击。
  她仰脸望着三丈开外的弓展,目光霎动,神色瞬息数变,像是对如何处置弓展一时拿不定主意,又像是正转着一些自己也认为很荒谬的念头。
  弓展站在高处,横刀微笑道:“听说夫人跟颜尚书府有点亲戚关系,以往常在颜府走动,对颜府里里外外,莫不了如指掌。前些日了那件窃案,可就是夫人的杰作?”
  七巧夫人居然坦承不讳道:“不错,颜如玉是我的远房表侄,一个道地的败家子,拿走他一点财物,也是要他少作一点孽。”
  弓展道:“你的这种想法,也许有理。但你事后为什么要散布谣言,说这件窃案是我大恶棍干的好事?”
  七巧夫人忽然说出一句弓展任怎么想也想不到的话来。
  “因为你不解风情!”
  弓展愣了一下,才又装作没听到似的,改变了一个话题道:“老实告诉你,你们的龙虎谷总坛,已经完了。而你们这次带来的心腹杀手,也死得差不多了。如果你们还想有所作为,就必须依仗吴火狮那批人,你们以为吴火狮那老家伙真的可靠?”
  七巧夫人没有开口。她知道弓展说的是实话,但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无法走回头路的。
  她如今走的,就是这样一条路。
  弓展接着道:“所以,为免陷于万劫不复之境,夫人应先解除萧老前辈的禁制,交出颜府财物,与佟老头自缚待罪,相信家师等人,自会给你们一个公道。”
  七巧夫人冷冷一笑道:“如果换了你是我柳淑贞,你又肯不肯这样做?”
  弓展道:“我不肯。”
  巧巧夫人冷笑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既然这是谁也办不到的事情,为什么你要向我柳淑贞提出这种劝告?”
  弓展道:“那是因为你不比胡美娘那女人那样罪孽深重,无可救药。今天的祸根,是你自己栽种的,我说我不肯,是指人之常情,也许你能凭超人一等的智慧,为自救而幡然悔悟。我如此建议,纯出于一番善意,至于听不听得进去,当然还在于你自己。”
  七巧夫人沉默了片刻道:“我柳淑贞对江湖上的名利之争,早就厌倦多时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急流勇退的机会。”
  她紧紧逼视着弓展,接着道:“如果我柳淑贞打算从此以后心甘情愿的去伺侯一个人,为奴为仆,在所不辞,弓侠能不能为我柳淑贞代为安顿一下?”
  弓展道:“家师为人,面恶心善,只要夫人一心改过,重新做人,相信他老人家一定会对夫人有个适当的安排。”
  七巧夫人轻轻叹了口气,神色黯然。
  她知道岁月不饶人,年龄的差距,已为她和这个年轻人之间筑起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对方的不解风情,也许正是为了顾全她的颜面。
  如果她表现的过份露骨,岂非自找难堪?
  就在这位七巧夫人惭愧交织,进退两难之际,弓展忽然手—指道:“夫人,你瞧瞧那边,你考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七巧夫人循声转过头去。城中西北角落上,一股夹着火焰的浓烟,正向半空中滚滚升腾,声势极为惊人。
  七巧夫人一呆道:“起火的是颜府?”
  她随即转向弓展,厉声道:“你们有本领,尽可以正面攻击,为何要使用这种卑劣的手段?”
  弓展微微一笑道:“你错了,夫人。家师、大穷神,以及应邀助拳的丐帮弟子,相信没有任何人会采取这种盗匪行为,只怕是你们那位佟大教主,眼看大势已去,财物又无法携走……”
  提到财物,七巧夫人脸色大变。
  她顾不得再听弓展说下去,转身一掠而起,飞驰而去,连对尸杀手萧平野也没有招呼一声。
  (五)
  烟浓火烈,毕剥爆烈之声还不绝于耳。
  正如弓展所料,数十名丐帮弟子,正提着水桶,挥舞着竹仗木棍,奋不顾身的与大火搏斗,似乎已全忘了他们今天奉召前来这座尚书府的真正目的。
  而在熊熊大火中,那位极乐教主佟大先生,须眉倒竖,双目火赤,如疯虎似的,跳跃奔腾,嘶呼狂吼不已。
  “佟二,佟二……你这个老贼囚,你滚出来……你从小就瞧不起老夫……说老夫昏庸愚昧,爱慕虚荣,妄自称尊……你滚出来,老夫要让你瞧瞧,咱们究竟谁行……佟二,佟二,你这雷劈火烧的贼囚……”
  离火场稍远处,吴火狮带领的一批杀手,正跟丐帮堂主护法级以上的一批弟子,分成七八堆,兵刃来往,拳脚交加,杀得难分难解。
  七巧夫人冲近火场时,头发已经散乱,一张雍容艳丽如贵妇人般的面孔,已完全扭曲痉挛得变了形状。
  “我的首饰箱子呢?”她扭头四下高声喊叫:“我的蓝田彩玉,我的夜光杯,我的欢喜佛,还有那些——”
  但是,没有一个人理睬她,甚至已没有一个人认得出她是谁。
  吴火狮、飞天虎、毒郎君,一字并肩,远远的站在另一边。
  吴火狮皱皱眉头道:“我看佟大先生好像有点不对劲。”
  飞天虎低声道:“极乐教的人,差不多快翘光了,而丐帮弟子却如蚁兵出洞,绵绵不绝,我看我们实在不必为了几个虚衔头而白白耗光我们的元气。”
  毒郎君好像忘了自己的身份,居然接口道:“小弟的意思,也是如此。”
  飞天虎又道:“老爷子要快点拿定主意才好。”
  吴火狮终于点头道:“好,你去下令撤退,我跟丁家老弟先走一步。”
  佟大凄厉的呼吼仍在四处激荡。
  “佟二,佟二,你滚出来……”
  呼吼声中,突然响起另一种声音。
  “天门的弟兄们,走!”
  吴火狮朝毒郎君点头示意,立即拔起身形,领先向东边一排瓦房上蹿去。
  不意他们一先一后,刚刚蹿上屋顶,迎面便来了一股疾劲掌风。
  “想溜?嘿嘿,没有那么便宜!”
  挡住去路的,是大穷神江东流。
  吴火狮看清只是大穷神一个人,心情立刻稳定下来,他扭头朝毒郎君丁羽丢了一道眼色,然后手中断魂枪一挺,便往大穷神心窝戳去!
  毒郎君明白吴火狮朝他使眼色的用意,就在大穷神偏身避开吴火狮枪头的那一瞬间,双掌齐扬,蓝光闪闪,四五种不同的淬毒暗器,像渔人撒网似的,往大穷神兜头盖脸的飞洒过去。
  江湖上人人知道,毒郎君的暗器手法,传自天雨毒叟,是黑道上令人谈虎色变的三害之一,要化解极为不易。
  好在大穷神也是有备而来。
  以这位金仗长老的江湖阅历,他既敢主动拦截这一老一少,当然知道吴火狮断魂枪法的厉害,以及毒郎君暗器的狠毒。
  四五种暗器如漫天花雨般射至,大穷神一个千金坠,突自瓦面消失。
  吴火狮和毒郎君均不禁当场一呆。
  瓦下屋中,有人大笑。
  吴火狮神色一变,忽然大呼道:“小丁,快退,这个老狐狸——”
  可是,太迟了!
  两根雪亮的精钢枪尖,嗖的一声,透瓦穿出,迅速由下而上,没入老少两人小腹中。
  大穷神如幽灵般,又自消失的洞口冒出瓦面,他指着眼球突出的吴火狮大笑道:“你说得不错,咱们都是两头老狐狸,只有狐狸对狐狸的习性清楚,也只有狐狸才懂得捕杀狐狸的方法!”
  西边,火场附近,那些来自天门山的匪徒,当飞天虎号令发出后,虽然有意撤退,但已力不从心。
  丐帮这次支援的,都是一批高级弟子,人人武功都不在这批匪徒之下,你想走,他们可不答应。
  吆喝喊杀之声,渐渐掺杂着哀呼嚎叫,天门山匪徒的人数开始产生变化。
  活的减少。
  死尸增加。
  佟大因为四处找不着佟二,已濒临疯狂状态。
  “佟二……佟二……”
  他呼叫着,突然就近一掌劈向一名丐帮弟子。
  这名丐帮弟子正跟一名天门虎组的匪徒交手,眼看胜利在望,不虞横祸飞来,被情绪失去控制的佟大一掌打得离地而起,啪的一声,掉入烈火堆中。
  佟大毫不在意,一边呼叫,一边任意挥掌,又想向另一名丐帮弟子发出攻击。
  就在这时候,银光一闪,一口长刀陡削向佟大的右手掌。
  来的正是老浪子佟二。
  佟二须发蓬乱,一脸油污,显已多日未施浴洗。
  这位老浪子如今脸上毫无平日那种玩世不恭的笑之态,他眼眶下斑痕综错,眼球微红,似乎在此之前,曾不止一次流下英雄老泪。
  佟二为什么到现在才出现?
  从佟二适才现身的速度看来,很明显的,这老浪子并不是刚刚来到。
  他暗守一角,迟迟不愿现身,无疑是因为大局已在控制之中,希望佟大眼看大势已去能有个逃身的机会。
  可惜佟大走火入魔,竟向丐帮弟子发动攻击,他当然无法坐视不管。
  他受了亲情的影响,想对罪无可迫的佟大网开一面,已为江湖上的正义公理所不容,而且牺牲了一名丐帮弟子的生命,要是再不挺身出面制止,他又怎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佟大见到了佟二,欣喜若狂,不但没有抽回那只右掌,反而掌心一翻,迎着刀锋抓去。
  佟大的一身功夫,真的已到了刀枪不入的境界?
  非也,这只是一种狂人行迳!
  佟二牙一咬,闭上眼皮,一刀砍落!
  一刀砍落,热泪盈眶。
  他知道这一刀对付的并不是什么神武极乐教主,也不是他的同胞兄弟,而只是一个神智不清的糊涂老头子。
  佟大右掌齐腕而断,竟然哈哈大笑,好像一生中从未有过目前这种痛快的一刹那。
  “佟二,我说过要比你见识一下什么才叫真正的英雄……”
  佟二一声悲呼,突然扔掉手中长刀,向前一—扑,抱住佟大,纵身一跃,双双跳进熊熊烈火中。
  大穷神奔至,发出暴喝,响如春雷。
  “别打了,救人,救火……”
  他自己则抢下一名使钩弟子手上的兵刃,足尖一点,朝火焰中掠去。
  丐帮弟子纪律严明,金仗长老的命令,谁敢不听?于是,众弟子立即住手,纷纷协助救火。此举肥惠最大的,便是那些尚图作困兽之斗的天门匪徒,他们一个个都等于从棺材板盖上捡回了一条性命,不过这些幸运儿,为数也已不多了。
  人多好办事,加上这批救火者人人都有着不凡身手,不消多大工夫,火势由强而弱,终于完全扑灭。
  在众弟子尚未放弃战斗,全力救火之前,大穷神一钩下去,本已将佟家两兄弟一齐钩起,无奈佟二人已昏迷,双臂失去抱持之力,原被他紧搂着的佟大,竟又掉回火海中。
  佟二虽被救起,但灼伤严重,是否能挽回一命,尚在未定之天。
  这场大火与血战中,只有两个人下落不明,那便是七巧夫人柳淑贞,和飞天虎柳乘风。
  七巧夫人绕着火场,奔走狂叫了片刻,便告人影要杳然,没有人留意到她是跳进了火窟?还是悄悄离开了现场?而飞天虎是什么时候溜走的,则根本没人知道。
  弓展到过火场,但未参与作战,因为下面的战场中,根本没有他插手的机会。
  吴火狮和毒郎君已被大穷神设计收拾了,匪徒方面,业已败走,而师父与师伯两老兄弟,感情上的死结,他又无能为力。
  所以,他来过,又走了。因为他还有一个重要的地方要去。
  弓展赶到王大麻子的小酒店时,胡矮子已经喝得醉烂如泥。
  这是弓展的安排。
  在城隍庙前分手时,弓展正容吩咐他:“去王大麻子酒店等我,不能轻易离开,不见不散!”
  胡矮子起初有点纳罕,但在几杯酒下肚之后,他终于悟出了弓展的用意。然后,他就红着眼眶,一口一口的灌着烈酒,他知道弓展希望他多喝一点,他自己也希望最好能醉个人事不醒。
  他终于醉倒了。
  弓展叫了一辆马车,将胡矮子载回水竹庐。
  未到黄昏,天已全黑。
  寒风如刀,雪花浓密。
  佟美凤披着一件罩肩,在灯下绣着一幅山水草堂图。
  她看到弓展抱着胡矮子走进来,放下针线,起身笑迎着:“我已经替你们准备了很多你们喜欢吃的菜,你们为什么要在外喝酒?”
  弓展放下胡矮子,笑道:“他嘴馋,一个人偷喝的,等下酒菜由我一个人包办就是了。”
  女婢小莺道:“刚才城里起了大火,火势猛烈得好怕人,烧的是什么地方?”
  弓展摇头道:“不太清楚,那时候我正在西门外看望一个朋友。”
  他为了岔开话题,指着那幅针绣,笑接着:“师妹原来还有这一手?绣的是什么风景?”
  佟美风将那幅已快完成的针绣递了过来道:“这是我在终南高风堂后,一人独居的景色图,弓师兄什么时候要不要去看看?”
  弓展微笑点头,心里却止不住一阵酸涩。
  他觉得今晚也该好好醉上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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